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照影被楼中鱼贯出入的衣香鬓影所席卷。
皇宫内讲究正统礼节，虽恢弘盛大，但远不如这幽篁馆纤巧精致，深受诸如谢照影这般的俗人喜爱。
谢照影暗自决定，待回府后就让秋烟把库里头的精巧物件都搬出来摆设上，光放着吃灰，实在暴殄天物。
吴柘领着谢照影进了他订好的二楼包厢。
幽篁馆既开门做生意，便免不了要落了俗套。
各个包厢也取了附庸风雅的名号，谢照影他们呆着的这间叫江映柳，取自李商隐“已遭江映柳，更被雪藏梅”一句。
谢照影径直进去，压根连头都没抬。
自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江映柳，抑或是什么柳拂江。
她从来对这些费脑子的事情不感兴趣。
“前头那个穿粉衣的唱得真好听。”
谢照影同吴柘一同趴在窗框边上，探头朝楼下望，忍不住夸赞了句。
“不对，第二排左首那个更好听，不拖不快，音色也不错。”
徐清柸在一侧漠然低首，丝竹乱耳，却没怎么影响到他。
谢照影的音色穿透进耳膜，闻音如见人，徐清柸尚未抬头，便能想到她此刻会是何种神情。
好端端说话也像讨娇，尾音像带着钩子，弯弯绕绕得挠心挠肺。
徐清柸目色淡然地扫了眼身侧随意侧坐的女孩。
虽然谢照影时常犯蠢，性子也娇纵。
但她着实长了一张叫徐清柸移不开眼的漂亮脸蛋，鼻骨挺直，唇形饱满，眉眼旖丽。
小时候就像徐清柸在旧朝时偷偷养的一只波斯猫，雪团一样可爱。
等到二人年纪渐长，谢照影虽然脾气一直不好，说话也不会好好说，总惹人生气，但身处宫闱，她那天真禀赋也会让天性恶劣的徐清柸偶尔生出一种看顾的责任感来。
他们二人都未能旁观一个圆满的人生，因此仅靠成长的天赋和拙劣的摸索，在被放逐的了无人烟之所独自生长。
只是碰巧，在八岁时二人相遇。
徐清柸眸光微闪，收回一时凝住的视线，清隽的面容转向能看见楼外的窗子。
暗沉的一双凤眸轻抬，扫过窗外的人声街市，徐清柸复又回身，视线越过窗框，同一楼的一位富商打扮的男子对上视线，微不可查地轻点下颌，那仰头的男子亦是借着饮酒的功夫迅速作了接应。
转瞬间，男子便隐入川流的人潮之中，不见了身影。
谢照影不怎么管徐清柸在做什么，实际上她也管不了。
徐清柸悄无声息又出现在包厢时候，谢照影和吴柘两人被五六个美人簇拥。
左边伸出只白玉皓腕劝酒，右边便有人捏着苏绣手帕轻轻柔柔地拭去酒渍。
满室莺燕，暗香袭人。
谢照影身陷温柔乡，伴随着软糯娇声，一时间找不着西东，左一杯又一杯的酒水被灌下了肚。
听见徐清柸推门的动静，谢照影轻飘飘斜倚在一个轻纱薄缕的美人身上，抬起一双潋滟眼眸望了过来。
白嫩柔净的脸上映出淡粉的酡红，徐清柸走近了能看到谢照影因为笑意太过，眼角逼出的一点晶莹水珠。
仿佛夜雨缀玉，佚丽出尘。
“谢照影，你喝醉了。”
徐清柸走动间，身侧刀鞘微微晃动，墨色衣摆轻掀。
他身形颀长挺拔，在外不再伪装，周身冷冽的气度自然流露，原本围绕谢照影娇笑轻语的一众女子自动噤声。
“本少还没醉，屏岚，再倒一杯喂小爷。”
谢照影脸颊烧起一片胭粉，却不忘自己乔装打扮出来的事情，众人早已看穿，一下子被逗笑了。
这些女子与其去同臭烘烘的肥肠男人陪笑，宁愿逗乐这个面皮极薄的“小少爷”。
小少爷人傻钱多事少，三言两语就能将人讲得脸皮通红。
一旁的吴柘亦喝得东倒西歪，怀中揽着美人嘟嘟囔囔地自顾自说个不停。
徐清柸留意了眼室外，无意同醉鬼掰扯，只低声吩咐屋内几个女子。
“将人看好，若出了闪失，你们一个也逃不了。”
语毕，便霍然转身，抬脚出了门。
“是。”
徐清柸虽然着一身亲卫衣样，但这几人对他的指令却毫无异议，甚至隐隐有些畏惧。
几人交换了眼神，离得最近的折柳半搂着怀中的柔软女孩，将人半倒下来，背对着门框窝在自己怀中。
外头霎时停了丝竹声，传来铮铮刀剑交磨的郎当声响。
匆匆急乱的步履踏在二楼走廊的木质地板上，伴随模糊不清的人声呼喝。
“哐当——”
雕花木门被猛然踹开。
“上一瞬，里间还充斥着婉转莺啼般的语声，热闹非凡地催着几人怀里的男子饮酒。
门口拿着刀剑的黑衣劲装男子一露面，便引得连声惊呼。
玉质酒杯被吓得掉到了地上，发出几声沉闷的撞击声响。
“闭嘴，再吵就杀了你们。”
那男子眼风扫过室内喝得歪七扭八的两个主位，无意再生纠葛，左右觑着，小心翼翼倒退着出了门，悄无声息地消隐了。
一旁的吴柘正喝得兴起，含混不清地抱怨
“荔春，你的曲儿怎么不唱了，接着唱。”
原本深埋着头的谢照影也窸窸窣窣地仰起脸。
“好春儿，再唱会嘛。”
室外的混乱逐渐平息了下去，大厅的弦管复又齐奏。
荔春听了，忙柔声细语应声。
“是，妾这就唱给公子听。“
娇语莺啼重又响起，徐清柸去而复返。
他一身衣裳仍旧平整，唯有手中尚未收回刀鞘的一把剑，还残留着打斗的血迹。
眸色清沉，连气息都不曾乱了分毫。
他私下扫了一眼室内，见并无打斗痕迹，方才轻慢抬手，示意几人退下。
轻纱摩挲声渐起，又逐渐消隐。
“走了。”
徐清柸微凉的一双手搭上谢照影的腰侧。
感受到手掌下柔软的身段，徐清柸微不可查地轻抿了唇。
谢照影迷瞪中察觉有人，费力睁了眼眸，瞧清了来人。
“好哦。”
她还能认得出徐清柸，因此终于放松了，跟着徐清柸的摆弄，勉强在一旁立好。
脚底绵软，送不上力。
谢照影循着热气，自发地靠向徐清柸。
硬挺的鼻骨随着动作顶在徐清柸胸前，胸口处喷薄出的丝丝热气隔了层衣物，也让徐清柸心口发烫，使得他下意识地想隔开热源。
“干嘛啦！让我靠一下！”
谢照影被徐清柸扒拉得不耐烦，蹙起一对细眉，声调软软地抱怨。
“徐清柸，你真是小气。”
谢照影含混不清地声响闷在衣物里，去仿佛滴落在徐清柸心池中的几点涟漪。
镇国公府的人轻手轻脚带回了吴柘，临走时，领头的一人侧首朝着徐清柸微颔首。
徐清柸见人走了，才抬手轻捏谢照影的后颈，语调暗哑。
“站好，别乱动。”
谢照影捕捉到他语气里的危险，极有眼色地乖乖倚靠。
“徐清柸，你去哪啦？”
但也只维持了一瞬清净，没一会儿又开始发蠢。
“又不说话，你这么多年，怎么没憋死。”
徐清柸不搭理她，谢照影就恶毒地诅咒他。
没多久，先头在一楼同徐清柸对上目光的富商打扮的男子领着另一个亲卫衣饰的男子进了屋内。
“公子，成了。”
徐清柸听了，只低低应了声，随后就领着谢照影下楼出了幽篁馆。
到了马车上，徐清柸给谢照影倒了几杯清茶。
谢照影喝了几杯茶，酒醒了些，又恢复了本性。
她看着徐清柸冷硬着张脸坐在对面，想起在馆里衣袂飘香的丽婉美人语声柔柔地叫着公子，两厢比较，使得谢照影越发看徐清柸不满意。
她心下不满，也只敢在心里嘟囔，觉得徐清柸真是没有眼力见，他不过是个小小亲卫，哪里来的这么大谱。
若是、若是、
谢照影在心底若是了半天，发现她在宫中所依仗也不过只有中宫。
如今皇后因为她被禁了足，她就更没了脸。
其实她亦无法如何。
谢照影一时有些恼火，她想自己实在窝囊。
谢华珺顶着才女的名头，世家大族都瞧得上眼。
而她谢照影空长了一张脸蛋，还被人说不如谢华珺冰清玉洁，纤弱拂柳。
她真是要气死了。
徐清柸在对面，没错过谢照影脸上明灭不定的神色。
“又在生什么气？，刚才不是高兴得很么？”
谢照影听出他话里的讥嘲，恨恨瞪了徐清柸一眼，并不接话。
临到下了马车，谢照影都摆出一副划清界限的姿态，故意扭过头，不与徐清柸有任何接触。
车停了，谢照影下车前，用余光偷偷瞥了眼徐清柸，发现这人竟敢堂而皇之闭目。
她这个帝姬还在车上，他凭什么闭眼。
谢照影气哼哼地摔了帘子下车，蓦然扫过徐清柸的衣饰，一下子将脑中的记忆接上了。
她忽然闪过在幽篁馆里同徐清柸说话的亲卫，那衣饰他从前在丞相府里见过。
这一发现使她骤然横生寒意。
“发什么呆？”
徐清柸嗓音微凉，在夜里更显寒凉。
“没、没想什么。”
谢照影磕磕巴巴地目光闪躲，她贪生怕死得很，被她刚才脑子里的猜测吓得半死，哪里还有脑子分出来同徐清柸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