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力

    房间里,沉默的声音震耳欲聋。

    阿宁静静看着,两侧沙发上,各有一人靠在那里瞪着对方。

    吴邪叹了口气,和自己的人默契对视,最后还是他先叫了对面。

    “萨扎。”

    小年轻冷冷看着,非常不爽,但也没有办法。

    阿宁提醒,“萨扎,不能没有礼貌。”

    看着满屋的陈列,萨扎越看越喘,邪火已经压到嗓子眼了,一拍桌,望着对方隐藏的笑意直接站起。

    结果,一股来自左侧血脉压制的对视,他又默默坐了回去。

    “我不当,吴邪,你等着做你的春秋大梦吧,老子明天让你连门都进不了。”

    吴邪挑眉。

    “你好像弄错了,这是我家,不过你也可以试试看。”

    抬手很随意地一个动作,萨扎瞪大了眼睛。

    阿宁疑惑,她不知道两人之前有什么过节,只是看了看他们。

    萨扎瞬间炸起,想起当年土楼的事,抄起桌上的东西就砸了过去。

    “萨扎!”

    “我今晚就带我姐跑,老子看你明天接什么亲。”

    ......

    阳光明媚,吴邪打算搞一块地,找了一个做油的老板。

    老板以前在这里租了十几亩地,停油罐车,后来换生意了,十几亩地就没用了,也不贵,一年两万五的租金。

    美中不足的地方是,这块地后面是公墓,附近镇里划归的,不好沟通。

    胖子说,“这公墓边上适合种番薯。”

    吴邪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来的逻辑。

    他的想法,是搞一个农家乐。

    至于为什么。因为胖子做菜是越发好吃了。

    如果只供应他们三个有点浪费,而且一旦闲下来,时间太多。

    吴邪一直搞张家研究,现在是张学泰斗,代价就是骨盆有点前倾,他需要一些劳作来改善自己的体态。

    那块地边上有河有水塘,可以养鸭和鹅。

    现在看场子的当地老人就养。

    那鹅非常黑,而且长得很大。

    其中一只靠近吴邪的时候,那只鹅真的太大了,简直要到他胸口了。

    ‘这鹅成精了吗?’

    不过,大黑鹅真的非常有压迫感。

    吴邪默默退了一步,看了看边上的闷油瓶。

    闷油瓶一直在放空。

    鹅来到他身边的时候,他转头看了一眼。

    鹅看着他,他看着鹅。

    鹅忽然展开翅膀,转头跑起来,很快就飞起来,飞走了。

    吴邪忽然意识到。

    ‘卧槽,这是只黑天鹅。’

    大妈说,“这附近有天鹅养殖场,有逃出来的,就每天混在我家鸭子堆里,混吃。”

    胖子就问,“欸,你说它像不像小哥?”

    吴邪揶揄他。

    “你是指小哥混吃吗?”

    “我是指小哥修长优美。”

    吴邪转头,就看到大妈搬了个凳子给闷油瓶,又给了他橘子,然后和他介绍自己女儿,侄女。

    “我觉得农家乐能赚钱。”,他道。

    “我觉得也是。”

    胖子看着边上的菜地继续问,“搞吗?”

    吴邪叉腰站着。

    “搞吧,投资十万以内就可以搞。”

    随后,两人站在那里,默默看大妈给闷油瓶,相对象。

    胖子道,“我做菜,你收钱,小哥做什么?”

    “送外卖,洗碗,点单。”

    “同意。”

    不知道为什么,吴邪有一种预感,就是自己的餐饮帝国,就要从这里出发了。

    于是当天晚上,他就在那儿算账。

    把成本,电费水费这些,算了十几遍,实在觉得是有得搞。

    躺在躺椅上,泡着脚,开始回忆一个月前在西湖上的船会。

    当时瞎子,小花,他,闷油瓶和胖子,挤在一支西湖船上。

    他们几个其实肌肉含量都大,那船都快被压到吃水线了。

    船工小哥胆战心惊地载着划桨,往湖心亭走。

    当时他们再次讨论了养老问题。

    小花这一次,直接质疑了吴邪的经商能力,不再像上会那样委婉了。

    不知道为什么,吴邪就是很在意这个。

    说他其他不行,真的就还好。

    但他从小就老被人说,‘吴山居一个铺子你都管不好,你还能做什么。’

    然而事实证明,他还是做了一些大事的。

    但在正经经商上,如果不是二叔的人当时帮了很多,吴邪也知道,光靠他自己低买高卖这种,他真的做不来。

    所以盘口虽然一度也做得很大,全靠二叔的人才支持和地下的营生。

    后来从良之后,铺子就又不行了。

    还被二叔收了回去,不过如今又还回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老狐狸开窍了。

    反正吴邪这一次要证明自己。

    胖子过来泡脚的时候,连自己的盆都懒得弄,脚直接踩他盆里,就给吴邪看他在网上找那种毛绒玩具服装。

    说他们三个开业的时候都穿,然后去发传单。

    吴邪觉得,主要还是要网上。

    只要网上成网红大排档,生意肯定不会差。

    而且关键是得有一个招牌菜,和一个招牌脸。

    “脸绝对没有问题。”,他道,“我也还不错,但是招牌菜是什么?”

    胖子就说,“咱其实做得最好的菜,是方便面,要不要就另辟蹊径。噱头还不错。要么就做小哥最爱吃的白切鸡,这样可以联动。”

    闷油瓶在外面锻炼完,身上冒着热气进来。

    不知道为什么,吴邪和胖子都忽然不说话了,总感觉他们在做什么见不得闷油瓶的事情。

    他看了看胖子和吴邪泡一盆水,就自己去拿自己的盆。

    当晚吴邪就做了噩梦,梦见小花在破产庭上来帮他交罚款。

    惊醒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不过,这都是前话。

    颤颤巍巍地,喜来眠总归还是开业走了起来。

    期间,各种各样的问题一一出现,一一改进。

    吴邪也感觉自己越来越上道,喜来眠也越来越好。

    这次,算是真的走起来了。

    原来离开那个圈子,生活也会有这样的烟火。

    看着周围不断因他们三个改变的一切。

    吴邪很感慨,也很骄傲。

    尤其是那一手经营的庭院和庄稼,一股莫名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这里每天都会有不同的故事发生。

    虽然很平淡,很普通,但这一切都是他们三个创造的。

    如此一来,时间真的走得很慢,但他很喜欢这样琐碎填满人生的日子。

    胖子起来了,吴邪看他脸色不对,把打包的十根油条给他。

    “怎么了?”

    胖子道,“天真,你给你爸爸去个电话吧,你奶奶那儿有事。”

    “别吓我,什么事?”

    “你奶估计外面有老头了。”

    吴邪就笑。

    “这事我也不方便给意见吧。”

    胖子就道,“你打不打吧,怎么让你给你爸打个电话就那么难受呢。”

    好像就是这样,老妈不在,吴邪和老爹就没什么聊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来到座机前。

    刚才没拿手机,估计有未接,但还是座机吧。

    老爹在电话里沉默了很久,其实两人也没有聊多少奶奶的事情。

    老爹觉得,奶奶应该是有喜欢上一个人了,但他是开明的,都能接受。

    但奶奶自己不想事情变得复杂,毕竟她自己身份特别。

    人家老头来家里吃饭,一看几个儿子孙子,来拜年的伙计盘主,估计会梗死过去。

    说起来就是,人家是正经老头,也就是他们家不正经呗。

    就爱情吧,其他的一切,在这个年纪,都是浮云了。

    吴邪听老爹的想法,就希望奶奶别藏着掖着,不要有心理压力。

    奶奶的意思是,藏着掖着才有味道。她活一辈子了,知道什么菜怎么吃才好吃。

    吴邪不由暗竖大拇指。

    ‘奶奶社会人,这才是活得通透自我。’

    然后接下来的话题就是吴邪的话题。

    老爹是希望他回杭州,钱虽然不缺,但是也应该收心做正经事了,否则坐吃山空。

    铺子在景区,还是有很多关系要跑,要维护的,全交给王盟肯定不是长久之计。

    最重要的离父母近,老妈特想他,但吴邪老不回家。

    吴邪就道,“不会的,不行我就给解语花打工去,保安我还是可以的,兄弟一场不至于不管我。想我这事,我不认同,我回来得挺勤快的,是我妈老在外面旅游,你要不要也看看外面和老妈一起玩的老头,别老盯着我。”

    老爹胡子都气歪了,没好话就把电话挂了。

    打完电话,吴邪就在那里发呆。

    总感觉自己好像同时生活在两个时空,有时候难以分辨。

    爸妈年纪真的大了,有点像小孩子了。

    人生真是一个循环。

    想着,吴邪坐在灶台前对胖子说,“胖子,我要打造全国最美农家乐。”

    胖子就道,“有小哥在,我们已经是最美了。”

    “不是这种,我是说。”

    吴邪想想,觉得说了也没用。

    这里的乡村是极美的,只要有心。

    还有就是,要知道这个区域人们底蕴中最美的东西,发掘出来。

    胖子就看着他,警觉道,“天真你想什么呢?”

    “我忽然有了一些启发。”

    胖子皱眉。

    “我觉得你是想到什么馊主意了。”

    这时,闷油瓶也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些板栗。

    吴邪知道他的意思,就把板栗放进灶孔里烤,问他。

    “要红薯吗?”

    闷油瓶摇头也坐了下来。

    灶台缓和,三人都是在灶台边炒菜然后不出锅,直接就吃了。

    酒和零食放到灶孔,很快就暖了,香味还能冲出来。

    外面开始起风了。吴邪知道,明天的阳光一定也很好。

    板栗的香味越来越浓。

    胖子拿出来几个烫手,丢给他和闷油瓶。

    “天真,胖爷我想到了,我要做一条灶龙。”

    胖子所谓的灶龙,就是七个灶台连在一起,其实吴邪觉得是好主意。

    因为灶台烧什么都比工业煤气要香一点,整个食材中一定有碳香,当然,仪式感也更强。

    土灶台同时烧大锅,想想都很有返璞归真之感。

    隔壁大妈儿子在镇里买了房子,又生了小孩之后,就不怎么回来住了。

    鸡一直是她舅舅代养,也就那么几只。

    所以那边上的房子,大妈也租给了吴邪。终于不吵了。

    在那个房子里,吴邪用黄泥和木头造了一个洗澡盆。

    烧饭的时候,同时会把水烧热。胖子搞这套很拿手。

    平时水就用木头盖子盖住,这样吃完饭,休息一下,就可以去泡澡。

    但这样搞来搞去,其实也很烦。

    所以吴邪弄好了,基本上没泡过几次,但上午胖子就放好水了,估计觉得晚上会乏。

    吴邪本来不想泡,但胖子把闷油瓶先拽下去,默默站在一边想了想。

    ‘唐僧肉不能吃,唐僧肉汤泡着也养身吧。’

    于是也下去泡了。

    ‘听说寒流要来了,整整火气吧。’

    果然泡的时候,外面竟然下起了小雪。

    三人把窗户全部打开,窗台上放满了各种各样的老酒,胖子就开始扯皮,和两人讲酒的生意该怎么做。

    “主要是酒,利润都在酒里。这一瓶,起码可以卖到八千,这一瓶,不卖,酒放在橱柜里,号称十万收来的,店主收藏,以后有老主顾了,就偷偷来了给一口,让他觉得和咱们比较亲。平日就死命给他们喝啤酒,厕所八块钱一次,尿钱可以把地租给平了。”

    那些都是各地的土酒,其实喝一瓶少一瓶。

    结果胖子说这话的时候,两个半瓶已经下去了。

    胖子的计划,眼看就要失败。

    闷油瓶看着雪,风向不对,雪絮不停飘进来,他的头发很快就发白了。

    吴邪静静看着,不知道他白发会是如何。

    忽然灵光一动,想到店铺的特色方向。

    “胖子,咱们是不是可以设计四季的菜,每个季节都不一样。”

    胖子道,“废话,你以为饭店一年都一个菜单,多少得有新菜吧?”

    吴邪重新委屈,心说‘可能我老几十年吃老菜吧。’

    慢慢地,水开始凉起来,闷油瓶纹身都淡了,胖子裸奔到厨房添火。

    雪越来越大,落到热水中,还没触碰,就成一缕青烟,好美。

    吴邪看着窗外。

    在这个地方,想要俗气的接个地气也很难啊,就像之前在西藏的时候。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想那座雪山了。

    接着,他看了看闷油瓶。

    如果能一起回去,是不是会有无限的感慨。

    于是拿起手机看了看机票。

    放下叹气,继续思考农家乐的事情。

    ‘集中精神啊笨蛋,否则你的梦就要成真了。’

    不过后来,他们还是去了。

    只是在这期间,又有很多很小的故事一直在发生。

    有竹林的故事,沙场的故事,还有,来访的喇嘛以及有故事的新员工。

    村子上面很多古村屋,瀑布就在上面。

    现在是枯水期,水不是很大,能看到古村屋屋顶上很多的水性杂草。

    雨村是特别漂亮的一个村子,三人往下看,看到了村口的大树。

    闷油瓶双手插兜,看着那几条瀑布,虽然水量不大,水声也很惊人。

    这些瀑布也是吴邪来这里的理由。

    在外面忙农家乐,晚上再回到这里,瀑布就又变回了他当年初见时候的惊艳。

    只是,他都快忘记这是一个多么特殊的地方了。也许闷油瓶发现了。

    这是世外。

    雨村不同于一切的意义,在于它似乎凝固在了一个过往的时空当中。

    比起之前每一次都可能会死亡,吴邪认为,如今他们的冒险,已经非常日常和温馨,也许过于日常和温馨了,但那也是他们之后每次临死之刻,会幻想的生活。

    如果无比的平凡,又该如何。

    当年每一次都会想,没有一次付诸于行动,如今他们三个却真的在做。

    而当他们真的开始做的时候,也许自己的内心,就真的会有一些不一样。

    三人站在那里往下俯视,吴邪仿佛看到了,一条世外和世内的分界线。

    以前这条线是模糊的,如今却变得特别清晰。

    闷油瓶站得比他和胖子高。

    他看了看,知道闷油瓶的视线里,有雨村,有他和胖子,也有下面的镇子县城。

    而在吴邪的视线里,有一个自己在村口,有一个自己在县城里,有一个自己在杭州。

    在闷油瓶的眼睛里,有一个他自己在三个人中间,有一个他自己在雨村,有一个他自己在县城里,再远,他一定有无数的自己,在各个时空。

    而他现下的自己,就在他和胖子上方。

    也许闷油瓶看着无数个自己,在无数个过往中,现在吴邪和胖子是离他最近的。

    但吴邪也知道,那只是最近而已。

    大概有六七步吧。

    这六七步,在他和胖子还有闷油瓶之间,是出世和超然的区别。

    吴邪也知道,这些,应该也只是他有感而发的臆想。

    后面一起生活的日子,闷油瓶无论是刷牙洗漱,锻炼,睡觉,一起吃饭休息,一起发呆听风声虫鸣,他都会觉得他是在不同的时空中,做这些事情。

    现在的闷油瓶,是会有烟火气的。

    但真实的他,每次看着吴邪的时候,那眼神中极致的淡然,总会让吴邪瞬间回到和他初见的时候。

    这个问题,吴邪和胖子也讨论过。

    但胖子告诉他。

    “天真,其实你也是特别的,因为你能感同深受这种淡然,虽然只活了这么点年份,却也越来越像小哥一样。不过,你丫怎么不能像我呢?”

    吴邪看着他,哑然失笑。

    当然他也知道,共情永远无法到达完全的感知,他能做的只能模仿而已。

    闷油瓶朝他和胖子走来,一步,两步,三步,六七步。

    他走到了他们身边。

    吴邪回头看刚才他的位置,他已经不在那里了。

    ‘不纠结了,我们走不上去,他便走下来了。’

    “走吧胖子,我们回家。”

    日子一天天过,任何东西都是一点点改变的。

    他不着急回望,等着再积多一点,会有惊喜。

    所以,在建设院子的期间,雨村也来了两位很特别的客人到访。

    吴邪看到了一辆满身是泥的摩托车,开到了他的院子里。

    开摩托车的人很奇怪,他看了一眼,才反应过来,那竟然是陈雪寒。

    ‘他怎么来了?看样子,这车是从墨脱开过来的。’

    想着,吴邪正想迎接上去,就见从陈雪寒的车后座下来一个人,是一个喇嘛。

    那是当时吴邪在墨脱,招待过他们的年轻喇嘛之一。

    如今已经长成一个中年人了,对他行礼。

    那个瞬间,吴邪几乎感觉到墨脱的雪花扑面而来,过去回礼。

    在福建的竹林边上,几人有如在雪山之中初见。

    “师傅圆寂了。”,喇嘛平静对他道,“有东西留给贵客,我便带来了。”

    吴邪心中松动了一下。

    ‘是啊,到了这个年纪了。’

    “我带你们去。”

    这时他就看到,他们车后面有一个大包裹。

    三人回到村屋,闷油瓶刚从外面回来,看到他们,停住了脚步。

    吴邪看着他,喇嘛过去,对着闷油瓶行了大礼,就把包裹献上,并用藏语说了一段话。

    闷油瓶接过包裹。

    他们继续就立即离开了。

    西藏到这里不知道千山万水,但这两个人没有一刻停留,就回去了。

    吴邪静静看着。

    陈雪寒也如今就像一个出家人,毫不留恋。

    回到村屋,三人拆开了画。

    吴邪就看到了一副画像。内心一暖,是那副画。

    以前不知道为何老人总是流连往事,如今他也明白了。

    人的未来并不是财富,往事才是你的本质。

    当然,这句话对闷油瓶不适用。

    未来和往事,他都取之不尽。

    吴邪把那副画替换了墙壁上的另外一副画。

    看着的时候,巨大的时空错乱感,仍旧逼迫而来。

    他的情绪,一时间有些难以平静。

    其实吴邪也知道,他自己和老喇嘛并没有那么深刻的友谊,但这个人物就是死死钉在了他的记忆里,如此重要。

    以至于他现在非常想念他。

    ‘他如果能不朽,是不是自己身边的一切都可以不朽,包括我。但他离开了,那么也是否代表着...’

    吴邪看着那幅画,没有继续想下去。

    在他们房间里,有很多酒。

    房间里没有设灵位,一瓶酒代表一个离开的朋友。

    到了特殊的时候,他们三个会喝一杯,聊一个晚上他的话题。

    据说人间有人记得,意识就永不消失,有些朋友真的生来孤独,吴邪觉得,他们需要他们这样的纪念酒会。

    于是三人给喇嘛开了一瓶黄酒,烧缓和了。

    画的下面,是一件喇嘛袍,吴邪不知道是什么用意。

    他觉得,也许只是老喇嘛想告诉他们,这一切都画成了一个圆。

    这件衣服,也终究变成了衣服而已。

    喝了酒,晕乎乎的,吴邪晚上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到了雪山,梦到了自己的结局。

    那是他第一次做这样的梦。

    但吴邪也知道,往后的岁月,他会常常梦到这一刻。

    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是一个圆,而闷油瓶是唯一一条永恒的直线。

    他和胖子,小花就像佛珠一样被串在这根直线上,走向佛祖能看到的彼岸,那是无限远的时空。

    他知道世间一切法都会终结,这条直线不可能永远的持续下去,但它的尽头将是他无法想象的。

    当然,吴邪知道这个礼物是给闷油瓶的。

    他和老扎西之间,有什么牵挂,已经是他不知道的了。

    对于老扎西喇嘛来说,雪山中的贵客一定比自己这个突来乍到的驴友重要得多。

    如果是在墨脱他们会为他诵经,但是在这里,吴邪总觉得有些奇怪。

    然而第二天之后,吴邪就没有看到那件喇嘛袍,但他看着那副画,犹如看到了一个奇点。

    很多年前,从一份战国帛书中,产生了一次巨大的爆炸,炸出了好多好多的人和事。

    如今雨村似乎就是一个奇点黑洞,开始把这些炸出去的东西,一点一点地吸收回来,落回到这间小屋子里。

    吴邪花了一些精力,让自己的意识从当年回归到现在。

    胖子道,“天真,你说老头怎么不把雕像给我送回来。”

    “那摩托车不行吧。”,吴邪道,“而且,那雕像就留给雪山吧,我们这儿有生鲜的。”

    所以雪山的事,暂时就先放放。

    吴邪知道,他会带着闷油瓶再去一次。

    但眼下的事,还是先解决。

    喜来眠的生意太好,为了能够尽快改完房子,他们也开始了招聘。

    当时来应聘的第一个伙计叫做林六人。

    林六人这个名字,吴邪一开始以为是个网名。

    对方解释不是。

    林六人的意思很简单,据说福建六个人中就有一个姓林,所以取名林六人。

    吴邪不是很能理解这个逻辑,但听上去这一家人兄弟众多的样子。

    所以林六人说,由此,从小也没有人太敢欺负他。

    林六人来应聘做洗碗工,三千一个月。

    最开始一周住在铺子里,同时在附近找房子租。

    他有大学文凭,但不知道是哪个野鸡大学,学的是文学。

    所以他入住进农家乐的时候,带了很多书。

    大概有六大箱子书吧。

    在雨村买书不是很方便,村屋中的书很少。

    第一天晚上,林六人据说在通宵整理自己的书。

    第二天,吴邪就看到所有的书都摆放到了农家乐的各个地方。

    说实话,书这种东西,一下让这个地方变的更像是某个贵族庄园的工作房。

    另外林六人还有一个特别好的爱好,就是喜欢收集瓶瓶罐罐。

    这小子在第三天的时候,已经收集了很多的瓶瓶罐罐,并且用吴邪本来打算刷家具的漆,给罐子涂了颜色。

    罐子里种的是各种附近的野花野草野荆棘。

    不得不说,他的审美很好。

    所有这些在杂草灌木堆里看上去杂乱的东西,被他一弄,就变得和一个小花园似的。

    那些罐子和花,看上去大概价值得十几万吧。

    吴邪和胖子靠在一边就开始合计,这林六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吴邪试探着问他,“要不要换岗位?比如说做我们农家乐的艺术总监如何?”

    林六人拒绝了,还是坚定不移地要洗碗。

    吴邪和胖子就疑惑,胖子说,“这种人一般都是民间故事里的神仙吧,是来奖励我们的。”

    吴邪看了他一眼。

    “能不能派财神来,不要派洗碗神来。”

    胖子道,“可能是附近的妖怪,志怪故事里都这么写,要的少,干的多,其实半夜露原形是洗碗机成精了。”

    吴邪摸着下巴,觉得胖子说的也有道理。

    只是看着那人的手臂和身材,不知道为什么,他开始有一种强烈的直觉怀疑,这个人该不是是张海盐或者张海客假扮的。

    ‘怎么了?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就近监视他们族长有没有瘦了,有没有被逼迫做工吗?’

    吴邪仔细地看着,忽然就非常不爽。

    后来第四天的时候,他就忍不住问他,是不是对自己的审美有意见。

    林六人摇头。

    “不,我觉得这里很漂亮,只是我有装饰癖。”

    后来吴邪又尝试了几次,想看看他脸上有没有□□,但都没有得逞。

    林六人到底是不是张家奸细,吴邪也因为工作非常忙,懒得管了。

    他相信,如果是来监视的,也应该忙着洗碗,觉得自己入了坑了。

    这样也好,先在这里洗一年碗。反正便宜。

    结果,一周后,第二个员工来的时候,吴邪发现自己想错了。

    林六人是退役运动员的事情,他是第二个员工到了才知道的。

    第二个员工叫薛达宝,个子不高,年纪也不大,但有一种和年纪不符合的圆滑和世故。

    他来应聘的时候,一副绝对能把三个老板吃透的样子。

    但吴邪知道,但凡露出这种表情的,都是战五渣,只要他稍微压迫一下,对方就会进入到脑子无法转动的状态。

    吴邪之所以用他的原因是,是他烧的一手好菜,特别是当地菜。

    胖子虽然也学了不少,但毕竟当地人吃新鲜菜吃多了,还是会吃当地菜。

    鸡汤汆海蚌,尤其鲜美。

    但中间这个字胖子念不出来,他觉得小薛在耍流氓。

    吴邪道,“那字没问题,是你有问题。”

    就是他告诉胖子说林六人是个运动员。

    吴邪皱眉。

    “难道不是做体力活吗?”

    薛达宝道,“不是,我说他是运动员不仅只有一个痕迹。你们注意林六人吃饭的样子,上厕所的样子,都是运动员,而且是省队里出来。很可能是划皮划艇的。”

    胖子看着洗碗的林六人,就道,“难怪那么坐得住,专业的。”

    吴邪看了一眼。

    “他没说,你别问。”

    胖子道,“怎么可能,我就是想知道他为什么来洗碗,发生了什么。。”

    吴邪摸着下巴。

    林六人这个年纪,应该是运动员的黄金时候,该不会受伤了吧。

    果然小薛就说,林六人左腿有问题。

    ‘那就不是张家人了。’,吴邪自己安慰自己。

    结果后面的百年大丧,还是把他拉回了现实。

    林六人的膝盖确实是有问题的。他也确实只能尽量坐着,洗碗特别适合他。

    小薛就和吴邪说,“老板,小心他讹你工伤。”

    小薛就是那种,有一种莫名自信的人。

    觉得自己一定是老板最喜欢的人,所以他会努力去营造这种氛围。

    吴邪不太喜欢他,但他知道,有些品质是人与身俱来的东西。

    小薛也喜欢偷懒,但他的菜确实好吃,而且用心,在做菜上,他有一种尊严。

    所以吴邪看着他的眼睛,点头。他特别开心,觉得和自己的关系变近了。

    吴邪过去,和林六人坐到一起,林六人看着他,吴邪弹了一下他的膝盖。

    “怎么伤的?”

    他抬头看了看吴邪。

    “没事。”

    “你有故事。可以和我说说,不说也罢。”

    林六人再次看了他一眼。

    “意外,别问了。”

    吴邪点头。

    看来确实有故事,而且心里伤很重的那种。

    于是起来找到胖子,把事情来龙去脉一说。

    胖子道,“人家痛苦,要洗碗,你管那么多,不要干预人家的因果。”

    吴邪道,“不干预,但你觉得他坐那儿,能做一辈子?他就不属于这儿。”

    “3000块,是不属于啊。”,胖子道,“涨到三十万一个月试试。”

    “那我就不在了。”

    胖子拍拍他,知道自己家天真想做什么,于是走过去,勾住林六人的肩膀。

    大概二十分钟之后,胖子就回来了,叹气。

    “小薛说的没错,但不是皮划艇,是搞田径的。膝盖受伤了,本来他的比赛机会没了,等了三年,膝盖一直好不了,就绝望了,就走了。也不打算回去了,觉得对不起父母,也对不起自己。”

    吴邪皱眉,“那膝盖能好吗?到底怎么了?”

    胖子道,“我看了一下,我觉得够呛,队医应该没和他说实话。其实他也自己知道,自己往国家队是不可能了,就是想全运会比一场。告别自己运动员的岁月,但老天挺残忍的,就是不给。”

    听胖子说完,吴邪看了看林六人。

    人世间的不如意,真的压过来,是没有道理可言的。

    想着,他点头,表示明白了,胖子就问,“你怎么想?”

    吴邪道,“过去的岁月,不会没有用的,即使他没有生效在你想的方向上。岁月这种东西,极度强大,林六人总归会知道。不八卦了,干正事。”

    有了两个人帮忙,农家乐一方面越来越漂亮,一方面吴邪也终于轻松不少,可以专心干自己的事。

    林六人有审美,所以吴邪会买一些花草。

    本来是要装饰自己新建的小宅子,因为装修还没有涉及到庭院部分,所以他暂时放置在农家乐里,结果被林六人一处理,农家乐已经不是农家乐,而像一个非常正规漂亮的花园餐厅。

    或者说是一个植物园餐厅。

    加上他自己从各处挖来的植物,十分漂亮。

    吴邪有点舍不得破坏现在的布局,叹了口气,知道自己的小宅子可能要重新买一批花。

    整个宅子做完之后,虽然没有吴邪想的那么大,但格局特别好。

    三人在外面种了爬山虎。

    吴邪知道,到了明天秋天,深山雅居的感觉会更好。

    之后就是铺路,整顿院子,然后移植李大户送的那颗大树。

    吴邪请了园林系的同学帮忙,将大树移到了院子里。

    这颗大树增加了极大的纵深,让他的这间宅子非常隐蔽。

    之后就是软装。

    前前后后大概又过了两个月时间,终于临近完成了。

    此时喜来眠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花园和植物园,里面还有各种石雕像,都是胖子的朋友从山西大同这些地方运来的。

    吴邪看着都很古老,一座一座排列在植物中间,已经长满了青苔。

    虽然他们的菜还是没变,但看着非常的休闲惬意。

    吴邪在餐厅里坐着,看外面就像在热带一样。

    阳光好的时候,庭院的感觉特别好。

    而宅子的庭院和喜来的庭院已经连接到了一起。

    他和胖子还有闷油瓶,通过各种植物,小石雕,穿过一个竹林,就能看到大树,和树后的宅子。

    没有围墙,除了少数迷路的游客,很少有人会穿过竹林,那片竹林,似乎就是隔绝里外的结界屏障。

    然而看着看着,吴邪也没有想到自己真的完成了。

    当然也花了比他预计更长的时间,所以到最后的情绪非常复杂。

    宅子后面就是后山。

    后山可以直接通往雨村的村屋。

    当然,走起来会稍微有点吃力。

    虽然他在小宅子里设计了卧室,但三个人还是大多数时间躲在雨村的屋子里。

    那里摆放了越来越多的老酒,和老物件。

    吴邪也会越来越长时间不想离开。

    那个宅子,在朋友来的时候,可以当客房居住,吃饭也非常宽敞,不会那么局促。

    里面胖子在中间设计了一个炉子可以取暖,四周有舒适的沙发和桌椅。

    吴邪整理了自己书房里的拓本,张家文献,也终于一卷一卷的整理出来,找出版社的朋友打印成书,放到书架上,有一面墙那么多。不过仍旧很空。

    不过他们真的没有太多身外之物,去装满这里。

    而且空间真的不大。

    吴邪的书房,张家文献和拓本一堆,再加上研究的各种古建筑的资料,手稿,就很充实了。

    书房有一个小窗户,能看到外面的大树。

    闷油瓶的树屋结果没有搭起来,但他确实如吴邪所料,有时候会躺在树上。

    同时还能看见宅子露台,胖子裸体晒太阳的地方。

    他们三个人能互相看见,距离也很近,一块面包丢过来丢过去,都能接住。

    这感觉很奇妙。

    秋天落叶,屋顶上也飘了不少。

    吴邪曾经在深山老林中见过不少这样的破败古楼,屋顶都被连年的落叶压塌了。

    但他总觉得很美。

    如今在这里,似乎就住在深山之中,他的内心,特别平静。

    所有的一切冒险,以及自己之前所感兴趣的谜团,如今吴邪也更愿意记录下来,放到书架上,而不是自己亲自去尝试。

    之后正式把房子落成的消息通知到大家,又过了很久。

    吴邪没有邀请所有人聚会,人太多了,要凑齐已经不容易。

    于是只是发了照片到各个群里。

    他期待大家的惊叹,但大部分只是竖起了一个大拇指表情。

    不过,会有礼物送来。

    小花送来了一套俄罗斯套娃,而且是特别多层的那种。

    那东西套起来之后非常重,简直就是一枚炮弹。

    吴邪刚接手那天,他自己就拆了很多只,放在房间各个地方。

    在胖子房间,胖子就用来放瓜子壳了。

    瞎子送了一包红肠,都是俄罗斯的东西。

    胖子就奇怪,吴邪也很纳闷。

    ‘这两位是在俄罗斯吗?’

    但微信不回,似乎是在办什么大事。

    红肠就吃不习惯,胖子煮在砂锅里卖给顾客了。

    金万堂送来了一个巨大的娃娃。

    吴邪比了一下,大概比他还高。

    是一只有袋的考拉。

    那袋子里可以坐一个人进去。

    听说他最近在倒腾一个毛绒玩具店,所以很不正经,这礼物特别不走心,但胖子还挺喜欢的,没事就躺在上面睡午觉。

    其他人的礼物是不是在路上,吴邪不清楚。

    不过,倒是有三个意想不到的客人,亲自来看了这栋房子。

    黎簇他们三个什么都没带,来了之后,喝了两瓶酒,还带走了他们三的一些老装备。

    他们是来探死水龙王庙的。

    吴邪嘱咐他们小心,那地方邪性很重。

    但杨好的身体素质非常强悍,已经成为他们几个里最厉害的一个。

    他表示,他会控制风险。

    小鬼们大了,基本不听老人的。

    闷油瓶打算护一程的,但是黎簇拒绝了。

    现在他们的脸孔青涩已经很少。

    吴邪看着,那几乎就是当年他拿到战国帛书的样子,对待未知充满了好奇。

    临走的时候,三小只说今年年底的时候,很多客人会到这儿来,给吴邪惊喜。

    虽然年底还早,但他们就让三人好好攒钱,年底会特别破费。

    胖子看着他们的背影,就问,“是不是一代不如一代?这三个,没咱们有名啊。”

    吴邪叹气。

    黎簇太像自己了,步上他的后路只是时间问题。

    只是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没有汪臧海这样的对手,可以供他过瘾了。

    当天晚上,吴邪在书房整理一篇新进有关张家人县志的时候,看到了黎簇留在他房间里的烟头。

    那小子到过这里,看着他书房里的东西,抽了一根烟。

    烟头丢在小花的套娃里。

    吴邪站在那儿,模拟抽烟,发现黎簇在看书架上的一卷卷轴。

    那是之前他和他在沙漠中的一段记录,里面有很多照片。

    他拨动了一下,卷轴插得很结实,黎簇并没有拔出来。

    那小子,应该只是看着书脊。

    这时,闷油瓶走进来,敲了敲门。该要回村里了。

    吴邪把烟头放到嘴边,象征性地抽了一下。

    那是他在沙漠里,极度熟悉的动作,如今已经生疏。

    把烟头丢入垃圾桶,下楼,胖子就道,“最后一个到的烧水!”

    接着,瞬间就往后山跑。

    吴邪和闷油瓶完全不理他,跟着后面走着。

    天色已黑,夕阳就剩下一条线。

    ‘这样的平静,多久没有了?’

    俄罗斯的冬天,解雨臣一点都不喜欢。

    伊萨基辅大教堂侧面办公区小门的门卫还没有来。

    他站在门外,漫天的大雪。

    俄罗斯人在这种天气,是不出门的。

    只有一个老人,似乎是撒盐的工人,正在远处的路灯下看着他。

    他穿着白色黑镶边的大毡帽和大棉风衣,在大雪中站得笔直。

    夜马上就要深了,如果门卫不来开门,他会在回去的路上冻死。

    正想着,门终于开了。

    一个俄罗斯牧师探头出来,睡眼惺忪地看着他们。

    “中国人?”,那个牧师用极其流利的中文问道。

    解雨臣点头。

    牧师就说,“你来早了。”

    说着他注意到解雨臣身后的人,那是一个高个子,穿着厚重的纯黑色大衣,带着毛贴帽,还有墨镜。

    牧师皱眉。

    “你的邮件里,说的是一个人来。”

    “这个是自费的。”

    牧师看了高个子一眼,确认了一下。

    “你确定,我们只承担一个人的费用。”

    “你放心。”

    门这才打开。

    里面暖气非常足。

    门开的瞬间,有暖气喷涌出来,这种温暖让解雨臣立即迈腿进去。

    后面的纯黑色大衣,并不着急,而是缓缓走了进来。

    他似乎对于暖气有一丝抗拒。

    进去是一道走廊,墙壁上是完全繁复的俄罗斯东正教风格,到处是壁画装饰,色调偏灰黑并不饱和,灯光暗淡,有一种蕴藏邪恶力量的感觉。

    老建筑的浊气很淡,这里是一个大旅游景点,气息已经被人中和得差不多了。

    “他们的费用是承担我的,自费的是你,对吧。”

    脱大衣的时候,高个子和解雨臣确认。

    解雨臣拍了拍他,似乎是在安抚。

    两个人脱掉外衣之后,都轻便了很多。那牧师对他们道,“那东西就在教堂中厅的天花板上。”

    “其他人都离开了吗?”,解雨臣问。

    “不,他们都准备围观。”

    走着,两人就看到走廊里出现了更多的牧师,都拿着手机。

    其中还夹杂着几个俄罗斯青年男女,似乎是牧师的朋友,来看热闹的。

    解雨臣叹气,转头看了一眼高个子,后者用嘴唇做嘴型:‘毛子。不怕死,就这样吧。’

    解雨臣对那个中文牧师道,“可能会死人。拍照如果被感知到,会死得更快。”

    中文牧师就朝他们笑。

    “人生就是这样起起落落,朋友。”

    高个子显然很欣赏这句话,笑起来,勾肩拍了拍中文牧师的另一边肩膀。

    三个人继续往走廊的深处走。

    能看到走廊尽头是一扇玻璃门,后面应该就是这个教堂的主堂,就是那种几十层挑高的巨大教堂空间。

    穹顶和墙壁全部都是叙事壁画,和极其昂贵的吊灯,下面是礼拜的地方。

    围观的人并没有紧跟,而是隔着大概三十多步,跟着他们。

    高个子就问,“背景故事是什么?”

    牧师说,“这个教堂的地板下面,有十七具十六世纪的石棺,是从其他二战时候被德国人毁掉的教堂废墟里搬到这儿的,里面葬着各种宗教人物,六十年前,有一个中国人,在这里的某具石棺里存了一具尸体。这具尸体现在出问题了。”

    “东正教教堂,为什么可以存中国人的尸体?”

    “是未经允许的,非法的存入。他们不知道尸体是怎么存进去的。因为极少人才知道石棺存放区域的入口。”

    “现在才发现?

    中文牧师就说,“朋友,这种教堂的石棺,一般是不会打开的,如果不是尸体出了问题,到宇宙的尽头你也不会发现里面多了东西。事情,也是一直到昨天早上发生了突变,我们才发现。”

    说着,他们已经来到了玻璃门前。

    中文牧师用对讲机说了几句俄语,似乎是通知电机房的人,接着玻璃门后面的灯光全亮,教堂礼拜堂的照明非常惊人,一下子有明亮的白光从玻璃后面射了过来,把这道门照得瞬间犹如天堂的光门一般。

    解雨臣知道,以前这种照明强度,只有在重要宗教场合才会开启,现在只是为了他们几个人,就全部打开了。

    玻璃门推开,三个人走进去。

    里面灯火通明,解雨臣抬头,一下就看到了中文牧师说的东西。

    那是一具干尸,漂浮在半空,贴近在礼拜堂穹顶的位置,离地面非常高。

    但就是这个距离,解雨臣也能一眼就看出,那干尸穿着一身道士的道袍,道袍已经大体腐烂,但形状还算完整。

    最突出的是,干尸的头发发髻,是典型的翻天印。

    这人肯定是一个真正的道士,但死了有几十年了。

    穹顶上全是繁复的教廷壁画,间隔全是金色的极其精美的隔断,和道士的气息,极其违和。

    高个子就笑了。

    “在东正教的教堂石棺里,藏了一个道士的尸体。是个人才。毛子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和我们有关的?”

    解雨臣道,“那具石棺里,还藏了一份60年前的报纸,报纸用油浸过,上面有一则新闻,被毛笔圈了出来,是我们家当年处理同类事件的新闻,上面的联系方式还是能用的。六十年前的人,就是想这几天,这具尸体出现问题的时候,让这里的人联系到我们家。”

    说话的时候,他们路过了地面上的一个大洞,大理石地板似乎是坍塌了,露出了下面的空间。

    原来整个教堂被垫高了大概半人高的高度,下面有很大的建筑空间,是一个低矮的地下室,石棺就零星地分布在这个空间里。

    如今这个洞下,就有一只石棺材,棺材盖已经断裂翻在一边。

    天上漂浮的那具道士的尸体,应该就是从这个棺材里出来的。

    “怎么漂起来了?”,高个子道。

    “传说尸体尸解成仙之前,会变得比灰还轻。”

    “这是成仙失败了?你平日里处理这种事情,不会找我一起,这件事情,很棘手吗?”

    解雨臣点头,抬头看着尸体,尸体高得不可触及,他叹气。

    “非常棘手。”

    六十年前有一个人,远赴苏联,将一具中国道士的尸体,偷藏到圣彼得堡的一个教堂地下。

    这奇怪行为背后的逻辑,解雨臣其实是能够猜到的。

    “你要么在我上去之前和我讲讲。”,高个子道。

    “如果按照玄学上说,这是有人在阻止它成仙。”,解雨臣说,“所以把它从中国的山里,搬到了这里。成仙是要有地气配合的,这里是外国,地气冻结,阴阳五合都和国内不一样,这具尸体在这里蜕两人六十年,这几天开始羽化,但环境不同,失败了。”

    “这是多大仇,要这样毁人的修行。你信吗?”

    解雨臣就笑。

    “还有一种常规可能性,就是这是有人在搞鬼。但不管是那种,都是我上去看了才知道,不是你。”

    事出有异,必有隐情。

    解雨臣倒是希望,这只是玄学上的问题。

    高个子表示合理。但他知道,解雨臣不会立即就上去,这是极其不明智的。

    他需要长时间的思考和观察,在这个时间里,他可以自己找点事情做。

    于是他看了一眼中文牧师。

    “教堂里,有没有发生其他的奇怪的事情,特别不起眼的那种?”

    中文牧师想了想,看了看边上的那个地板缺口,欲言又止。

    高个子已经明白,对解雨臣说,“您慢想。”

    说着便从那个缺口跳了下去,蹲下进入下面的夹层。

    教堂下面的空间,大概半人高,里面充斥着1800年左右的气味。

    高个子下去的时候就意识到,教堂大礼堂的大理石地板非常厚,上面的暖气并不能有效地传递下来,所以这个夹层非常冷。

    支撑地板的石墩结构,犹如柱子一样立在这个空间里,地面是沙土覆盖的粗糙石板。

    大礼堂的灯光照下来,只照出了一个舞台灯光效果的区域,其他地方,全部是完全漆黑的。

    暖气从缺口涌进来,能感觉到这里的温度正在逐渐上升。

    高个子看了一眼地板破口正下,破损的那只石棺。

    石棺的盖子应该是被里面的东西推到一边,砸到地上砸裂成两块。

    在石棺里,还有一具尸体,完全冻结萎缩。

    一脸的大胡子,毛发仍旧保持得很好,衣服已经全部氧化成黑色。

    那应该就是棺材的主人。

    ‘原来把尸体藏进去,就是直接把尸体压到原来棺材里的尸体的身上。

    这两具尸体在这个小石头盒子里,一起睡了六十年,不知道有没有产生感情。’

    想着,中文牧师在上面问他,“我去给您拿个手电。“

    就听解雨臣的声音直接打断。

    “不用。”

    高个子摘掉墨镜,爬入了黑暗中。

    中文牧师在上面能看到他,有点惊讶。

    “下面太黑了,非常危险。您能看得见吗?”

    高个子没有回答,教堂上面实在是太亮了,他带着墨镜都觉得难受,这里让他舒服多了。

    当然,他是能看见的,他的眼睛和普通人不同。

    在他的视野里,大礼堂下方的黑暗夹层,非常清晰。

    而且他看得最清楚的,是空气中灰尘的流动。

    在他看来,越是黑暗的地方,这些灰尘就越如同星尘一样,反射着银灰色的光。

    ‘你永远也不能知道,别人眼中的风景,如果你没有经历过,他经历过的恐惧。’

    夹层里的其他石棺,就分布在四周,排列得非常整理。

    整个空间的黑暗深处,没有星尘流动,说明下面没有活物。

    但刚才中文牧师的眼神,说明这下面有值得深究的东西。

    他往前爬了十几步,就看到了那个东西。

    这里灰尘实在太多,高个子捂住嘴,笑了起来。

    那是一幅他完全没有想到的画面。

    这么多年,他经历过的事情极其丰富,已经不太会有新鲜的事情让他惊讶了,但是他在这里看到的东西,真是十分特殊。

    那是另外一口石棺,石棺上面,爬满了蝉。

    蝉的翅膀在他的视觉中,非常明亮。

    石棺上的蝉数量非常多,而且都已经死了,毕竟这里实在太冷了。

    “昨天这里的底下,有很多虫子的奇怪叫声,后来就消失了。”,中文牧师在上面说道。

    蝉鸣,昨天的时候,这里的蝉还活着,它们不知道是从哪里爬出来的,然后叫了一段时间,接着都冻死了。

    高个子爬过去,来到那口石棺的边上,就看到这棺身上开裂,有很多缝隙,形成了一些破口。

    口子附近的蝉最多,显然这些蝉,是从这口石棺里爬出来的。

    ‘除了尸体,难道里面还藏了其他东西?’

    高个子靠近石棺的缝隙,就看到忽然一下,四周的空气往石棺里猛地一缩,把灰尘都往里吸了一下。

    里面有东西在动。

    他皱起眉头,刚才并没有异动,是不是自己靠近石棺,惊扰了什么?

    刚想和上面通报,一下子,六七只蝉,从缝隙中爬出,立即飞起,撞到边上的各种天花板,柱子,落到地上,开始叫起来。

    蝉鸣非常响亮,声音简直是炸开,吵得人头疼,但这只是开始。

    接着,缝隙里开始不停爬出蝉来,到处开始飞。

    一时间,蝉鸣声响彻了整个夹层。

    高个子不得不退后几步,以免蝉冲进嘴里。

    地面上,解雨臣抬头寻着是否有可以不脚踩壁画而到达穹顶的攀爬路线,忽然听到整个地板之下,响起了惊人的蝉鸣。

    犹如被惊醒一下。

    就看到漂浮在半空中的道士的羽尸,一下动了。

    尸体本来是脸朝上的,现在慢慢翻了起来,变成了脸朝下。

    他看到羽尸脸上,有极度怨恨狰狞的表情。

    中文牧师发出了惊呼,不敢直视。

    之前躲在门口没有进来的牧师围观团,一下都推开了门,都举起手机开始拍。

    解雨臣叹气,但他不敢把眼睛移开半空中的尸体,同时他就听到地板下黑眼镜的声音。

    “我要开另一口棺材,这口棺材里全是蝉,应该是被人设计过,和尸体有关系,里面可能还有东西,你下来帮忙。”

    “你给我上来。”

    此时解雨臣的表情逐渐凝重,因为他看到那羽尸发白的眼睛,似乎看向了自己。

    “要开打了。”

    刚说完,忽然边上的中文牧师一下七窍流血,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牧师直接跪下去,然后倒地。

    解雨臣立即过去扶。

    扶到人的时候,他手搭在对方脉搏上,知道已经死了。

    冷汗一下下来。

    显然这里发生的事情,是一个超出想象的凶局。

    他转头立即向喝退所有围观的人。

    但转头的瞬间,就看到所有的人都已经七窍流血,一个一个倒在地上。

    而且每个人死得一点声息都没有。

    就是这四五秒的功夫,除了他之外,礼堂地上的所有人,全部死亡。

    而他再转头看穹顶,那具道士的尸体已经不见。

    ‘这是个大凶。’

    他大喝一声。

    “瞎子,不要上来了,你快走!”

    几乎是瞬间,整个大礼堂的灯全灭,瞬间整个巨大的空间,被黑暗笼罩。

    他能感觉到背后有东西,一股腐尸的味道直入鼻腔。

    解雨臣知道那道士似乎趴到了他的背上。

    那一刻,他不需要任何大脑参与思考,瞬间低腰整个人弹飞出去,冲出去六七米。

    他的腰力及其惊人,同时反手,双手抓出了两颗玻璃珠,直朝自己刚才弹的地方弹去。

    因为上飞机的时候,不允许他带那种铁弹和任何武器,所以他在来这里的路上,在跳蚤市场买了一些玻璃弹珠。

    早知道这样,他应该托俄罗斯的朋友给他买两把AK。

    因为看不到玻璃珠的落点,解雨臣只听到玻璃珠子打在大理石地板上,炸得粉碎,应该什么都没有打到。

    他站起来,忽然一股晕眩,鼻子里已经开始流血。

    几乎是同时,他又感觉到那尸体来到了自己背后,他不知道尸体是怎么过来的。

    此时他已经到了地板上破口的边上。

    一种奇怪的感觉,从他的后背传向全身。

    他要死了。

    怨恨,整个空间中,全是怨恨的情绪。

    就在这个瞬间,能感觉到有一个人从身后的洞里站了起来,直接一把扯住他身后的尸体,应该是抓住了那尸体的头发,整个扯离了自己的身体。

    接着,他听到了一声巨大的声音,似乎是什么石板砸到大理石地板的声音。

    那声音太大了,把所有的蝉鸣都吓得不出声。

    大概了隔了三四秒,大礼堂的灯还是一盏一盏地复明。

    解雨臣转头,就看到黑眼镜活动着脖子,带上墨镜背对着他。

    这家伙不知何时已经爬上了洞口。

    有一块巨大的棺材石盖拍在地上,已经粉碎,他没看到道士的尸体,但从黑眼镜的目光注意点分析,解雨臣感觉刚才发生的事情,应该是黑眼镜用石棺盖当门板,直接把那尸体拍在了下面。

    “闹鬼就闹鬼,关什么灯啊,那么体贴。”,黑眼镜说。

    “你解决它了?”

    “应该吧。”,黑眼镜道,“否则它再站起来,也是一张纸一样,就像卡通片里那种人物。我会笑死的。”

    说着他蹲下来,能看到空气中,满是蝉的翅膀的小碎片。

    这里亮着灯,这些小碎片就像钻石一样发光。

    整个空间都是这样的钻石雨。

    “不是让你走吗?”

    “来时的飞机票太贵了,怎么能让你出事呢?我还想过肥年呢。”

    忽然,黑眼镜一下歪倒在地上。

    解雨臣觉得不妙,过去,就看到黑眼镜开始七窍流血。

    “你搞什么?”

    “这下面还有一个,这个靠你了。我是缺一门体质,我能扛着,下面的东西暂时弄不死我,但也不能太久。”

    解雨臣叹气,往外走几步,拿到一只还在拍摄的手机,打开手电,然后一个翻身,翻进边上的洞里。

    同时就问,“情报说一下。”

    “这是一对神仙眷侣,男的已经拍扁了,女的还在下面,应该是两个人一起阴阳双修,想一起成仙。但是都被送到俄罗斯来,这是不想让他们一对得逞。而且女的那尸体被钉死在棺材里了,里面覆了三合土,养满了蝉,这女的羽化不了了。这是要让这个男的,看着自己的女人无法羽化,又无法化尸,永世不得相见。”

    解雨臣皱了皱眉。

    “这么狠,这是嫉妒啊。”

    “是啊,有故事啊。卑微的爱情。”

    “有多卑微。”

    “类似于回去的机票都买不起的那种卑微。”

    解雨臣举起手机,就看到夹层里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整个夹层里,到处是知了,知了们都已经死了,在知了的尸体上,开出了一种白色的多分叉的小花,好像桃花一样,非常茂盛。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

    一具女尸就端坐在花的中心,背后靠着一具石棺,穿着白色的道服,非常干净和整洁。

    除了脸色惨白之外,一丝腐败的迹象都没有。

    “还是按照你的办法,直接拍扁吗?”,他问。

    黑眼镜回答。

    “这具得靠你的办法来处理,你看到的是什么?”

    “花,很多很多的花。”

    “那你真幸运,我看到的不是花,靠你了。你死了我也就死了。”

    黑眼镜躺倒的地方,正好能看到他拍死那个道士的缝隙。

    从缝隙中他还能看到被压扁的脸的一部分。

    那浑浊的白色眼珠,正死死看着他。

    黑眼镜笑了笑,对它道,“咱们两个,就看热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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