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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1 章

    玉玉这个小名,一开始只有皇后在唤,而惊羽觉得这个小名太过娇柔,她不喜欢,如今是连皇后都不怎么唤了的。

    知道这个小名的也只有几个血脉至亲。

    皇帝知道,但是从来不唤。

    几个兄长也是都知道的,但是他们知道她不喜欢,也很少称呼她玉玉。

    至于下面的弟弟妹妹,则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如今惊恒唤她玉玉,多了好多亲昵。

    他们平日就算再不亲近,也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更何况,他们俩也是如今生死关头身边唯一的亲人了。

    惊羽冲到惊恒床边,眼泪挡住了她的眼睛,她一遍遍拿衣袖去擦,但是却怎么也擦不完,整张脸都被衣料摩挲的通红。

    想张口同惊恒说些什么,一张嘴只有浓重的哭音:“二皇兄……”

    此情此景,她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她才十岁,从来都未亲身曾经历过生死之事,大人们仿佛连说起谁没了都特地避讳着他们这些小孩子,生怕阎王爷不小心听见了,将这些好容易养住了的孩子们偷走。

    只是人到某种时候是会有特殊的感应的,哪怕她从来都没有经历过类似的事情,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回光返照,但是却下意识的知道,如今的惊恒,并不像大病快好的样子。

    李岙带着好几个太医随侍在侧,尽管再多不愿,人力到底不能胜天。

    最后惊恒仿佛不愿再受更多折磨的样子,让李岙带着人都出去,留他和惊羽说说话。

    惊恒这几日一直烧的糊里糊涂,但是在偶有清醒之时倒是能够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

    他知道自己是得了疫症,李岙并没有瞒他。

    所以他也知道自己得的疫症并不是从那日同流民交谈过程中感染的,只是惊羽似乎还不知道,一直在为那日强拉着他去普济寺的事情愧疚后悔。

    惊恒摸了摸惊羽的脑袋,毛茸茸的,仿佛羽毛划过心灵,带来稍许抚慰。

    这段日子无人服侍惊羽,养尊处优了十年的小公主连头发都不会梳,每日都是披头散发,若是让宫中的那些嬷嬷们看到了定然是会要说她的。

    哪怕在这种时候,惊恒还是抽空在想:这丫头的脑袋,寻常时候便是连父皇都不让摸的,果然软的很。

    他觉得自己精神还好,同她说话的时候也没有之前那种双肺都在起火的感觉:“你莫要自责,太医说我这病是在城中时候便染上了,同你那日拉着我去普济寺没有什么关系的,相反估计还是我连累了你,你莫要怪我才是。”

    他得的到底是疫症,是会传人的。

    哪怕太医说他得的这种相对而言没有那么容易会传人,但是从他生病到现在不管是父皇还是母妃都没有现身这一点已经足够说明了某些事情。

    刚开始的两天,他知道自己得的是疫症,清醒的时候也想把惊羽赶走。

    万一她之前没有被传上反而是这两天照顾他的时候被传上了,让他于心何忍。

    但是健康状态下的他都不是惯会胡搅蛮缠的惊羽的对手,更何况一日没两个时辰清醒的他。

    惊羽就这样在他床边趴了五天,若是真的传上了,也早就是覆水难收,若是万分庆幸她没有得病,那就是老天长眼。

    惊羽的眼泪就没有停过,但是惊恒同她说话,她努力吸了吸鼻涕,将下一行即将流出的眼泪硬生生的憋回到眼睛里。

    她想同惊恒好好说话,不想被眼泪遮挡了视线。

    “我怎么会怪你,你不要说这种话。”

    “二皇兄你把药吃了,好好睡一觉,李太医很厉害的,你昨天都没有起热。”

    “你睡一觉,睡一觉明天就好了,我在这里陪你,你快躺下。”

    她带着浓浓的哭音,嗓子因为连日的哭泣变的沙哑不堪。

    披头散发,因为刚起身甚至只穿了一身中衣,脸上被衣袖擦的通红,但是仍然掩盖不住泪痕。

    皇室金尊玉贵的小公主,向来都是骄矜尊贵威仪无双,何曾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候。

    惊恒发笑,拦着她要去扶他躺下的手。

    明明他病了几日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但是天生大力自小习武的惊羽居然真的就被他这无力的一拦给阻挡了动作。

    “我不会好的,我知道的,你停下来,我们好好说说话。”

    惊羽憋了半天的眼泪终于还是流了下来。

    她努力张大眼睛,试图不被眼泪阻挡视线:“你明明之前从来都不生病的,一直都是我和惊风生病,怎么会不会好呢。”

    “我去求父皇,让他找更多太医过来,太医院那么多太医呢,一定会有人能治好的,太医不行,就去找民间的大夫,一定……”

    惊恒握住她的手,打断了她惶惶不安的话,擦了擦她的眼泪:“不哭了,哭起来一点都不好看,让惊风看到会嘲笑你的。”

    惊羽突然想起了什么,本来跪趴着的她立刻起身:“我去找德妃娘娘,你肯定很想见她。”

    惊恒自从今天凌晨的时候就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什么,大限将至的时候,人体是会有感应的,还能有精神说说话,他已经很知足了。

    一直表现的很是淡定的他在听到惊羽这句话后眼神重新亮了一下。

    然而也只是亮了那么一下,接下来又恢复似乎根本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少年的沉寂。

    他拦住了惊羽:“莫要去了,母妃现在过来,也做不了什么。”

    “而且,她也来不了。”

    最后一句话声音低到不可闻,带着明晃晃的失落,也揭开了赤裸裸的现实。

    他和惊羽被关在这里整整五天,莫说母妃,连最是疼爱惊羽的皇后娘娘也没有露面。

    听说宫城都已经封了,不仅是母妃出不了皇宫,惊羽估计也离不开这座皇子府,甚至连这座小院都出不去。

    惊羽出身皇家,哪怕只是稚龄,也能听得懂他这番话的意思。

    默默伫立了半响,最终还是重新趴坐到他的身边。

    天家薄情,惊羽从出事开始就没有能想过他们的父皇会亲自来看他们,毕竟就连她都知道惊恒得的是会传人的疫病。

    所以哪怕发生了如此大事,她终日惶惶不安,但是也没有想过父母来看他们,甚至还主动写信给母后报平安。

    而明明,惊恒还不到十四岁,而惊羽才刚刚十岁,是发生了事情会下意识躲到父母身后的年龄啊。

    惊羽不再跪趴在床边的脚踏上。

    她脱了鞋,爬上了床,窝在惊恒身边,抱住他的腰,把头窝在他怀里听他的心跳声:“你可不可以不要死。”

    这是她第一次说出那个字。

    她那么聪明,什么都知道,怎么会不明白惊恒这突如其来的好转和满屋太医低眉敛目的神色代表着什么。

    她,只是下意识的不愿意去想那个事实而已。

    惊恒的眼睛也红了,紧紧的抱住惊羽,似乎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明明他的手背已经迸起青筋,但是惊羽却感受不到一点力道。

    他才十四岁,他刚刚才入朝观政,他还有大好的前途,他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为什么死的是他。

    皇室如今一共六位皇子,惊恒排行老二,上有惊魄既嫡又长血统尊贵,下有惊毅外家强势母妃得宠,又有惊风才能出众,他夹在其中,外家才能性情都稍显平庸。

    至于惊涵惊昀,年纪太小,本就同他们相差过大。

    但是哪怕他在兄弟中并不出众,但是他也是天家皇子,是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存在,如此结局,让他如何心甘。

    惊恒最终还是放开了惊羽,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让她去拿纸笔:“我想给母妃写封信。”

    只是他也根本没有力气能拿得起笔了,便口述给惊羽,让她写下。

    寥寥数语,只字不提病中沉痛,只望母妃日后喜乐安康,勿以他念。

    惊羽的眼眶一直都是红的,再次回到惊恒身边的时候,惊恒似乎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

    连抱她都抱不太住了:“莫要让父皇知道,你偷偷把信给母妃,好吗?”

    惊羽重重的点头,眼泪盈盈:“你不要死好不好,我每天都来找你玩,我还把我的东西都给你,你好好活着就行。”

    惊恒苦笑:“玉玉,生死有命,强求不得的。等我走了,你能答应二哥一件事吗?多去看看母妃,替我好好照顾她。”

    德妃是书香世家的小姐,进宫之前本已有了心上人,进宫之后日子过的平淡如水,不屑争宠。

    正因如此,皇后在惊魄六岁的时候知道德妃有孕的消息,想了很久,破天荒的选择了放任。

    后来德妃顺利生下惊恒,皇帝对她的心思也慢慢的淡了,她便也只守着惊恒过日子。

    她娘家不显,惊恒才能又并不出众,她没有那个心思。

    惊恒知道他母妃性情淡,不得父皇宠爱,若是日后在宫中有皇后娘娘照拂,日子总是能好过一点的。

    惊羽含泪应下,惊恒最后摸了摸她的头,笑了一下。

    她可真乖啊,估计所有人都想不到惊羽还有这么乖巧的时候。

    最后的最后,居然是她来陪他走这最后一程。

    至于这次得病,惊恒心里是知道的,并不是天灾。

    起热前几日他根本没有怎么离开皇子府,因为已经开始观政,他那几日的事情和课业十分的多,若不然也不会等惊羽反复恳求他才愿意陪她去普济寺。

    而那几日他外出则是要么去上朝要么去后宫请安,接下来就是待在皇子府。

    若是天灾,缘何他身边所有人都没有患疫症,偏偏他一个最不可能的人得了。

    他知道自己大概率是被人算计了,他也大概知道原因。

    只是,他看了看小心翼翼收着力气趴在他怀里生怕压着他的惊羽,决定还是不将事情告诉她。

    她太小了,哪怕有皇后和太子庇佑,也还只是一个还未成年的小公主。

    阴谋阳谋这些事情他都才接触没多长时间,还是不要让她知道了吧。

    最后的最后,惊恒有气无力,笑着看了看惊羽:“玉玉啊,谢谢你陪我这一程啊。”

    他临终之际,父亲不在,母亲也不在,只有一个小妹妹,哭着求他活下来。

    只可惜,他最终还是不能如她的愿。

    他闭上眼睛的时候,惊羽分明看到,他似乎是带着笑的。

    被病痛折磨的久了,连离去都带着解脱。

    她明明之前已经哭了那么久,眼泪从来没有停过,但是这个时候,她似乎什么情绪都没有了。

    不知道哭,不知道难过,不知道沮丧,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跪坐在床上,直勾勾的盯着靠坐着的人。

    太医一直在外面候着,因为惊恒说想单独同惊羽说说话,他们听不清楚到底在说什么,但是一直能听见里面细微的说话声。

    但是如今,似乎已经有两炷香的时间,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像是陷入了死寂一般。

    李岙首先察觉到不对劲,转身冲了进去,就见大公主跪在床上,双目无神,手还牵着二皇子的手。

    至于二皇子,仍然是他们离开之时的姿势,只是双眸紧闭,似乎已经没了气息。

    李岙冲上前去,立刻替二皇子诊脉,已然没有了脉动。

    也默默的跪在了惊羽的旁边,声音带着苍老:“公主节哀。”

    惊羽没有反应,她似乎听不到声音了,也看不见什么东西。

    旁人看到她似乎仍然是在盯着惊恒,但是无人知她的眼前此时只有一大片一大片的苍白。

    像是夏日里,不死心的非要盯着太阳看,一会儿之后,再转过头,看身边的任何东西都是的那种苍白。

    不顾尊卑,李岙亲自将惊羽给抱了起来。

    她的手本来是牵着惊恒的手的,但是这样一个动作,两只手就自然滑落了。

    她的周身,似乎都没有了力气。

    李岙抱着她吩咐着事情。

    二皇子的后事要由皇上决断,他们这群人还有没有以后,也要靠皇上决断,立刻便派人往皇宫去了。

    至于惊羽,李岙抱着她,她仿佛三魂失了七魄,在深秋的早上,只穿中衣的小姑娘周身都透着寒气。

    李岙深深的叹了口气,不过十岁的小姑娘,被父母扔在这里,亲眼看着兄长的逝世离去,不哭不闹,仿佛也没有了生气。

    李岙替她施了针,让她睡着,着人将她抱回了房间。

    皇子身亡,不是小事,作为太医院院正,他无法脱身。

    而仅仅过了不到一个时辰,负责照顾惊羽的人就急急忙忙跑回来说,大公主起热了。

    汤药无用,第五日上,惊羽还是确认染了疫症。

    李岙似乎嗅到了无言的血雨腥风,在慢慢笼罩着整座长安城……

    惊恒身亡的消息在第一时间就送到了皇宫,田培源收到消息的时候皇帝正在同京兆府尹议事。

    长安城中疫症的来源查到了,是由江南送入长安的一批米面之中混有死去的老鼠。

    这些米面在长安城中售卖,直接吃到的人便感染了鼠疫。

    大部分感染此疫症的人都是因为直接吃了这些不洁的米面,还有一小部分人是被得了疫症的人感染所得。

    但是总体来看,被传染的人远远不如直接得疫症的人多。

    皇帝想到惊恒:“皇子府中除惊恒外无一人染疫,他不可能是被传染的。”

    他没有说下半句,京兆府尹也不敢接。

    皇子用食何等精致,江南的那批米面只是运送给长安城中普通的米面店,按道理来说根本不可能进到皇子嘴里。

    更何况,按照时间来看,二皇子差不多是最早感染此疫症的一批人。

    气氛已经足够紧张,偏偏此时田培源走了进来。

    径直跪地,冷汗如雨,抖如筛糠:“禀皇上,二,二皇子殇。”

    皇帝的神色瞬间怔住:“什么?”

    田培源根本不敢起身:“李太医传信,二皇子今日凌晨之后又开始起烧,各种汤药都无效,于半个时辰前殇亡。”

    皇帝不是没有夭亡的孩子,只是大多都是在三岁之前夭亡,小儿难养,哪怕是皇室,稍微有个三病两错的就容易夭折。

    只是惊恒,他都已经十四岁了,自小身体康健,很少生病,比他所有的兄弟姐妹都要健壮,尤其是同早产三四个月生下来的惊风惊羽相比。

    皇帝根本没有想到,一场疫病,连李岙都过去了,居然没有救回惊恒。

    哪怕在他得知惊恒所患是更为严重的疫病的时候,他也没有想到惊恒会就直接这样殇亡。

    一个即将成年的皇子的殇亡对帝王来说并不是一件小事。

    遑论作为一个父亲,他还面对着亲生儿子的离去。

    皇帝的手放在御案之上,久久未曾动弹,脸色晦暗不明。

    不管是京兆府尹还是田培源都不敢说话。

    皇子殇逝,帝王心思莫测,他们如何敢擅动。

    良久之后,帝王终于发话:“赐熙王位,按制加半品发丧,都下去吧。”

    最后一句,帝王已然带上了疲态。

    疫症爆发至今,帝王不怒自威,冷静处理,连发怒都是带着克制的,从未在朝臣外人面前显出疲态。

    如今次子殇亡,才能让人反应过来,他除了是帝王之外,还是一个父亲。

    只是连孩子夭折都不能亲自去看一眼的父亲,却注定不能是一个好父亲。

    二皇子殇逝在长安城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未及成年便夭折的话皇子不少,但是多是幼年早夭,像惊恒这种已经上朝观政的皇子很少因为伤病殇逝,朝中势力虽不至于动荡,多多少少也起了些波动。

    皇帝赐二皇子亲王位,赐熙字,太阳炙热,光明正直。

    孩童早逝不详,多数都是低调发丧,但是惊恒已然获赐亲王位,丧礼便得按照亲王之制进行。

    又有帝王亲旨,在亲王之礼之上再加半品,只差半品便可为国丧,熙王的丧事办的并不低调。

    此等消息是瞒都瞒不住的,皇帝也没打算瞒,哪怕朱雀门此时仍然紧闭,后宫之人还是第一时间就收到了消息。

    德妃当即便昏死了过去。

    惊恒病重的这些日子,德妃无一日不在担惊受怕。

    她离不开后宫,向来不信神佛的她却每日拜着神佛,祈祷着惊恒能够转危为安。

    同样被困在皇子府的人还有惊羽,皇后又何尝不是在每日担惊受怕。

    同样为人父母,皇后担惊受怕之余也还记得德妃。

    毕竟目前为止染疫的只有惊恒一人,惊恒到底是要比惊羽的情况危急些的。

    她便将德妃叫到了昭和宫,这几日一直让她住在这里,两个人一起求神拜佛,祈祷两个孩子能够平平安安。

    皇后信佛,昭和宫设有小佛堂。

    德妃从来不信神佛,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又怕心不诚佛祖不显灵,便答应了在皇后这里住着,有皇后带着拜佛,她能少走一些弯路。

    而且,毕竟同为母亲,她心急如焚,皇后又怎么可能不急。

    两个同样境遇的人在一块,多少能够抚慰一下内心的紧张。

    惊恒殇逝的消息传来,德妃当场晕厥,皇后也差点晕了过去,后来又生生凭着毅力将自己给拉了回来。

    她年纪比德妃长许多,身体其实并没有德妃好,但是此时她不能晕。

    她得主持大局,她得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还要知道,惊恒殇逝,惊羽如何了。

    是田培源亲自来传的消息。

    他知道这几日皇后同德妃住在一处,知道这种消息不可能由别人去传,皇帝那边的消息是他亲自通报的,后宫之处,也只能由他去说。

    他一直是跟皇子府那边对接的,二皇子和大公主的情况他也最了解,所以在皇后冷脸询问他具体情况的时候,他可以直接道来。

    惊恒所患是长安城中另外一种鼠疫的消息皇帝并不曾对后宫言说,不管是对德妃还是对皇后都是瞒着的。

    但是皇后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哪怕朱雀门严闭,她的消息也只比皇帝晚半日不到。

    只是皇后并没有将此事告知德妃。

    德妃是真正意义上的弱质女子,进宫之时刚刚及笄,三个月之后便怀上了惊恒,在宫中的时间已然快超过了她在宫外的时间。

    这几日同德妃住在一起,皇后能感觉到她的无措。

    虽然说为母则刚,但是生死之前,皇后根本不敢再去刺激她。

    哪怕是她自己,也是在得知消息后将所有人遣退深深的冷静了半个时辰才重新恢复精力。

    她不能倒下。

    惊羽现在情况不明,长安城中波澜诡谲,两种鼠疫,背后不知道多少推手。

    帝王心思莫测,她的孩子们还需要她稳稳的立在后宫。

    只是惊恒殇逝这件事情带给她们的冲击是在太大。

    皇后曾经残忍过,惊魄六岁之前皇帝的后宅无一人再能成功诞下孩童,哪怕是惊恒,也是当时她看刚刚进宫的德妃实在是软弱无依才允许她生下的。

    至于惊毅,则是因为熹妃背靠周家,皇后根本不可能对她动手,所以才能成功出生。

    皇后真正心地变软其实是在惊风惊羽出生的时候。

    那两个孩子早产三月,先天不足,普济寺的方丈告诉她要给两个孩子积福。

    而她在后宫地位已稳,也不想再斗,才会有后面同惊风惊羽年龄相差不大的皇子公主们出生。

    德妃虽然柔弱,但是很识时务,哪怕后宫之中皇后同周熹妃斗的不可开交,她尽可能中立,但是大多数时候她还是偏向皇后。

    德妃娘家不显,初进宫时不过是个才人,生下皇子之后才获封为嫔,至于位列四妃,则是皇后在惊恒满了三岁立了序齿之后向皇帝建议的。

    所以皇后总是对惊恒多了一些偏爱。

    同她对自己亲生的子女的关爱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但是同后宫其他的皇子公主相比,惊恒在皇后那里,其实颇得宠爱。

    如此便可想而知,在得知惊恒的殇逝之后,德妃悲伤心悸,皇后又如何能不悲从中来。

    冷静下来,皇后立刻让人扶着德妃坐下,也不让她回去休息。

    这个时候她如何可能放心休息,哪怕是晕着,她也得听着。

    皇后深深的呼吸了几口气,旁边的芳洲立刻递上药瓶。

    这是治疗皇后头风病的,很是刺激清凉的气味,嗅上一会儿能够让人头脑暂时清明一下。

    “惊恒丧仪如何?”

    田培源不敢怠慢:“陛下赐二皇子熙王位,又按亲王制加半品发丧,入皇家主陵。”

    早逝夭折的孩童是不能入皇家主陵的,但是惊恒宽泛来讲的话也并不算早夭,乃是殇亡。

    他生前受病痛折磨,皇帝有心给他身后哀荣,皇后一听就了解了。

    亲王薨逝,一应丧仪都有礼部主持,作为皇后,她其实不用做什么。

    但是惊恒到底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她也该尽作为母后的心意。

    只是此时她心力交瘁,只先让汉女等会儿同田培源仔细商量此事,又问:

    “朱雀门可开了?总要让德妃见孩子最后一面。”

    转瞬之间便是天人永隔,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个母亲都受不了这样的刺激。

    德妃好容易从晕厥过程中清醒过来,就听到皇后这句问话,立刻发疯一样站起身来:“我儿,我要去见我儿!”

    皇后立即让几个健壮的嬷嬷制住德妃,又见田培源直接跪地磕头:“德妃娘娘节哀,皇上有旨,熙王逝于疫症,唯恐仍然传人,望娘娘让熙王安心离去吧。”

    德妃被嬷嬷们牢牢的制住,本就虚弱,听到田培源这句话瞬间便泪流满面,只不停的喃喃着:“我儿,我儿……”

    就连皇后,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任由自己泪湿沾襟,却最终什么话都没有说。

    天家无情,皇室无义,从病到逝,一个母亲居然都不能见自己儿子最后一面。

    田培源不敢多待。

    皇后手段他向来清楚,刚才最后看他的那一眼,哪里是在看他,明晃晃的都透着对帝王无情的失望。

    待他走了,皇后站起,走向明明已经不被钳制却仍然纹丝不动的德妃,亲自扶了她起来,还能听到她失神的喃喃声。

    皇后抬头望天,泪在眼眶里转着,却最终没有流下来。

    刚才那一行清泪,已经是一个克制自持的皇后所能表现的最大失态了。

    “王海。”皇后扶着德妃,叫了王海进来,“你去打听清楚惊恒停灵在何处,等稍晚点,带芳洲悄悄过去看看。”

    王海是皇后的心腹之人,看了眼皇后的神情,又看了眼失魂落魄的德妃娘娘,以及背后稍稍点头的芳洲,心下有数,领命直接去了。

    皇后亲自将德妃给送回了她这几日在昭和宫的寝屋,关上门来,对德妃说:“稍后王海和芳洲会来找你,你若是有什么想带给惊恒的,便交给他们吧。”这是用正常音量说的。

    然而她又俯在德妃耳边说:“你准备好,扮成芳洲的模样,同王海一起出宫去看看惊恒。”

    一直失魂落魄的德妃听到这话立刻转过身来,双目圆睁的看着皇后。

    皇后对着她竖起食指放在嘴边,示意隔墙有耳,又冲她点点头,表示肯定。

    她同皇帝多年夫妻,相互了解。

    皇帝知道她不可能就这样无动于衷,哪怕朱雀门紧闭,也定然会想办法让人出去送惊恒一程。

    而皇后也深知帝王无情,所以她哪怕知道田培源肯定留了人在昭和宫内观察她们,也还是光明正大的对着王海说出了那番话。

    只是为人父母,皇后到底没有皇帝那般绝情,做不到将父母这个身份全然抛在脑后,只想当一个好的帝王国母。

    她不能亲自送惊恒最后一程,好歹也要让德妃亲自见惊恒最后一面。

    德妃佛至心灵,瞬间对皇后的安排了然于心。

    不再言语,只朝皇后深深一礼,以示感激。

    她娘家势弱,性子绵软,在宫中无力,哪怕育有皇子,也只是堪堪能将自己的宫廷管住,若无皇后安排,她今日是定然无法出宫的。

    事情进展的很顺利。

    皇帝知道皇后定然不会就此无动于衷,收到王海和芳洲偷偷从采买的小门出宫消息的时候也没有太过意外,摆摆手由着他们去了,只让人看着莫要让他们俩再进宫了。

    他今日也是心力交瘁。

    那是他的次子,虽然不及长子看重,但是也是真心实意的寄予过厚望的,就此殇逝,他如何会不伤心。

    只是伤心归伤心,他到底不是后宫妇人,而是万民之主,肩上还有大秦江山,他必须为江山谋长远。

    惊恒的丧仪第一时间便有条不紊的在进行。

    以防万一,其实所有疫症死者的遗体都是会被火化的。

    但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惊恒到底是天家皇子,身份尊贵,帝王下旨让其第一时间入棺并直接封棺,在皇子府别院停灵三日后直接入葬。

    入棺之时,已经起热的惊羽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踉踉跄跄的从床上跑了下来。

    两个小厮要去拦她,直接被她打开,一路让她冲到了灵堂之中。

    除了惊恒惊羽,皇子府中所有人在服侍照顾他们的时候其实全程都是戴有面罩的。

    而之后的事实也证明,这种疫症的确没有那么容易人传人,除惊恒惊羽之外,其余所有不管是太医还是照顾他们的小厮都没有感染疫症。

    而后来的调查证实了惊恒会患疫症九成可能是被人算计用下不洁的食物,所以真正意义上被传上疫症的,只有惊羽一人。

    毕竟她还太小了,一个未成年的孩童,身体总是不可能比一个成年人健康的。

    而此时灵堂之中,有四个身着深衣戴着面罩的人正在将惊恒放入棺木之中,惊羽急急的冲上前去,试图从他们手下抢过惊恒。

    只是寡不敌众,她哪怕力气再大,也是抵不过灵堂之中那么多的侍卫,更何况她还发着高热。

    她急吼吼的想要冲上前去叫醒惊恒,却被制住手脚动弹不得。

    她觉得身体好烫好重,想要哭喊却发不出声音来。

    四周都是人,但是在她眼里仿佛都失去了身形,成了许多片不同颜色的影子,整件屋子都没有一个焦点,哪怕是惊恒的尸身。

    她被其中一个侍卫牢牢的抱着。

    李岙来到她旁边,试了下她的温度,明明她刚起热的时候他就立刻过去给她施了针,此时温度不降反升,十分不妙。

    遇此生死大事惊惧交加,又加上疫症,惊羽的高热来势汹汹。

    哪怕侍卫不制住她,她不一会儿自己也没了力气。

    烧的迷迷糊糊昏死过去的时候,嘴里还在发着无声的哭喊,最终还是被人带回了房间。

    时人逝世,入棺封棺之间最多可隔半月,但是熙王却是入棺之时即封棺,不为盖棺定论,只是因为尸身可能会传疫病。

    已然盖棺,灵堂各处都由烈酒消毒,得到消息的人也渐渐前来祭拜。

    惊魄带着惊毅以及哭红了眼的惊风前来,明明这是他们都曾经居住过的地方,皇子府却已物是人非。

    而由于惊恒殇亡,各处混乱,惊羽确认患有疫症的消息,是当日中午才呈到皇帝面前的。

    这消息同样是由田培源呈上的,而那时他甚至连半句话都不敢说了。

    只敢将李岙写的信件放到皇帝御案之上,说一句:“李太医刚送进来的。”

    皇帝拆了信,看了,盯着那封信看了许久。

    惊恒殇逝在前,惊羽年龄更小,他似乎,已经可以预料到几日之后会发生什么了。

    当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跪地的田培源不敢抬头,只能听到帝王的呢喃:“是朕做错了什么吗?”

    田培源不敢接话,帝王似乎也只是自言自语,再开口时,仍然是那个主宰江山的帝王。

    冷静但凉薄:“告诉李岙,若惊羽也出事的话,他同太医院那群废物,就都去陪惊恒吧。”

    “另外,皇后同太子,不可知此事。”

    惊恒与惊羽在他这里都是儿女,他或许更宠爱惊羽,但是惊恒才是皇子,他更为看重的定然是儿子。

    而且他身上担子更重,再怎么难过,他都能理智。

    但是在皇后那里,他了解他的妻子,惊恒逝世皇后或许勉强还能冷静下来。

    但是惊羽是她九死一生才生下来的孩子,若是得知惊羽有事,皇后能将这后宫给翻个天。

    长安城现在,经不起再一场乱了。

    但是皇上的消息知道的太晚了,下令也下的太晚了,田培源一切措施都还来不及实施,该知道的人便都知道了。

    不仅惊魄在第一时间去皇子府祭拜惊恒时便得知了此事,而且皇后也从送别惊恒后又被皇帝派人隔离在外的王海送入的信鸽得知了惊羽也身患疫症的消息。

    惊恒的例子就在前面,不管是皇后还是惊魄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心里就涌上了不详的预感。

    惊魄这段时间一直在帮着处理长安城中的乱子。

    神武门紧闭,虽然朝臣们都能不定时见到皇帝,但是太子能在这种特殊时期现身人前是能鼓舞人心士气的,这也是为什么惊魄必须立于人前的原因。

    因为一直身处事件中心,他对所有事件的了解程度不亚于皇帝。

    惊魄知道,刚开始的时候所有人都将城内城外两起鼠疫混为一谈,以为城内的鼠疫是城外那批流民中先行进城的人所带来的。

    但是后来随着调查的逐渐深入,发现城内的鼠疫处处与城外的不同,更为严重,但是波及范围也更小。

    贺兰山流民的鼠疫经过太医诊断,就是最寻常的鼠疫,太医院有充足的应对经验,在开始救治之后立刻就展开了行动,鼠疫很快得到了遏制。

    流民的情况早就控制住了,除了一些最开始便发热了好几日的人去世,其他人经过这几日的救治之后并无大碍。

    惊魄昨日刚从城外回来,那边已经准备不日便恢复正常,不将所有人都隔离在一处了。

    但是城内这边的情况比城外要严重许多。

    一共才几十人得病,但是九成以上的人都因为高热去世,所有尸体全部都被集中焚烧。

    惊魄去过几次,见到的场景都格外惨烈,虽然不怎么会传人,但是没有人敢掉以轻心。

    所有的调查惊魄都有参与,不管是贺兰山流民所患的鼠疫还是长安城中的鼠疫。

    虽然像大理寺卿亲往河西府此等机密之事皇帝并没有让惊魄知道,但是大部分事情惊魄都是知情的。

    所以他也知道,贺兰山流民一事背后的人祸大概率是整个河西府官场上下,涉及河西平原,父皇自有决断。

    他作为一个参政的太子,不宜插手太多,虽然不至于一无所知,但是必须表现的一无所知。

    但是长安疫症他是全城参与了的。

    因为他现在兼领五城兵马司,调查到现在,那批不洁的米面目前来看从江南到长安一路上看上去至少并无大碍。

    只是因为负责运送的人未曾注意,雨水打湿了袋子,让有些老鼠咬破了袋子钻了进去。

    那批米面到长安城后的轨迹京兆府尹也已经带人查清楚了,由米行接收之后分批送往了城中不同的米面店。

    长安城中百姓很少从事单纯的农业生产,像米面这种东西多数都需要购买,惊魄派人去追踪这些米面的去处。

    江南送过来的这批米面有好几吨,不是所有米面都被污染了,只是被雨水打湿并且钻入了老鼠的十几袋有问题。

    虽然不是查的严丝合缝,但是大概能够查出来那十几袋送入了三家米面店。

    那些患了鼠疫的人大多数也是最近从这三家买了米面的,而买了之后没有立即食用的那些人家也都安然无恙。

    这三家店已经被关了,所有存货,不论批次,都被直接焚烧。

    查到这里,仿佛看上去都还只是一些意外,只是凑巧同贺兰山流民撞在一起了,无论如何看上去都是巧合。

    但是最最不同寻常的事情就是惊恒染了疫病。

    皇子所用食水本就同寻常百姓渠道不同,哪怕是在皇宫同皇子府外用餐,也会有试毒之人。

    就算疫症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发现的,但是事到如今,惊恒身边之人无一人感染疫症,这次疫症,就像是只针对惊恒而言的。

    所以长安城中的鼠疫并不是重点,虽然死亡数十人,但是此乃天灾而非人祸,皇室尽力救治,事后米行同官府尽力赔偿就是。

    但是惊恒患疫甚至身亡一事,背后必不是简单的天灾意外,是只针对惊恒的加害。

    加害皇子,如今甚至致其身亡,这背后到底是谁在筹谋什么,若是不能查出来,必定会让皇室所有人寝食难安。

    毕竟,那是一个即将成年的皇子。

    而如今,不仅仅是惊恒,连惊羽也身染疫症,一连两位皇子公主,皇室不可能不追查到底。

    目前看来惊羽的疫症很大可能是由惊恒传给她的。

    毕竟听说那几日惊羽几乎同惊恒形影不离,而且中间隔的这么些时日皇子府不仅有重兵看守,连原来皇子府中的所有宫人侍卫也都被严格控制起来,不允许他们同惊恒惊羽接触。

    追查是无论如何都要追查到底的,但是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惊羽的安危,惊恒已经殇逝,若是惊羽再……

    惊魄不敢接着想下去,强迫自己立刻去做事。

    另外还要安顿好惊风,他不能知道惊羽也生病的消息,他绝对要坐不住的。

    另外立刻去信给皇后,母后的消息不比他的慢,他不会像皇帝那样试图瞒着母后。

    长安城中,因为皇室葬礼,笼罩上了一片无言的阴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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