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艾潘妮呼啦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背上全是虚汗,不断地喘着粗气。

    惊魂未定的女人左右环顾,发现自己正坐在自家卧室的床上,头发和手都被清理过,身上泥泞的男装已经不在,被换上了家常的轻薄睡裙。屋外已经西沉的上弦月,正用黯淡的光辉照耀着窗前的地板。

    她定了定神,将颤抖的双手举起,温暖强大的力量似乎仍然残留在手中,感动的余韵尚未消散。随着双手攥成拳头,艾潘妮深深地低下了头,将拳头顶在额头上,默默祷告了两句后,飞快地翻身下了床。

    罗丝很是庆幸这几天自己睡的晚,否则刚被送回家没两小时的艾潘妮夫人,怕是真的会穿着睡衣冲向街道:“您不能这样子出门!先生让我好好照顾您,不是为了让我纵容您深夜乱跑的!”

    艾潘妮顶着女管家的唠叨,往自己的睡裙外边胡乱套上一件居家罩袍,系好腰带就要去开门:“反正半夜黑灯瞎火的,没人看见。”

    忍无可忍的女管家强行按住她的女主人,蹲下来亲手帮她穿好短皮靴,然后才不放心地打开了大门:“我知道我根本没可能拦住您……但请您务必小心,艾潘妮!”

    “谢谢你,罗丝。照顾好伽弗洛什。”艾潘妮凑上去拥抱了女管家并互相亲吻了一下,抄起钱包就冲出了大门。

    她跑出圣殿老街后才在大道上找到一辆想要回家的马车,在加倍车费的刺激下,风驰电掣般以最快速度赶到了武人街。街巷狭小马车无法进去,艾潘妮付了钱后飞奔过街道,以擂鼓的方式敲开七号大门,无视了门房的骂声,拎起裙角大步冲上三楼的套间。

    “沙威他人呢?!”

    冉阿让打开门时也吓了一大跳,面对满脸通红,急得头上快要冒烟的艾潘妮,足足愣了 5 秒钟才反应过来:“他不在这里。”

    “那他在哪呢?!”艾潘妮沙哑地叫着,把从屋里出来的珂赛特也吓得直捂胸口:“我好像记得在马车上听见你们说过要来这里!”

    “镇定点,亲爱的。”白发老人将女人拉进屋里,双手用力握住她的肩膀:“我们确实一起坐车回来了,我本想在……临走前再看一眼珂赛特,交代好事情。但是等我进门后从窗户往楼下看时,发现他已经不见了。”

    “不见了?”

    “是的,他……似乎放弃了带我走的计划,但他什么都没跟我说,我甚至没看见他什么时候走的。”

    艾潘妮忽然感到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一股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她结结巴巴地低声念叨着:“伯父,我……您还记得当年我的那个噩梦吗?”

    “虽然并不记得具体内容,”冉阿让依然牢牢地抓着她的肩膀,仿佛在把力量透过手掌传递给她:“但我还依稀记得,那也许是某种启示?”

    栗发女人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地点点头,上前紧紧拥抱了老人,然后转头跑步出门冲下了楼梯。

    “艾潘妮!”

    当她走出武人街七号楼的大门时,三楼窗口里传来冉阿让的喊声:“记得去附近的哨所看看,白大衣商店哨所和历史文物陈列馆哨所都离这里不远!”

    女人笑着挥挥手表示听到了,然后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跑出了武人街。

    夜已深,城市沉入睡眠,没有一座房屋里亮着灯火,路上也没有行人,寂静地像座巨大的坟墓。

    艾潘妮先去了白大衣商店哨所,零点新换班的值班警察告诉她,所内并没有督察来访的记录。她随后冲出哨所,沿着河沿一路狂奔,过了榆树河沿后,在圣母院桥上来回跑了两圈,半个人影都没发现。

    该死的,沙威你在哪?!

    栗发女人大步走在空旷的塞纳河岸边,周围的环境一刻不停地在她的眼里和头脑里晃荡,时不时地跟遥远记忆中的噩梦重叠,促使她即使气喘吁吁也不敢停下脚步,直到被路上凸起的石头绊了个趔趄,她扶着岸边石质栏杆站住,靠在上边思考了半分钟。

    记得去附近哨所看看。

    冉阿让的建议再次在脑海里回想,艾潘妮抬起头,发现自己已经走过了格雷沃广场,前方不太远就是沙特雷广场,那里似乎也有警察哨所的样子。

    还是去碰碰运气吧!

    艾潘妮的体力已经不太能支撑全速前进,保持着半跑半走的状态,来到了沙特雷广场。她四下观望,很快就看到离她最远的角落里,挂着一盏形状特别的灯笼——当年她可是唯恐避之不及的哨所标志。

    她径直来到门前,推开镶了玻璃的铁栅栏门,马上就有一个警察上前询问她有什么事。

    “我是来找人的,先生。请问刚才沙威督察有没有来过这里?”

    艾潘妮的气息还有点乱,衣着也不太整齐,值班警察有点疑惑地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犹豫着回答道:“是的,不久前督察先生来过这里,但他没待多久就离开了。”

    栗发女人闻言一下子就支棱了起来,眼睛都在发光,赶紧追问:“他去哪了?!”

    值班警察表示并不清楚,只能模糊地指出督察离开时走的方向。艾潘妮虽然已经口干舌燥,但连口水都顾不上讨,转身冲出哨所,铁栅栏玻璃门在她背后沉重地关上,发出金属磨擦的尖锐声音。

    天空被乌云覆盖,群星不见踪影,路灯倒映在塞纳河上,随着波涛被扭曲得变了形。前几天连续降雨使水位上涨,河水在桥下急冲猛泻,不停地发出浪涛拍打河岸桥桩的声音。

    艾潘妮跑步斜穿过沙特雷广场,眼前远远地又是塞纳河沿。等她跑出路口后,左边是圣母院桥,右边是交易桥,更远还有新桥和阿尔科勒桥。她梦里见到的到底是哪个呢?总不能从皇家桥到玛丽桥都跑一遍吧?

    她的脑子乱成一团,脚下却没停步,闭上眼咬了咬牙,在冲过路口的时候按直觉向右转去,还没跑两步——

    哐当!

    艾潘妮猛地正面撞上了一个满身酒气的男人,两人分别向相反方向重重倒下,全都摔得痛苦地叫唤起来。虽然身上疼的厉害,但艾潘妮的耳朵忽然竖了起来:对面人的声音听起来太耳熟了。

    “你……马库斯?!”

    “啊,啊?”地上的男人还在挣扎着撑起了上半身,想要站起来:“谁、谁啊?这么不长眼……”

    “我看你才是不长眼!”艾潘妮借着路灯昏暗的红光,看清了对方的脸,不禁怒火中烧——街垒里害沙威差点被枪毙的罪魁祸首,她可没有忘记呢!

    栗发女人侧身一个翻滚,敏捷地站了起来,对着正从地上站直身子的马库斯,结结实实地扇过去一记耳光,打得他鬼哭狼嚎地趔趄了两步,差点又坐回地上。

    “臭娘们!你竟敢打人?!”马库斯晃了晃脑袋,拉回了一点神志,眯着眼睛似乎觉得对面的女人有点眼熟:“你……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此时的他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只见一头栗棕色短发飞散开来,把女人半边脸隐没在阴影里,随后她冷笑一声,弯腰从地上捡起松动的小块铺路石,气势汹汹地冲他走了过来:“我要让你这个混蛋付出代价——你给我站住!别跑!!!”

    马库斯跟他那傲慢的父亲不一样,他最大的优点是有眼力劲,哪怕在醉酒状态下,也能清楚地感受到面前虽然是个女人,但浑身上下弥漫着杀人的气息:不是那种小打小闹,而是真的想杀了他。

    于是,在本能的恐惧感支配下,马库斯另一个优点又体现了出来——及时认怂,保命比面子要紧。他转过身拔腿就跑,拎着石头的女人在背后边骂边追,两个人就这么在昏暗的塞纳河沿上,展开了疯狂可笑的追逐战。

    马库斯今天为庆祝死里逃生而喝了不少,酒精让他的脚步迟钝了很多,而艾潘妮已经被怒火烧昏了头脑,她找不到沙威,早就憋了一肚子慌张和恼火,如今见到在街垒里开黑枪的凶手,她现在是真的想杀人。

    两人沿河前后跑了没多远,就到了交易桥边。马库斯气喘吁吁地左右看,发现桥中央有个高大黑暗的人影,马上像发现了救命稻草的溺水人一样,挥手尖叫着向那人影跑去:“先生!救命啊!!!”

    马库斯跑到桥上,模模糊糊看到那人似乎是个身材高大、戴帽子的男人,于是一边叫着救命,一边转身指向举着石块也追上桥来的女人喊道:“那疯婆娘要杀人!她要杀我!请您帮帮——”

    随着一声闷响,马库斯的话突然中断,只见他全身一震两眼上翻,缓缓地软倒在了石头铺成的桥面上,当场晕了过去。艾潘妮紧跟着跑过来,手里举着石头,眼神发直地盯着对面呆住了。

    沙威扶了一下高顶帽,手里紧握着铅头警棍,正半跪在地上检查马库斯的状态。在确定了那家伙没什么大碍后,身材高大的督察站了起来,灰底带蓝的眼睛望向艾潘妮,眉头微微皴起,薄嘴唇里吐出低沉的声音:“艾潘妮,这是怎么回事?”

    艾潘妮不停地眨着眼,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汇聚,她的手瞬间无力地垂下,石块从掌中滑落,砸在坚硬的桥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艾潘妮?”

    她想回答,嘴张开却发不出声音,眼泪一点点地流出,在面庞上拉出银色的细丝,呼吸越来越急促,逐渐变成了大声的喘息和抽泣。

    “你怎么了?艾潘妮——”

    没等他问完,艾潘妮迈开脚步,飞快地跨过瘫在地上的马库斯,脚下猛一用力,几乎腾空而起地撞进了沙威的怀抱,同时开始嚎啕大哭。

    “冷静点,到底怎么了?”沙威似乎有点慌,话语里带上了一丝颤抖,粗壮的大手抚上艾潘妮的背,边抚摸边轻轻地拍着她:“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当然是为了你!”

    艾潘妮哭得快要喘不过气,喊出话的同时不但眼泪横飞,连鼻涕都流了出来,她也顾不上擦,只继续哭骂着:“你个臭老条子!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你不能死啊!!!”

    栗发女人双手抓住长大衣的前襟,把脑袋深深地埋进对方的怀里,扯着变调的嗓音,大声哭叫起来。这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回荡,显得又悲哀又凄凉,像一只濒死鸟儿的哀鸣。

    高大的督察不再说话,沉默着将艾潘妮紧紧搂住,任由她的泪水浸湿他的肩膀和衣领。等她的哭声逐渐弱下来后,才缓缓开口问道:“所以,这就是你当年的噩梦吗?”

    艾潘妮点点头,用手环抱住对方健壮的躯干,似乎做好了死不松手的准备。与此同时,她耳边传来了无奈的低沉声音:“即使你以前没有目睹我的末日,上帝似乎也在不停地给你启示啊。”

    艾潘妮猛地抬起头,正对上那双深邃的灰眼睛,双方对视了几秒后,她喃喃地咕哝起来:“……你看过那封信了?”

    黑发督察抬起眉毛,无声地点了点头,抬起一只手将艾潘妮散乱的碎发捋到耳后。她瞬间憋红了脸,紧抿住嘴唇,过了一会才咬着后槽牙说:“我……很抱歉瞒了你这么长时间,我怕会因此失去你,所以我——”

    “可我已经变了,也许不再是你心中那个公正伟大的警官。”沙威的声音又哑又轻,脸上痛苦和纠结的表情轮番浮现,灰眼睛里映着艾潘妮逐渐皱起来的脸:“我理应逮捕冉阿让,但却没有执行,以后……大概也不会这么做。”

    一股奇怪的情绪在艾潘妮心头酝酿,她没头没脑地紧跟着问了句:“为什么?”

    “因为他是个怪物!一个行善的崇高的、像天使一样的罪犯!该死的,我其实在十年前就已经知道了!”

    沙威放开艾潘妮,转身走到桥边,将两肘撑在栏杆上,低头凝视着漆黑的水面,声音中带着痛苦:“我曾经想要无视这个问题,继续执行法律,但……但他又一次救了我的命!”

    说到这里,高大的男人直起身子仰天长叹,似乎带着一点哽咽的声音:“那家伙救了我两次之多,并且还将你带回我身边——也是两次!要是我转头就将他逮捕扔进监狱,那我又是什么东西?一个忘恩负义的混蛋吗?”

    “可你并没有选择恩将仇报。”艾潘妮也走了过来,伸手挽住沙威的手臂,另一只手则挂在了他的背上:“所以你仍然走在公正高尚的道路上,因为你保护了真正应该保护的人。”

    黑发督察发出一声苦涩的嗤笑,缓缓地摇着头:“先声明,我可不是为了你才没逮捕那个马吕斯,只是因为……我觉得他快死了,应该让家人见他最后一面。”

    “这就足够了,亲爱的。”艾潘妮将整个身子靠在了沙威身上,用脸轻轻蹭着他的胳膊:“你放走伯父,是因为你的良心和道德告诉你,这才是正确的,你并没有犯错!”

    她顿了一下,继续缓缓说道:“如果反过来的话,我绝不相信一个恩将仇报的小人,能捍卫什么正义——任何有良知的人们,只会唾弃那样卑劣的家伙!”

    “……我以前总觉得,世上除了审判庭、执行判决、警署和权威以外,就没有别的什么东西了。”

    沙威再次俯下身子,撑在桥栏杆上,灰色眼睛凝视着远方,漆黑一片的建筑物隐约可见,似乎是司法宫的影子:“但你们一个个地走进我的人生,告诉我事情不是这样。”

    “我们?”

    “冉阿让、皮埃尔、卞福汝主教大人……还有你,艾潘妮。”

    沙威依然凝视着黑暗,但那灰眼睛里开始逐渐有了点光彩,像是一颗星星露出了微小的光辉:“那位圣人说的对,命运早就把罪人悔改的证据送到我面前,只是我愚蠢地选择不予信任。”

    说罢,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直起身子转过来面对艾潘妮,棱角分明的方脸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神情复杂地缓缓问道:“艾潘妮,如果我因为今天的行为被革职,从而令你在人前蒙羞,你……会离开我吗?”

    “你这是什么话?!先不说今天的事不会有任何人追究,”栗发女人的眉毛越皱越深,甚至开始有点咬牙切齿:“如果你因为遵从了自己的良知,反而要被革职,那只能说明警署署长吉斯凯先生,是个有眼无珠的蠢货!”

    “不要那么说吉斯凯先生……”高大的督察有点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但他接下来的话却被对面的女人打断了。

    “沙威,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无论你是警官、是农夫还是法兰西国王,都不会改变我的感情。”

    艾潘妮闭上眼,在一次深呼吸后,用她琥珀色的大眼睛凝视着对方,轻轻地说道:“你永远有家可回,有路可退,因为我始终在这里等着你!而当你再次前行的时候,我也会追随在你身边,绝不离开——只要我一息尚存,就不会停止爱你!” [注 1]

    沙威怔了两秒后,并没有开口回应,而是弯下腰伸开臂膀,将栗发女人整个揽入怀中,把自己的脸深深地埋进了她的肩膀。一个闷闷的沉重呼吸声在艾潘妮的耳边响起,令她不禁也伸手回抱住了对方宽阔的后背。

    两个人安静地互相依偎着,拥抱着,随着呼吸和抽泣声轻轻摇摆,塞纳河的水流在桥下奔腾,不时地发出浪头冲刷桥墩的声音。

    “回家吧。”沙威沉闷的声音从侧面传来,灌入艾潘妮的耳朵:“回我们的家去,我还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艾潘妮点点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犹豫着低头看向背后,地上瘫着的人像条死狗一样无声无息:“那这家伙怎么办?”

    “十分钟后第五巡逻队会经过这里,他们会妥善照顾这位先生的。”

    沙威看了眼怀表后将其揣回兜里,一手揽着艾潘妮的肩膀,一手放在桥栏杆上,灰眼睛最后注视了一次桥下凄凉幽深的黑暗虚空,嘴里自言自语般咕哝着什么。艾潘妮没完全听清,只勉强听到一些只言片语。

    “……如果没有你……大概……真的会是我的葬身之处。”

    一高一矮两个人影,互相扶持着从交易桥上走下,沿着塞纳河边的石板路渐渐走远。天上厚重的云层不知何时露出了缝隙,晶莹的星光在云彩缝隙间跳跃,在那漆黑、苍茫的天幕中流动着,微小却闪闪发光,仿佛在不停地诉说着一个温柔的秘密,关于爱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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