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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2 章

    惊恒在皇子府停灵三日后,于重阳佳节当日出殡,葬入皇家主陵,就此彻底结束了短暂的一生。

    重阳节的时候,虽然离他们进京不过数日,但是由于得到及时控制和救治,贺兰山流民的疫情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京兆府尹同他们沟通过,等再过十天半月,待他们彻底好了,若是愿意还乡的人便给予救灾物资护其归乡。

    若是不愿意归乡的,便将他们安顿在京郊的村庄。

    他们看上去都没有什么异议,只是明确表示要严惩那些狗官。

    而长安城内的疫情,在某种程度上也得到了控制。

    在将所有染疫之人和同有可能染疫的人隔离之后,长安城内至少暂时是没有出现新的病人了。

    但是代价也是巨大的,在官府采取行动之前就已经起热的病人后来基本上都因为疫症病逝,等到最后尘埃落定的时候,真正从这种疫症中活下来的只有三五个人。

    而随着太医宣布这三五个人彻底治愈,不存在再会传染疫症风险的时候,这场大疫才彻底结束。

    从发现贺兰山流民之时开始算起,拢共不过一个月,朝廷反应不可谓不迅速,而代价也不可谓不大。

    而在熙王出殡那日,惊魄也终于知道了这之后的一系列荒唐算计。

    他看着桌子上那一堆堆探子送过来的奏报,在书房里面坐了很久,最后发出了一声讽刺的笑。

    心想真是荒唐,无论是人还是事。

    一面派死士前去抓人,一面拿着那些奏报证据,惊魄直入皇宫。

    御书房内,帝王仍然宵衣旰食。

    听到田培源来报说太子求见,放下手中的事情,让惊魄进来。

    短短数日,连日操劳加上亲子逝世的巨大悲痛,让这个帝国的主人终于显现了许多疲态。

    他的鬓边生出许多白发,惊魄猛然得见,惶觉,他的父皇,这个帝国的君王,其实也是一个不惑之年的人了。

    皇帝问:“你有何事要禀?”

    惊魄已经参政,皇帝对他虽然有潜意识的防备,但是他是自己亲手培养起来的继承人,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太子就是他的意志。

    惊魄呈上手中之物:“关于二弟的殇逝,儿臣查到一些东西,请父皇阅。”

    田培源接过惊魄手上的奏报,将其呈到御案之上。

    皇帝一张一张的翻阅。

    惊魄看不出他的神色,也不知道他此事内心是如何想的。

    他的父皇,从来都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

    良久,帝王重新抬起头:“此事属实?”

    虽然是疑问句,但是却是已然相信的口吻。

    惊魄不意外帝王会相信他,毕竟他将所有的奏报都整理过,逻辑缜密严丝合缝证据确凿,更何况其中还有惊恒的一封亲笔信件,容不得帝王不信。

    “儿臣认为,确凿。想必二弟心里也有所猜测,不然也不会在临终前想方设法将这封信送到儿臣手中。”

    帝王冷笑一声,重重的将手中的奏报摔在了御案之上,声音听不出喜怒,只吩咐田培源:“去后宫将郑氏拿来。”

    整个后宫,唯一姓郑的只有慈宁宫那位,而帝王如今更是连明面上的太后都不称呼了。

    便是田培源心头再如何震惊,也只能收敛神色点人照办。

    事情其实并不复杂,只是牵扯的都是些之前从未想过的人罢了。

    郑太后嫁给先帝之后不到半年先帝便龙驭宾天,她深知宫廷险恶,自己这个太后有名无实,这么多年在宫内一直困守慈宁宫,从不参与宫廷内事。

    而帝后二人也十分满意她的识时务,虽然从未有过真心,但是明面上也从不亏欠,双方相安无事。

    然而其守寡之时还不到双十,深宫之夜幽深难耐,便有些不甘寂寞。

    只是她一个同当朝帝王没有半分血缘之情的太后,手上的权利甚至都比不上皇后身边一个大宫女,皇后将整个后宫管的滴水不漏,很多事情她便是有心也无力。

    然而有心之人总是能等到机会的,而其暗渡陈仓之举却好巧不巧的被惊恒撞见了。

    惊恒不过一半大少年,根本没有通人事,初见此事,对方还是本应该在深宫寡居的名义上的皇祖母,涉及皇室尊严,他挣扎了许久,还是决定不将此事往外说。

    毕竟,此事一旦张扬出去,皇室尊严何在。

    其实那日乃是月缺,惊恒又饮了些酒,迷迷糊糊之际根本没有看清对方是谁,只认得郑太后一人。

    然而对他来说,对方是谁也根本不甚重要,光是看清楚郑太后的时候,惊吓已经足够让他酒醒一大半了。

    而尽管惊恒发现后当即便选择离开,到底还是惊动了他们,郑太后清清楚楚的看到了惊恒离去的身影。

    郑太后惶惶不安,她同帝后二人的情谊比纸薄,若是此事被揭出来,涉及皇室尊严,她定然只会落一个病逝的下场。

    见心上人这么不安,那人便也出谋划策。

    他江湖人士,见多识广,最近他邻居家的孩子起了高热,不像是寻常生病,高烧不退,非常莫名其妙,八成是有疫,便决定借此,斩草除根。

    而最终,也仗着惊恒那日未看清他是谁,毫无防备,结果还是让他得逞了。

    在等郑氏的过程中,皇帝手拿惊恒那最后的书信,反复翻看。

    这信是惊恒在起热第一日就写好的。

    那时他刚刚起热,每日还能有几个时辰的清醒,从太医那里知道自己得的是疫症而且身边众人无一人起热的时候心里便有了怀疑。

    两件事情时间如此接近,惊恒刚刚参政,在朝中的势力根本还没有建立起来,除了私怨也没人会对付一个上有长兄下有弟弟的皇子。

    当时惊恒能想到的自己被算计的原因只有这个,于是便写下此信。

    信虽然是写好了,但是惊恒听太医说这种疫症不过几日熬过高热便能好转,加上当时皇子府中所有他身边的人都被单独隔离起来,他无信任之人可以传信,便想着索性等自己好转起来了之后再找人递交给父皇。

    然而谁能想到,阴差阳错,那日他同惊羽一起进宫向父皇禀明贺兰山流民一事,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父皇。

    而那封信,是惊恒在弥留之际同那封由他口述惊羽写下留给德妃的信一起交给了惊羽的。

    只是那时他嘱咐惊羽千万莫要拆开信件,不想让她也卷进这团漩涡里来。

    只是他也知道惊羽肯定不能及时见到父皇,便让她想办法交给惊魄。

    毕竟,若是他殇逝,父皇八成是不会来的。

    而惊魄也没有辜负惊恒的期待,在他入棺的第一时间便赶来了皇子府。

    惊羽牢记着惊恒的嘱托,哪怕那时已经起了高烧,也还是坚持着不能晕过去,躲着满院子的侍卫,带着那封信赶到了灵堂。

    却也牢牢记得不能害皇兄也被传上疫病,哪怕整个灵堂都被烈酒消过毒,惊魄也覆着面巾,还是规规矩矩的离惊魄十步开外,将信用力的掷了出去。

    而那,是惊魄自大疫起后第一次见到惊羽,他也是除了太医外所有人中第一个知道她也感染了疫症的人。

    毕竟那时候的惊羽,面色由于高烧已经通红通红,从小便精致的如同玉娃娃的人瘦弱不堪,摇摇欲坠,连眼眶都是红的,一看就知道生了重病。

    而惊羽那时候只给他留了一句话:“皇兄,若我也死了,你把我和二皇兄埋在一处吧。”

    十岁的孩子,就这样毫无避讳的说起了生死之事。

    惊魄无法形容自己那个时候有多么心痛,刚刚失去了一个弟弟,又在弟弟的灵堂之上看到自幼疼宠的胞妹如此病弱憔悴,将死生置外。

    哪怕此时又因为这封信想到那时候的情景,惊魄都不由得闭了闭眼,缓解内心的悲痛。

    其实惊恒在信中并没有写出同郑太后有染的人是谁,毕竟他那夜,也着实没有看清楚来人。

    他只是将这件事情单纯的记录了下来,说觉得大概率与自己患疫有关。

    只是有了一个方向之后,之后的事情其实并不难查,抽丝剥茧,不过三日,惊魄便将前因后果查的一清二楚。

    毕竟,能够通过这种阴私手段接近皇子的人,本来就不是多数。

    在等待田培源将郑氏带来的时候,皇帝将那封惊恒最后的书信看了一遍又一遍。

    惊羽手里有一封惊恒最后写给德妃娘娘的信,是拜托她偷偷交给德妃娘娘的。

    但是惊恒没有料到惊羽也感染了疫症,所以惊羽最后选择将这封信一起交给了惊魄,希望他能帮惊恒偷偷带给德妃。

    惊魄答应了,他同惊恒兄弟十三年,没有兵戎相见过,兄弟情深,他临终前的最后愿望,他一定会满足。

    而既然惊恒说了偷偷给,那父皇就不会知道,此时他手上的那封信,根本并不是惊恒真正最后的绝笔。

    终于,皇帝放下了手中的书信,语气镇静:“那谢乔,现在何处?”

    是的,同太后偷情,胆大包天到谋害当朝皇子的,居然就是那个被秦修视作挚友,于惊风惊羽有半师之谊,兢兢业业教导了他们五年武功的谢乔。

    在秦修还在长安的时候,谢乔一直住在修王府,宫中有宴之时有时候秦修也会带上他。

    毕竟除了秦修,他同惊风惊羽也有一层半师徒的关系。

    惊魄查的很清楚,大概是在两年前,谢乔与郑太后私下相遇。

    虽然不知道之后两人是怎么相会的,但是可以确定的是,那之后谢乔每次进宫,有机会的话都会同太后私会,直到被惊恒撞见。

    而在秦修就藩离京之后,为了方便谢乔继续在长安教导惊风惊羽武功,在长安城中替他置了一处宅子,让他每日出入皇子府教导惊风惊羽武功,这也是为什么护卫森严的皇子府中惊恒仍然会中算计的原因。

    毕竟,谢乔江湖人士,轻功卓绝,秦修当时就是看重了他这点,才让他来教导惊风惊羽的轻功。

    以他的功夫,只要能进皇子府,在惊恒的饮食中做点手脚并不难。

    而惊恒起热当天,谢乔派人给惊羽送去了信,说家中老父病重,已经离开长安。

    其实据说在那纸条三天之前他就没有再出现过了,正好那段时间惊羽在皇宫心情不好,而惊风日日被惊魄提溜着各处巡视,已经好几天没有同谢乔练武了。

    如今想来,那人不过是反应过来后清醒过来,他同太后偷情本就是死罪,如今更敢谋害皇子,索性畏罪潜逃。

    想到惨死的惊恒,重病的惊羽,日日提心吊胆的惊风和母后,惊魄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眼里便冒出了冷光:“此人在大疫起前三天便离开了长安城,儿臣不知其去处。”

    对于自己已经派出死士去抓人一事只字未提。

    皇帝眼中也射出带着杀意的寒光:“派人去抓,天南地北,拿他回来受死,替我儿偿命。”

    “儿臣遵命。”

    田培源的速度很快,带着一队羽林军,打开了很久未开的朱雀门,冲向了慈宁宫,在郑氏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将人给带到了御书房。

    惊恒殇逝的事情在后宫不是秘密。

    皇室大张旗鼓的发丧,在看到皇帝同太子两张冰冷的毫无表情的脸的时候,郑氏也知道事情终于败露了。

    她根本没想到谢乔下手能这么快,当时她处于被发现后的震惊,他说要帮她永绝后患,她恍恍惚惚根本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之后连日不安,她有心想叫他莫轻举妄动,谁知消息还没传出去,他下手便如此之快。

    直到惊恒殇逝的消息传来,郑太后便知道,完了。

    他江湖人士快意恩仇,她却是深宫之中深谙皇室威严。

    谋害皇子,根本不可能像江湖中那样一人做事一人当的规矩来,而是殃及血亲株连九族,哪怕有一支一脉相承,也是男子代代为奴,女子世世为娼的灭门之灾啊。

    她从入宫以来便谨小慎微,无论是皇帝还是皇后,哪一个都不是她能够对抗的。

    虽然贵为太后,但是除了慈宁宫之外整个后宫无一处她容身之地。

    此时此景,身为太后的郑氏直接在她名义上的儿子面前下跪,将所有的事情一一道来后,保有最后一分世家女的尊严说:

    “请陛下念在先帝的情面上,留郑家上下一条活路,妾甘愿赴死。”

    惊魄一直在一旁听着。

    在郑氏阐述事情的时候努力向她询问谢乔可能的去处,将所有的消息收集到之后就听到她这么句话。

    他在心里冷笑了一声,皇祖父在他的父皇那里哪有什么情面。

    皇帝直直的看着跪地不起的郑氏。

    如同惊魄所料,他的父亲在他这里毫无情面可言,更何况这个与他没有半分关系还害死了他的亲生骨肉的女人。

    “传旨下去,郑氏伙同外敌谋害皇子,动摇国本,废太后位,贬为庶人,赐仗毙。郑府满门教女不严,谋害皇嗣,族三族,即日行刑。”

    听到这里,郑氏那里还有半分世家女的尊严,怔怔的愣在那里,自己的一念之差,便让父母族人满门皆灭。

    到此时,她甚至不恨帝王,恨只恨自己识人不清,选了个无法无天的江湖人,祸及满门。

    那江湖人,现在知道怕了,知道跑了,却哪里知道,帝王之怒,流血漂橹,便是他自己能躲到天涯海角,其家其族,都会因为他,无一生还。

    到底,皇帝给他死去的父亲留了最后一分体面,没将郑氏通奸一事告之于众。

    而郑府满门于当日便下了大狱。

    虽然郑氏已经逐渐没落,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刑部浩浩荡荡的来抓人,郑氏家主满面威严的问一句何事,便被郑氏谋害皇子一事狠狠的砸了下来。

    今上登基至今,最狠的问罪不过夷满族,哪怕当年异姓王有心谋夺江山的时候也不过是抄家灭门,但仍留有余地,十四岁以下的男丁同女眷都只是流放未曾要其性命。

    如今圣旨族三族,可见盛怒。

    而郑氏如今令帝王盛怒,没人敢触皇室霉头,满门姻亲但凡不在三族之中的无不避之莫及,更莫说一些朋亲。

    一夜之间,郑氏大厦颠覆,刑部直接按族谱拿人,说是三族,便连刚出生的婴儿都没有放过。

    祸不及出嫁女在此时早就没有了意义,毕竟谋害皇子的,就是郑家的出嫁女。

    天家威严,是用铁血铸就的。

    而郑家的这场血,也拉开了长治十八年长安城上的血色序幕。

    正在逃亡的谢乔隐隐有感,回首向长安的方向望了过去,决定一辈子都不再靠近那里。

    却哪里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便是逃到天涯海角,也会被穷追不舍。

    更何况,一队队天子近卫,已经前往其谢氏老家,手中拿着的,是大秦建朝以来,第一封诛五族的圣旨。

    惊魄知道,父皇此举,除了是为惊恒复仇之外,其实更多的是发泄心中大疫以来一个月的愤怒,也是杀鸡儆猴,为即将笼罩河西府的血腥铺个前路。

    而随着大理寺卿带着对河西平原的调查结果秘密返回长安,长治十八年最后这三个月,长安城中,血气冲天。

    不管是当下发生还是之后发生的荒唐,此时都与惊羽没有任何关系。

    她还在皇子府中,自惊恒去世之日便起的高热哪怕到他出殡之时也没有退下去。

    李岙之前施针好歹能让惊恒烧退一日半日,如今他日日施针,惊羽的温度却仍然居高不下。

    而且之前惊恒患病的时候身边好歹还有一个惊羽陪着,如今惊羽也起着热,身边是真的一个人都没有了。

    惊羽烧到第二日的时候就开始起咳。

    惊恒好歹是烧到第三日的时候才开始咳嗽的,惊恒好歹是个半大少年,身体状态那么好,而惊羽比惊恒年岁还小,谁都不知道她这次到底能不能熬过去。

    李岙带着太医们日以继日的在翻书想办法,已经不敢去想大公主也没了之后的日子。

    天家无情,而大疫面前人定胜天的概率真的不大,若不治好大公主,哪怕他们并没有感染疫症,下场也是一样的。

    尽管皇帝严令将惊羽也患疫症的消息外传,但是最想瞒住的人却都收到了消息。

    惊魄是去送惊恒的时候第一时间就知道了惊羽不对劲的,后来直接询问李岙。

    那个时候李岙还没有收到皇帝的命令,太子询问,他便也如实告知。

    在太子抱着微乎其微的希望询问时,甚至非常明确的说了不是普通的发热,就是疫症,彻底打消了惊魄的希望。

    而皇后那边,之前令王海带着乔装成芳洲的德妃出宫去送别惊恒,皇子府中气氛诡异,王海私下同太子在皇子府见了面,两边互相交流了情况,于是王海便第一时间通过自己的渠道传信给了宫中的皇后。

    后来虽然他同德妃都被隔绝在宫墙之外,但是好在这段时日德妃本就一直住在昭和宫,皇后对昭和宫管控的滴水不漏,皇帝也因为疫症没有踏足后宫,目前一切都处于可控范围之内,只等到宫门开放之时再回宫将这偷梁换柱之事处理掉就行。

    皇后得到惊羽也患了疫症的消息之时心头便是一紧,赶忙扶着身边的汉女。

    惊恒的血泪教训就在前面,她实在不敢想象如果这种事情也发生在惊羽的身上会怎么样。

    皇后第一时间便立刻开始动作,她派人立刻清点所有能用得上的药材并且送到皇子府,也传信王海让他在宫外将所有可能用得上的大夫都召集起来询问。

    自己则是每日三封信送到紫宸殿,无他,她必须要出宫,必须要去待在惊羽的身边。

    虽然皇帝诧异为何皇后的消息知道的这么快,但是她是自己的发妻,又是惊羽的生母,知道消息后有如此作为并不奇怪。

    但是作为一个帝王,哪怕在皇后对天发誓她出宫之后会一直待在皇子府,在惊羽痊愈之前不会踏入宫门半步,他最终还是没有同意。

    哪怕他再疼爱惊羽,她也只是一个公主,疼宠和看重根本不是一码事。

    惊恒逝世德妃都没有出宫,如今惊羽只是生病,皇后也不能出宫。

    收到田培源替帝王传来的回信的时候,皇后冷笑一声。

    那笑声和神情让田培源脊背直接生出冷汗。

    皇后似乎连装都不屑装了,满眼都是对帝王的讽刺。

    帝王啊,骨子里头都流着冰冷的血。

    至于惊魄,虽然不知道王海私下里也传信给了皇后,但是还是第一时间将自己知道的所有情况都写在了书信上派人进宫送给皇后。

    他从来没有想过在这件事情上瞒着母后,若是惊羽真的出了什么事,这个时候隐瞒她,事后她定然会悔恨莫及。

    而他也没有办法让母后稍安勿躁。

    在无情的天灾面前,人力所能做的事情太过有限。

    他不知道如何才能救惊羽,只能不停的督促太医们抓紧时间,也派人在民间去找有能力的大夫。

    他自己都觉得心神不宁,更何况将惊羽视作心头肉的母后。

    这件事情在皇帝做任何措施之前皇后和惊魄就都知道了,但是两个人却不约而同的瞒住了惊风。

    毕竟惊风还这么小,他知道了之后除了担心也实在做不了什么,还不如一直都处在懵懂无知当中。

    但是惊风是惊羽的同胞血亲,他们两个从小就有别人都不知道的感应。

    小时候他们两个的交流所有人都听不懂,哪怕如今长大了,他们两个也有常人没有的默契。

    惊恒逝世的那一天,惊魄带着惊风同惊毅去皇子府送惊恒。

    无论惊毅和惊风哭的如何肝肠寸断,惊魄还是只让他们在皇子府待了一小会儿便让人将他们送回了东宫,无论他们怎么哭嚷着要留下来也不同意。

    接下来的一整天惊魄都在忙。

    父皇不在,他便作为皇室留在现场同礼部商量着惊恒的各项丧仪;

    又在皇子府见到惊羽之后便着手调查惊恒那封书信上提到的事情;

    再加上本来就有疫症的相关事宜,等到再回东宫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问及惊毅同惊风的情况,宫人答道:“三皇子早早就哭累了睡过去了,四皇子睡过去了又哭醒了,哭着嚷着要找殿下,您要去看看他吗?”

    惊魄其实已经满身疲惫,这段日子他没有一刻是能够稍作轻松的,捏了捏眉头,最终还是决定去看看惊风。

    毕竟,那是自己的同胞弟弟。

    到惊风暂住的屋子的时候,他没有再度睡着,而是双手抱膝蜷缩着靠在床角。

    朝云在旁边试图劝说他先休息,他充耳不闻。

    惊魄来了见此行状,叹了口气,让朝云同自己的宫侍先下去,自己坐在了床的边沿。

    终于露出了一点不便显于人前的温柔,向他伸手:“惊风过来,同皇兄说说怎么了?”

    惊风看到他,似乎找到了救星,挪到了惊魄身边,惊魄很是自然的拍了拍他的背。

    他们两个出生的时候惊魄也是他们这个年纪,早就记事,如今也能清楚的记得当时母后生他们两个的惊险。

    最后两个孩子抱出来的时候,两张小脸加在一起仿佛都没有父皇的手大,那个场景他记了好久。

    惊风还带着满脸泪痕,惊魄用帕子帮他擦去。

    大秦名正言顺的嫡长子继承人,唯一照顾过的估计也就只有这两个不让人省心的弟弟妹妹了。

    惊风仰起脸,看向惊魄,眼睛里充斥着莫名的情绪。

    惊魄看着这张脸,精雕细琢的玉娃娃,小的时候同惊羽长的一模一样,除了皇后便是连父皇同他都经常认错。

    而再想到今日看到的那张烧的通红的脸,仿佛同面前之人的健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惊魄又问了一遍:“怎么了?”

    惊风低着头,声音弱弱:“好热,全身都好烫。”

    惊魄闻言心里一颤,不会惊风也……

    立刻伸手去探他的额头,触手却是一片温凉,又去摸他的手脚和全身各处,皆是正常温度,不见发热,不像是起烧了的样子。

    “不热啊,都是正常的,要不要皇兄叫太医。”

    惊风摇摇头,拉着惊魄的手,抬头看惊魄,眼神是坚定和认真:“不是我,是惊羽,是她好烫,她是不是也生病了。”

    惊魄心下吃惊。

    今日惊风同惊羽连面都没有见着,东宫服侍他的所有人今日也都没有去皇子府,下午之后父皇更是下令封锁消息,没道理他会知道惊羽生病的消息。

    他的确听说过有些双胎之间会有感应,只是多发生在幼时,惊风惊羽都这么大了,按理来说应该不会再有这般强烈的感应了。

    只是该瞒的还是要瞒,不然惊风今夜就能跑去皇子府。

    他看着惊风认真的眼神,语气十分认真:“没有,是你多想了,惊羽只是需要在皇子府再多待一段时间,待确定没事儿了之后就会回宫的。”

    惊魄不论是语气还是态度都十分认真,惊风看不出来他是不是在说谎,便又追问了一句:“真的吗?”

    虽然惊风的眼眸有带着亮光的信任,但是惊魄也只能盯着这样的目光,继续欺瞒的点着头:“是真的,皇兄今日同李太医谈过了的。”

    惊风似乎半信半疑,惊魄趁热打铁:“别想太多了,惊羽会没事儿的,有父皇母后还有皇兄在呢,你好好休息吧,皇兄走了。”

    惊风没有说话,惊魄以为他听进去了,便起身要离开。

    惊风抓住他的衣袖,坐在床上抬头看他:“我刚才看见二皇兄了,他穿着好奇怪的青白色的衣服,上面有蛇。”

    “二皇兄牵着惊羽的手,带着她一直一直往前走,旁边开了好多红色的花。”

    “我怎么都追不上他们,他们都好坏,我在后面那么大声的喊他们,他们连头都不回。”

    说着,眼里又留下两行清泪。

    惊魄无声的在心里叹了口气,回身将惊风从床上抱起,拍着他的背安慰:“那只是你在做梦,惊羽不会抛下你的,你们俩那么要好是不是,等她回宫我就带你去看她,先好好睡觉吧。”

    自从惊风惊羽长到五岁上之后惊魄就没有再抱过他们了,今日却是一直将惊风抱着,像母后那样一直拍着他的背安慰,一直到他逐渐安定平静下来。

    将悄然睡眠的他放入床榻,惊魄站在床边,看着他连睡着了都皱着的脸,久久未曾动弹。

    为了防止疫症传人,所有人都是在惊恒入棺封棺之后才进灵堂吊唁的。

    棺木是厚实的金丝楠木,惊风绝对不可能亲眼目睹惊恒穿那套衣服,也更不可能是他臆想出来的。

    因为惊恒今日入棺,丧服是亲王蟒服,又因为是未及成年便殇逝,制式稍有不同,用的也不是寻常亲王的朱紫之色,而是青白色。

    就连惊魄也是从礼部官员那里听到的此事,惊风更是应该从未见过此等衣服,遑论臆想惊恒穿着这样的衣服。

    皇帝偏向道教,皇后信佛,惊魄对佛道二教诸事也有所耳闻。

    而无论是佛教还是道教,教中都有主张说是小孩子能看见寻常人看不见的鬼神之事。

    惊魄知道,这种时候,惊恒做到的这个梦,寓意似乎不太好。

    而从皇子府中传来的一桩桩消息似乎也慢慢验证了惊风的那个梦:惊羽高热不退,起热的第二日就开始咳嗽,第三日便咳出了肺血……

    而长安城中被隔离起来的疫症病人,从开始到结束一共不过五十余人,然而一多半都是未及成年的孩子,还有一小半是年过花甲的老人。

    不是所有吃了那批不洁的米面的人都会感染疫症,多是家里只有孩童感染,再次是年事已高的老人,最后才是成年男女。

    除却刚开始那一批真正吃了不洁的米面直接感染疫症的人之外,其他被人传人传染上疫病的人都是孩童。

    甚至有很多家都是家里面除了孩子没有一个大人感染疫症,哪怕那时候他们以为只是普通的起热根本没有做防护措施而是直接陪护照顾也没有感染上,反倒是同患病的孩子亲密接触过的孩子会被传染上疫症。

    而最恐怖的是,尽管最后有三五个人活了下来,活下来的却全都是正值壮年的成年男子,连正值青年的几个女子都不曾存活下来,患病的老人和孩童更是全部都去世了。

    惊魄接到那一多半患疫症的未成年的孩子全部都去世了的消息的时候,是重阳节后的第二天,也是惊羽起热的第四天。

    而惊恒,就是在起热后五天去世的。

    而送过来的消息也证实,所有的孩童,从开始起热到最后去世,时间在三到八天不等,而惊羽今日,已经是烧到第四天了。

    惊魄坐在书房中,拿着一堆堆不同的消息不停的翻看,试图从中找出一条惊羽的生路。

    旁边是皇后一日十几封的信件,不是催促,只是将自己知道的所有有可能的方法和路子都告之惊魄。

    毕竟她在皇宫出不来,皇帝除了责令太医院之外也没有任何别的动作,惊羽的生命,皇后只能交待给他这个长兄。

    惊魄知道母后心急如焚,他又如何不是。

    这几日惊风夜夜梦魇,哪怕什么消息都不知道,也察觉到了惊羽的痛苦,若不是惊魄早有准备让人多加注意,他已经翻墙进入皇子府了。

    而惊恒殇逝之后却仍然多日不见惊羽,莫说夜夜梦魇心有预感的惊风,就连如今同在东宫的惊毅,也是惴惴不安,试探性的过来问他惊羽怎么了。

    皇室拢共养住的兄弟姐妹如今不过十人,最下面的弟弟妹妹多是稚龄,而惊毅同惊风已经记事,刚刚失去惊恒,若是再失去惊羽,必会心神大恸。

    惊魄努力让自己专注,从这一堆堆杂乱无章的消息中找到生机,只是翻着翻着,眼前似乎有些模糊,纸上的字都显得跳跃,进不了眼了。

    似乎,的确没有什么希望了。

    放弃的想法仅在脑海中存在了片刻,惊魄便强迫自己振作,打起精神来。

    也不再去翻看这一堆毫无用处的消息了,披衣起身,直奔皇子府。

    今日已经是第四日了,李岙若是还拿不出个办法来,他不介意现在就送他下去陪惊恒。

    在皇子府门口碰到王海。

    他自从出宫之后便再没有回宫过,传通消息方便的情况下他在宫外倒是对皇后极为有利,有他在宫外多方运作,惊魄也少了不少压力。

    皇子府如今由羽林卫重兵把守,羽林卫为天子亲卫,唯圣旨尊,这些时日除了那些太医同那日惊恒灵堂吊唁的人之外,就没有放进去一个外人。

    王海也正被羽林卫拦在门口,正想要不要去东宫送个信请太子前来解围,就见惊魄远远的过来了。

    于是立刻上前去,请过安后小声禀告:“娘娘传信,今日让奴一定要见到大公主。”

    是啊,他知道今日是惊羽起热的第四日,母后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虽然京城疫症中的所有孩童都已经去世的消息是刚刚才送到东宫,母后现在可能并不知情,但是惊恒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母后又怎么可能不焦心。

    惊魄点名要直接见李岙,皇帝也有过吩咐,太子入皇子府不必拦着,只千万莫要让他同大公主接触,所以便也对随着惊魄进入的王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待进到皇子府,王海看着前后左右五步都是太子的人,便悄声走到太子身后,小声同他交谈:“殿下,娘娘今晨有吩咐,老奴如今在宫外可用之人不多,可否向东宫借几个侍卫?”

    惊魄知道王海是母后的心腹,忠心不二,宫内宫外都是尽忠职守。

    他同母后目标一致,有些事情的人手是可以共用的,这也不是王海第一次问他借人手,只是到底还是留了个心眼:“母后吩咐你何事?”

    王海很快回答:“南阳有位神医,娘娘让奴去接他进京给大公主看病。”

    南阳离此地三百里,片刻不停的赶路的话一日可以来回。

    他的理由看上去天衣无缝,但是惊魄分明看清楚了他回答之前那一瞬间的眼神漂移,立刻眼神凌厉:“到底何事,如实道来。”

    王海脸色不变:“娘娘吩咐的确如此,若是东宫人手紧缺,老奴便另行策略。”

    惊魄知道其中必有隐藏,便问:“是不是母后让你瞒着孤?”

    “怎会,老奴只是向殿下借人手。”

    王海从头到尾滴水不漏,但是惊魄相信自己的感觉,他表现如此,定是母后有事瞒着他。

    想着想着,突然电光石火,脑中涌现出一个念头:“母后打算出宫?”

    王海仍然没有半点表情,但眼神看向惊魄,其中神色,让惊魄莫名坚定自己的判断。

    似乎王海这人打算瞒他,但是不经意间露出的这所有破绽,都不是他应该露的。

    似乎就是在等着他主动发现,不然为何在自己能够搞定的情况下来向他借人。

    母后惦念惊羽,今日是第四日,若是真的要不好,她是绝对要来见惊羽一面的,哪怕是冒着帝王滔天大怒的风险。

    若不是功夫不济,她能硬闯神武门。

    于是便安排王海在宫外接应,她今夜趁着守卫松懈的时候从小门出宫。

    只是吩咐此事千万莫要让太子知道,事后若是帝王追究起来,她一人做事一人当。

    只是王海作为皇后的左膀右臂到底还是有理智的。

    皇后如今是被担忧裹持住了,不能保持理智,若是她此时出宫,才是真正赔了夫人又折兵。

    惊魄瞬间明晓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惊羽命悬一线,母后拳拳爱子之心可以理解,但是如同王海担忧的那样,她此时的确不能出宫,而是更应该在宫中做好一个皇后。

    毕竟,君心莫测。

    这个时候皇后亲自出宫,皇帝当时大概率会体谅她的舐犊之情,但是事后反应过来,定然质疑其忠君之意,对其阳奉阴违。

    君王疑心,向来是杀人于无形的利刃。

    惊魄紧皱眉头,吩咐王海:“传信给母后,说孤无意中撞见,极力反对,让母后莫行险事,孤也会给母后亲自去信,现在陪孤先去见李岙。”

    王海应是,不愧是太子殿下,不仅瞬间意会其中各种,还能想到替他在皇后面前遮掩。

    说白了他是皇后的人,无论如何都要以皇后的命令为先,哪怕他也是为了皇后的安危向太子传信,但是背主就是背主。

    人心最不能生疑,这也是他不将全部事情对太子直言相告的原因,事后哪怕皇后追究他也能说自己什么都没有说。

    他没有换主子的想法,只是想保护现在的主子。

    行到厅堂,得到消息的李岙已经在此处恭候,仍然是面覆布巾,烈酒喷过全身之后才来的。

    双方都知道彼此来意,惊魄也没有时间同他拐弯抹角,开门见山:“李太医,孤今日来,便是向你要一个准话,公主之病能愈否?”

    要的是准话,那些太医们惯用的模棱两可的话就都不能说了,惊魄也是深知这些太医为了能保住性命都能说出些什么话。

    李岙知道,之前在皇子府诊治的陈太医和姜太医已然在第一时间去陪了殇逝的熙王,他的命运,如今同大公主一样,不过命悬一线。

    李岙在宫中当了二十年太医,深知天家皇室禀性,如今再无挣扎,直接跪地:“否。”

    闻言,惊魄狠狠的闭上了眼,再睁眼的时候,挥手便准备让兵士将人带下去。

    然而李岙再次开口:“但臣阅古籍,得知一法,若用,公主或有半丝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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