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马车稳稳地停在河滩上,沙威上前打开车门,看着冉阿让把马吕斯扛上了车,放在后座长凳一侧,然后坐在青年身边稳稳地扶好。紧接着沙威拉着艾潘妮的手,把她推上车坐到前排座位上,他本人最后上来,粗鲁地将坐在艾潘妮身边的男孩拖到地板上,自己挨着她在前排座位另一边坐下。

    “嘿!老条子!你不能这样!”伽弗洛什在马车地板上盘起腿,挥舞着小拳头向大个子督察抗议:“是我先坐下的!”

    沙威瞪了男孩一眼,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我坐在自己老婆旁边天经地义,你又不是她儿子,凭什么来跟我抢座位?”

    伽弗洛什撅起了嘴,发出一声嗤笑,双手抱在脑后,背靠着冉阿让和马吕斯的腿,眼睛望向车窗外:“算了,看在你 50 大几才当新郎的份上,原谅你这次。”

    “臭小子!你——!”沙威还没说完,就被旁边的艾潘妮狠命地拽了拽袖子:“沙威!别……求你了……”

    黑发男人看了看身边面红耳赤的女人,又瞪了一眼还在冲他吐舌头的男孩,双手叉在胸前转头望向车窗外,铁青着脸不再出声。艾潘妮也向伽弗洛什使了个眼色,举起一只手指放在嘴唇前,不准他再挑衅督察。

    冉阿让在对面的座位上扶着马吕斯,青年一动不动地靠在后座角落里,头部低垂双臂松弛,随着马车的颠簸轻微颤动着,看起来跟死人没啥区别。而老人则带着种大彻大悟般的悲悯,像一缕快要从世上消逝的灵魂,静默地端坐在座位上。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马车里也变得昏暗,如同车厢里的气氛一样低沉压抑。艾潘妮有点受不了了,侧身凑近沙威的肩膀,低声咕哝着问:“你为什么会守在那管道口?难道事先知道我们会从哪里出来?”

    “人怎么可能未卜先知?”沙威的灰眼睛凝视着车窗外的街道,窗户和路灯黯淡的灯光一闪一闪地照耀着他的脸:“我是追着一个可疑的人过来的,那家伙逃到附近时消失了踪影,我怀疑他藏进了下水道里,所以埋伏起来等着。”

    “……你知道你追的是谁吗?”

    “不,我只觉得他非常可疑,身上一定有案子。”

    艾潘妮歪头侧对着男人感叹道:“你在工作方面真是直觉敏锐——他是德纳第,戈尔博老屋里那位。”

    “前几天从拉弗尔斯越狱的那家伙吗?”沙威用手摸着下巴,薄嘴唇向一边撇去,牙齿咬得咯咯响,眉间的皱纹变得更深了:“该死!真不应该放长线,要是当场逮捕就好了……”

    “那样我们就得困死在下水道里。”艾潘妮喃喃地念叨着,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如果你直接逮捕了他,就没人来给我们开门了。”

    沙威得知德纳第又消失在下水道后,表情有点懊丧,对唾手可及的罪犯溜之大吉感到郁闷:“以那家伙的德性,不可能免费给你们开门吧?”

    “是啊,搜刮走了我们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艾潘妮的言语里带着惭愧,声音越来越弱,速度越来越慢:“对不起,沙威……我的结婚戒指也被那家伙……”

    “不用道歉,你的决定是正确的,跟那种穷凶极恶的罪犯打交道,先要保证自己的安全……”

    沙威说着说着,忽然感到肩膀一沉,转头看去发现艾潘妮靠在他的肩上睡着了。黑发督察愣了一下,又看了看车厢对面,发现伽弗洛什也已经靠着冉阿让的大腿打起了瞌睡。

    “他们很累了。”冉阿让面色安详,轻轻地摸了摸男孩的头顶:“毕竟从昨天到现在都没怎么吃饭睡觉,还带着伤走了这么远的路。”

    沙威灰色的眼睛瞪着老人,似乎想接话问点什么,但最后他一个字都没说,转而伸手搂住艾潘妮的肩膀,将她轻轻地放倒下来,让女人的上半身躺在自己的腿上,一只手放在她的腰间,一只手盖在她的额前,轻轻将被淤泥黏成一团的栗棕色头发捋顺。

    “这场景似曾相识不是吗?”同样满身泥泞的老人低声咕哝着,眼睛垂下望着地板:“当年从阿拉斯回来的马车上……呵,一晃真是过了很多年啊。”

    “我并没有兴趣跟您叙旧,冉阿让!”沙威也低下头来,凝视着他怀里的女人,不想让对方看见他脸上的表情。

    “那时候您对艾潘妮的态度,让我非常不高兴。”冉阿让吸了一下鼻子,依然轻轻地继续说着:“她付出了那么多,您却连个明确的表态都没有,我甚至开始怀疑,您是不是在故意玩弄她的感情——”

    “我没有!”

    “当然,我后来确定您并不是那种人,否则我绝不会同意你们的婚事。”

    冉阿让叹息般地长出一口气,抬起眼也看向艾潘妮的睡脸:“不过之后您干出的好事也是我没料到的……艾潘妮曾经埋怨我当年揍您太狠,但我一点都不这么认为,甚至觉得下手轻了。”

    对面沉默了一会,路灯的光芒在车厢里闪烁了几次后,低沉厚重的声音才慢慢地传来:“对她来说,我那时候就是个混蛋,那是背誓者应得的惩罚。”

    说完后,沙威顿了一下,粗壮的大手轻柔地抚摸着艾潘妮的脸颊,灰色目光里露出一点温柔、一点感慨,连声音都变得柔和起来:“不过,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因为我娶到了全巴黎乃至全法兰西最自由、最勇敢的女人,这是我的荣幸,也足以让我为之自豪。”

    ——

    艾潘妮的头脑昏昏沉沉,她从昨天到现在经历了太多事,没有正经吃喝更没有好好休息。所有的一切耗尽了她的精神和体力,在基本确定所有人都平安后,她像坨真正的泥巴一样瘫软着,依偎在沙威安全又温暖的怀里,进入一种半昏迷状态。

    马车到达受难修女街六号时已经是晚上 8 点过半,艾潘妮能勉强感觉到,车里的人们把马吕斯抬下去后,车门外变得逐渐闹哄哄的——马吕斯回家了,他彻底安全了!

    女人的大脑在得到这个信号后,就更加松弛地沉入睡眠,任由一双健壮的臂膀将她搬来运去,最后陷入了充满熟悉气味的柔软织物,感到无比松弛舒适。

    忽然,她的脑袋沉了一下,朦胧的视野里好像有影影绰绰的光线照耀。艾潘妮迷迷瞪瞪地抬起头,发现自己似乎坐在教堂的长椅里,正趴在前排椅背上打瞌睡。

    眼前是个朴素的石头砌成的教堂,窗外一片漆黑,祭坛后摆着巨大的蜡烛架,密密麻麻的蜡烛闪烁着火光,正在欢快地燃烧。她的心里猛地一动,似乎对这个地方似曾相识,不禁站起来往祭坛前走去,然后发现已经有人跪在祭坛下祈祷了。

    “哦,您好,夫人。”那人穿着紫色旧棉袍,头戴平顶帽,声音苍老但很温柔:“您也是来祈祷的吗?”

    艾潘妮有点怔愣,但还是礼貌地回答:“不,我的愿望都已经实现,我是来……”

    我是来做什么的?

    她脑子里有点糊涂,一时半会怎么都想不起来,只能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道:“呃,您在祷告吗?我打扰您了吗?”

    “我确实在祷告,但您并没有打扰我。”老人回头看了一眼艾潘妮,慈祥的面容令人倍感亲切:“我在为那些英勇高贵的灵魂祈祷,祝愿他们从充满光明的坟墓中走向天堂。”

    艾潘妮感到一阵颤抖,不自觉地也肃立在老人身边,低头合掌跟着祷告起来。忽然,她垂下眼皮,注意力不知为何被祭坛后边的地面吸引,她紧紧地盯着一只放在地上的小蜡烛,那小巧的火焰跳跃着,似乎不停地将光芒映射进琥珀色的眼底。

    “您喜欢它吗?”老人的声音从侧面传来,艾潘妮怔了一下,下意识地迅速回答:“喜欢,我能感觉到……很温暖,很安心。”

    说罢,她用手拂过脸颊,擦掉眼角的泪水,苦笑了起来:“奇怪,这里有那么多蜡烛,为什么我只觉得这个这么特别呢?”

    “您觉得是为什么呢?”

    栗发女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地上的蜡烛,脸上被烛光映出一片暖洋洋的黄光:“我、我就是感觉那蜡烛……好像在看着我……”

    我在胡说什么,那只是一支蜡烛而已!

    艾潘妮觉得自己有点神经质,羞得低下了头:“抱歉,大人。我不知怎得就开始胡说八道,请原谅。”

    “我倒是觉得您说的很好,孩子。”老主教转向祭坛,虔诚地合上双手:“您一直为之奋斗牺牲的愿望,不就是这些简简单单的事情吗?亲爱的艾潘妮。”

    “您认识我?”艾潘妮猛地抬起头,眼睛忽然亮了起来:“我……明白了,您就是卞福汝主教大人吧?”

    “看来我们的督察先生跟您说起过我。”

    “不单他说过,冉阿让伯伯也跟我说起过您。”栗发女人恭敬地低下了头:“他们都说,您是位值得尊敬的圣人。”

    老人呵呵地笑了起来,边笑边摇头,用手撑着地想站起来。艾潘妮眼疾手快地上去扶住老人的手臂,搀着他起身,走回第一排长椅坐了下来。

    “别听他们的,我只是一介普通神甫、上帝卑微的仆人而已。”

    老人神秘兮兮地对艾潘妮眨了眨眼,她无奈地看看老人胸前主教用的十字架,闭上眼附和:“明白了,‘神甫先生’……那么我猜沙威他当时,大概来到的也是这里吧?”

    “您甚至就坐在他当时的位置上。”卞福汝主教慈爱地看着艾潘妮紧张地挪了挪身子,笑着感慨:“他可真是个幸运的男人,不是吗?”

    艾潘妮摇摇头,垂下眼皮喃喃地说:“幸运的是我才对,我犯过那么多罪,现在却能收获如此美好的生活,我有时候真的会觉得自己是靠欺骗才取得一切的——毕竟这世界本应没有我才对!”

    “这可未必啊,亲爱的艾潘妮。”老主教怀揣着双手,笑吟吟地歪头看着她:“我觉得这世界有您,才是值得赞美的事情。”

    “您帮助了您的朋友芳汀,抚养了苏珊,给予了冉阿让以家人的爱和陪伴。”卞福汝主教抬着手轻轻拍着自己的胳膊,好像在打拍子计数:“您还拯救了伽弗洛什、马吕斯的生命。并且,您不但拯救了沙威的生命,还拯救了他的灵魂。”

    “如果这世界没有了您,他们会失去的东西简直不可估量。”

    艾潘妮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一点眼泪从眼角溢出,声音变得惭愧不已:“不,不……先生,我只是、只是个自私的小人物,就是自私地……想让我重要的人们,都能活下去而已。”

    “这就是了,亲爱的孩子。您的心引领着你的行为,让您变成了远比自己认为的要好得多的姑娘。”

    卞福汝主教对着她微笑起来,这是一种庄重又温暖的笑容,充满了祝福:“艾潘妮,您有一颗充满爱与勇气的心灵,不仅能为自己深爱的人去战斗,也能够为了他人的幸福奋不顾身,这是真正的爱,宽恕和牺牲的光辉。您的光芒照耀了您在这世界上遇到的每一个人,驱散了他们生命中的黑暗,这又怎么会是自私呢?”

    艾潘妮已经没法开口说话,她的喉咙堵的厉害,脸颊已经被眼泪浸湿,只能低下头一边啜泣一边擦着自己的脸。主教的手轻轻抬起,像个慈爱的祖父一样抚摩着她的头顶,耐心地等她哭了一会后拍拍她的肩膀:“亲爱的孩子,可以麻烦您扶我起来吗?”

    艾潘妮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用袖子胡乱擦擦眼泪,扶着老人站起来,又回到祭坛前。巨大的蜡烛架上无数点火光闪耀,迸发着充满活力的光彩,映得天花板上光影重重。

    “那么我们来看看刚才的问题。”卞福汝主教伸手指向数量庞大的蜡烛们,转头向艾潘妮提问:“这里有这么多蜡烛,为什么您只觉得那一支特别呢?这支不是更美吗?那支难道不更明亮吗?”

    艾潘妮看向老人指的方向,凝神看了一会后轻轻摇头:“确实,那些蜡烛都更漂亮精致,也更加明亮,但是我能感觉到,它们都不是为我而燃烧的,他们的美和光芒,也都不是向着我而来的。”

    说完,她低头看向地板上那支普通、矮小,甚至有点脏兮兮的小蜡烛,低声说道:“但是这支却不一样,我……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那么就让它自己来告诉您原因吧。”卞福汝主教吃力地弯下腰,将那支小蜡烛捡了起来,微笑着双手递给艾潘妮。

    她接过蜡烛的一瞬间,只觉得一股庞大的暖流从手心流入,飞速顺着胳膊涌向躯体各个角落。一个强有力的心跳声,在她的内心深处响起,跟她自己的截然不同,又奇妙地合着节拍跳动。

    艾潘妮感到整个人似乎沉浸在宁静的喜悦中,被无比强大的力量覆盖、包裹,令她的脸上充满了混杂的情绪。她禁不住咧嘴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既有快乐愉悦,又有激动感慨。而眼泪又同时悄悄在笑声中滑落,犹如一颗颗明亮的珍珠。

    “现在您明白了吗?”

    “是的,我明白!”艾潘妮笑着高声回答,眼泪在脸上奔驰,小小的蜡烛异常温暖,散发着雪松木、烟草和盐混合的沉郁香气,在她手中欢快地燃烧着,小巧的火苗如心跳般跃动,发出耀眼的光彩。

    “好孩子,醒醒吧,你还有事必须去做呢。”

    艾潘妮抬起头,惊讶地看着老人,只见他伸手指向她的背后,笑着说道:“快点醒过来吧,孩子。它——他现在需要你。”

    艾潘妮回头看去,只见眼前一片昏暗,层层乌云遮蔽了苍穹上的星辰,城市漆黑一片,没有一丝灯火。面前的石桥上伫立着一个高大的人影,正在凭栏远眺。

    “不……”

    艾潘妮琥珀色的眼睛骤然睁大,捧着蜡烛的手开始剧烈颤抖,黑暗的噩梦回忆从意识深处升起,令她放声尖叫起来:“不!沙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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