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初醒

    红烛燃尽,天光微曦。陆晚瓶从梦中惊醒过来,一室的旖旎都消失殆尽。

    她的眼睛看不见,只能侧耳听到王府后晨起的车轴声,府内下人细碎的脚步声。

    还有床榻边微弱的呼吸声,在离她不过半拳的地方。

    殿……殿下……

    她张嘴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来。全身酸软无力,动了动脖子,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穿着干爽的衣衫,似乎连锦被也换了。

    帷帐中完全没了昨夜那股怪异的气息,有的只是从床边散发出来的,隐隐约约的冷气。

    像是开了窗户,有凉风进来一般。

    陆晚瓶歪过脑袋,枕在软枕上,痴痴地看向床边。抬起手伸了过去,触到一张微凉的脸。

    高鼻深眸,绒绒的长眉下双睫长蝶翅一般,若有若无的挠着她的掌心。

    脸颊似乎也比往日里她见的裴少景要圆润些,眼下有一颗痣,很明显,她一摸就摸到了。

    他,真的不是裴少景。

    陆晚瓶暗自惊讶,想起昨夜的种种,红肿的眸子又蓄了泪花。

    昨夜到最后,她其实已经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央求这个人不要碰自己,她却肆无忌惮侵犯他。

    而他真的很听话,当真未曾再进一步。

    如今她的指尖似乎都记着那具绷紧了的身子,重喘的呼吸,像濒临死亡的鱼。

    又像温柔的剑客,抽出可杀屠神嗜佛的利剑,逼上她的命门却只是告诉她。

    陆晚瓶,别怕,会没事的。

    她似乎真的想起来这句呢喃在自己耳边的话,眼泪忽的就落了下来。收回手,埋在被子里无声的啜泣。

    然而,耳边却响起来了温柔的嗓音,似晨曦中清脆的雨声,滴落在她的心头上。

    “醒了,可还是难受?”

    小殿下一向浅眠,陆晚瓶的手指一触到自己的脸上,他就醒过来了。

    可却没出声,怕惊到这个劫后重生的人。

    他知道她看不见了,她在用手指感受自己和裴少景的区别。她明白的,声音、触感、气息都不一样,可以分辨得出来的。

    烛渊想和她说很多很多的话,让她可以记住自己。所以探身贴近,手掌抚着被子里的人。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人是不是?我叫烛渊,你就叫我阿渊好不好?”

    小殿下温和的笑着,支着胳膊撑在陆晚瓶的脑袋上,顺着她的软发。

    “对不起,昨夜那样的光景,我……我也是第一次,并不是真的想要冒犯你的。”

    他自顾的解释,想起那样干柴烈火的夜,竟是将自己烧尽了护住这个人。

    可烛渊再也不想这样眼睁睁的,看着陆晚瓶为别人心动,白白守着她了。

    他贪心的想要她的回应,想要她知道自己存在,自己的心意。

    所以在陆晚瓶才刚刚缓过一口劲来的功夫,急切要确认她心意。

    未曾想过,陆晚瓶从不认识他。两面匆匆一瞥,她能够爱他多深。

    她就是一只掉进了泥潭里狸花猫,在绝境里拼命的挣扎。

    她可以在权衡利弊后,选择裴少景。也可以在嗅到危险后,急切的抓住他这跟救命稻草。

    两个同样急切的人,无可避免的撞在一起。小殿下有意地蛊惑着,小心翼翼的试探陆晚瓶。

    “昨夜,为何不让我碰你?”

    陆晚瓶一愣,没说话。动了动眉头,哭声突然止了一下又续了起来。

    “是怕分不清我和他是不是?”

    他低下头,伸手将她埋在被子里的脸挖出来。指腹抚着满是泪痕的脸颊,双眸通红宛若兔子一般。

    “现在可是清醒了,能分清楚我和他了吗?陆府那夜,你以为是裴少景的人,其实是我。你唱着童谣,亲的是我。在荷院,花瓶碎了,把你抱上床的人也是我。这样,你还害不害怕,可是分得清楚了?”

    陆晚瓶眼中的泪珠,在听见这这话后汹涌得更厉害。哭得太久了,一下一下抽噎起来。

    双眸泪如雨下,嗓子却是干裂的厉害,一丝一毫的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是像只呆头鹅一般,托在烛渊的掌心里。

    她平复不了思绪说不出话,可是他有的是让她回答的法子。

    小殿下低头凑了上前,轻轻噙住那双微微发抖唇,松开托住陆晚瓶的手。

    只要她不愿,轻而易举就能避开。

    可是那人却没动,迟钝地眨了眨杏眸。不知道是没反应过来,还是在细细受着笼罩在周身清冷又安心的气息。

    “我知道,你能够分得清的是不是。”

    烛渊笃定地笑开,加深了这蜻蜓点水的吻。陆晚瓶关于“裴少景”做噩梦那夜,也如走马灯般的闪现在脑海中。

    他的脸,她还是看不清,却是记得这样的气息。藏在被子里的手也不由自主的伸了出来,颤颤巍巍地摸到了小殿下的耳朵。

    她只听到唇齿间的吞咽,那人压在喉间的喘息。

    陆晚瓶偏了脑袋,躲开烛渊。但这已经是欲盖弥彰的掩饰了,她分得清楚的。

    烛渊心满意足的放开她,安抚道:“我带你走好不好,离开这里,就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

    可陆晚瓶才将将平复的心,在听见这句话后忽然间又慌乱了起来。

    她记得裴少景当初也是这样,万般样样都好,天上掉下来的如意郎君。珍她爱她,一掷千金卖美人一笑。

    可他又是个什么人呢,洞房花烛夜给新婚妻子下□□,消失遁走。他想干什么,欺负她的双眼看不见,将她让给别人吗?!

    陆晚瓶啊陆晚瓶,你已经死过一次,还不长记性吗!

    两个男人同样的伎俩,将你耍得团团转,就那么命贱求着男人的怜爱吗!

    那个藏在被子里人在心中怅然大笑,手指紧紧抓着锦被叹息自己可悲可笑。

    最后又释然的将手指放开,虚脱在被子里面无血色。

    “可还是累?那再睡会儿,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再走好不好?”

    烛渊并不知她心下千帆种种的思绪,怀疑、憎恨、犹豫……都只化作了有气无力的点头,然后钻进被子里闭上眼睛,装作睡去。

    陆晚瓶藏在被子里的手,本是想要解开自己手腕上的红绳,却又在片刻后感受到靠进来的温语。

    “你先睡会儿,待天亮后我需得出去一下。会不在,怕你害怕,所以先和说你一声。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我就回来接你好不好。”

    烛渊解释着,一边帮陆晚瓶掖好被子。离开时天已经大亮了。院子里响起了侍女的脚步声,他翻出窗外,爬上屋顶之上,将整个洵王府尽收眼底。

    于外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府邸,从外墙四角阁楼就被人施了阵法,掩盖住了里面原有的气息。

    一样和他来自于地底深渊,潮湿阴冷。这样的气息,身为龙族太子他本是可以感受到的,但却被人故意掩盖住了。

    只有走进洵王府邸才能感受到,而气息又是从何处而来?

    小殿下脑子里立刻就浮现了昨夜的身影,出现在除了裴少景,谁都不该出现的新房外。

    难道,他原是想要进房来。是听见了自己和陆晚瓶的说话声,所以才离开了吗?

    烛渊心下充满了疑问,翻身下了塔檐,绕进洵王府纵横交错的石径花廊里。

    才找了不到一炷香的时辰,他便穿过竹林走了一座竹制小院中。

    和整个气派宏伟的洵王府格格不入,似有什么出世之人在锦绣红尘里清修一样。

    舍不得人间的富贵,又舍不得寻求得道的法门。

    院子里有很重的药香,竹屋让的小厨房里有小厮在熬药,离着药炉不远处是张竹编躺椅。

    里面睡着一个木色粗布长山男子,身躯单薄,像片枯黄的落叶飘在上面一样。

    似乎来阵风就能将他吹走了一般,孱弱不堪,削瘦的脸颊上毫无血色。

    烛渊进来之前,他本是侧着身躯,呆呆地打量着摇曳的竹林。

    但不知道是看见他还是如何,突然就翻身平躺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屋檐下的燕子窝。

    冬日,燕子都飞走了,来了鸠占鹊巢的麻雀,叽叽喳喳的在里面争吵。时而飞下来衔几粒散在院子里的白米,然后再飞回泥窝里。

    “五皇子,药好了。”

    小厮从药罐中沏出来滚烫的药汁,低着头奉到躺椅边。

    “倒到那株兰花根下去吧。”

    躺椅里的人只是伸手摸了一下滚烫的药碗,若有所思的叹了口气,吩咐将药滚烫的药倒了去。

    院子里的那株兰花,本就纤细油绿的长叶受不住烫,才不过几日就发黄了。

    小厮应声将药到进花盆里,转头收拾碳炉。烛渊好奇的走进去,直接凑到了躺椅前。

    那张脸,还有孱弱的身躯,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人了。

    裴少云,裴少景从小就体弱多病的弟弟。一直养在府中,从未有人见过他。

    传言他性情温和有礼,待下人颇为和善,是那种小厮婢女争着上跟前去当差的那种主子。

    不过他向来喜静,跟前只一个贴身小厮照顾起居。

    不过,这样的人不该出现在婚房外的。

    烛渊一眼就认出裴少云,一个小郎叔出现在新婚嫂嫂的新房外。

    还有他身上的阴晦之气从何而来,这个人真的只是普通的人族吗?

    小殿下又伸手在裴少云的眼前晃了晃,那双盯着屋檐的眸子纹丝未动。似乎没看见隐身的烛渊,但他明明是看见进院子的自己,所以才翻身过去的。

    何况自己身上也有阴晦气,纵使不像他那般明显,至少也应该能够感受到的。

    烛渊猜测裴少景不但能够感受到自己。更是能够看到,否则昨夜怎么匆匆的离开!

    他暗自惊愕,洵王府这兄弟两到底是什么人!兄长娶亲,幼弟洞房,那陆晚瓶算什么!

    洵王府如此诡异,她一个弱女子如何也不能待下去了,必须要马上离开。

    烛渊意识到裴家这两兄弟许根本不是什么人,而和他一样来自地底深渊。

    他急匆匆返回湖心小院,想要立刻带陆晚瓶走。可是院外已经站满来小厮和婢女,手捧着锦衣罗裙,钗环玉佩,还有数名前来伺候新王妃的婢女。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走进去,将整个小院塞得满满当当的。

    为首的是昨夜消失了一夜的裴少景,但显然没人知道这事。他自是一派惬意之色,进了屋子很自然就钻到床榻边。

    熟络的挽起帷幔,扶起被子里的人,抱着她十分的亲昵。

    “怎么还没睡醒,昨夜累着了?”

    陆晚瓶这才睁开眼来,涣散的眸子不知盯在何处才好。手腕上也还帮着烛渊的那根红绳,一圈一圈的缠绕着,显得那弯皓腕更加的白皙。

    甚至还泛着隐隐的红,从陆晚瓶的身上蔓延到了裴少景的眼中。

    他一下伸手掀开她的衣襟,露出里面被抓红的脖子。

    裴少云昨夜绑着她了?!

    “昨夜可弄疼你了?”

    裴少景问出口时,已经是笃定昨夜陆晚瓶被用绳子绑了起来。他将那个受伤的人拥进怀中,竟有些难过和不甘。

    她原该完完全全都是自己的,昨夜她可是难受,又可是舒爽了?

    “别怕,只要怀上孩子就好了。”

    陆晚瓶听见这话倏地抬头,眼中有惊愕之色。

    裴少景亲了亲她的发,安慰道:“我答应你,只要怀上了孩子,就不会再让你吃苦了。”

    原来是这样,陆晚瓶心下凄凉一笑。

    抓着裴少景的衣服,骨节泛白如伸出锋利的爪子一样,勾着他的衣服。脸上却是像小猫一样的乖巧,可怜巴巴的惹人怜爱。

    “殿……殿下,我……我的眼睛什么时候才会好起来?”

    她弱弱地问。

    “会好起来的,就算好不起来,你还有我。”

    裴少景看着她那双通红的眸子,心下却想,在怀上孩子之前这个小姑娘还瞎着比较好。

    至少那样她还是会欢欢喜喜的将心交给自己,为她孕育灵胎。

    “可是我……”

    陆晚瓶犹豫几分后,忽然转了话锋难过地问道:

    “早上醒来时,听见地下底下婆子碎嘴,昨夜有个小丫头掉进池塘里去了是吗?”

    “嗯,不小心掉下去的。许是昨夜人太多了,已经派人给她爹爹娘亲抚慰银子了。”

    裴少景抓了婢女捧上来长衫,贴心地替陆晚瓶裹上,抵着她的额头寄予她安慰。

    “别怕,小丫头走的很开心。”

    陆晚瓶盯着自己的肚子,有些失神,痴痴问道:“她会变成我的孩子吗?”

    “不会,小丫头福分太浅,做不了我们的孩子。”

    听见这话,她没有在问,难过的掉了眼泪。

    心下虽然早已经听出眼前的人并非昨夜那人,遭遇昨夜那一遭。

    仍旧表现的非常信任裴少景,像是小猫一样乖巧的窝在他的劲边。

    看着只是初承人事受了惊吓,有些虚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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