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

    隧道深处一片漆黑,潮气和腐臭不停地从深处翻涌出来。一个光着脚穿罩衫的矮个子男人,左手提着鞋,右手握着把匕首,好整以暇地对着老少三人。

    “亲爱的朋友们,你们不打算出去吗?”

    冉阿让立即转过身来,艾潘妮条件反射地把伽弗洛什拉到了自己身后。两人都一眼认出了那家伙是德纳第,但德纳第皱着眉头,眯着眼睛看了半天,似乎没有对他们三人的身份表示任何惊讶——他并没有认出来。

    因为这时的老少三人浑身黑泥,连头发都染上了不少泥汤,全都面目全非,只剩明亮的眼睛,以及鼻孔和嘴周边尚有皮肤可见,加上光线昏暗,三个人又都是背光,德纳第完全认不出谁是谁,只把他们当成普通的逃亡者:“既然都犯了事,那就分点好处吧。你们想逃出去,而我有钥匙,各取所需公平的很。”

    德纳第掀起一点罩衫,露出腰里挂的一把大钥匙的一半,以示他没有说谎:“这玩意货真价实,考虑考虑吧先生们——是想在这里困死?还是被巡逻队抓走?还是穿过这扇该死的门走向田野?”

    这时伽弗洛什似乎看出了面前的人是他爹,刚叫了一声呦,就被艾潘妮捂住了嘴:“安静!”

    艾潘妮可清楚她亲爹是个什么货色了,回想起来,她上辈子在花园门口问他自己母亲的情况,他不耐烦地表示不知道应该好着呢。可现在她知道了,德纳第夫人实际上已经病死,而她亲爱的爹,完全不在乎这件事。

    “你爹不会在意你死活的,相信我。”艾潘妮在伽弗洛什脑袋旁轻声耳语,男孩默默地点点头。

    德纳第先生转着匕首,有点不耐烦地叫道:“出价吧,朋友们!如果价格合适,我还会送你们一根好用的绳子!”

    “绳子?”冉阿让不太明白,不由得反问了一句。德纳第指着他肩上扛着的马吕斯,邪恶地笑了起来:“你要把这位朋友扔进河里的话,不绑几块石头他就得漂起来。”

    冉阿让和艾潘妮对视一眼,全都明白了问题所在:德纳第以为他们杀了人,正要去毁灭证据,所以挡在这里勒索。现在情势对冉阿让他们很不利,虽然人数占优,但三个人都处在筋疲力尽的状态。艾潘妮和伽弗洛什本来就不是德纳第的对手,冉阿让体力消耗巨大同时还扛着马吕斯,德纳第一定不会等他把这青年平安卸下来,再像个骑士一样发动攻击。

    更何况德纳第手上还有武器,他正炫耀一样抚摸着匕首的锋刃,低声催促:“好了,我这已经把价码全都露出来了,诸位的价钱也该展示展示啦!”

    艾潘妮心里异常恼火,伸手进外套内袋,却摸了个空:沙威送给她的那把银色小钢枪,已经在街垒里被安灼拉缴械,离开了自己身边。栗发女人顿时感到一阵全身颤栗,恐惧和惊慌失措在心中急剧升腾。

    【干我们这行的,武器是身家性命所在。】

    面对匪徒的时候,武器不在身边的感觉实在是太吓人了。艾潘妮没来由地想到很久很久以前,那五月天里的马车上,沙威推开她触摸武器的手时所说的话。可笑的是,她现在才完全理解了他当初的剧烈反应。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冉阿让努力压低的声音传来:“亲爱的,我背心的口袋,里边应该有点钱。”

    艾潘妮会意,上前掏了掏老人满是污泥的背心口袋,他昨天晚上出门太急,忘记带上钱包。她只找到一个金路易和两个五法郎银币,外加几个苏。艾潘妮将这些钱币归拢到一起,放在了他们和德纳第之间的下水道长凳上。

    “啧啧,干了一票才捞了三十法郎吗?你们真是血亏。”德纳第走上前,用刀威胁三人不准动:“我不信那家伙身上就这么点钱,我得自己搜一遍!”

    冉阿让挥挥手,无声地命令艾潘妮带着伽弗洛什后退,自己迎向德纳第:“随便你!”

    德纳第凑上前,放肆地摸着马吕斯的口袋,翻着翻着就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艾潘妮的视线,用魔术师般的手法,将马吕斯胳膊上的丝绸领巾绷带解了下来。随后他拍了拍冉阿让空着的肩膀,轻声用一种假装神秘的声音说道:“很好,我现在相信了,那么这位先生的路费已经付清,那边两位的也付一下吧!”

    “什么?!”艾潘妮一下子就炸了毛,顿时尖叫起来:“你已经拿了三十法郎,我们已经没有钱了!”

    经过几乎一天一夜的折腾,艾潘妮疲累的身体让她的声音愈发嘶哑,德纳第完全没听出来她是谁,像野兽一样带着恐吓的神色笑了起来:“朋友,您要理解,自古过门都是按人头收费的,抓紧时间吧,我可不会在这里久留!”

    “……这个应该能满足你的要求。”冉阿让用空着的手勉强伸进背心里边,摸索了一会后,拿出一个带银链的怀表。虽然已经被污泥覆盖大半,但仍然可以看出外壳是银质的,表盖上似乎雕刻着圣母祈祷像。

    “等等,”艾潘妮发现这是当年她在滨海蒙特勒时,送给老人的圣诞礼物,他一直带在身边至今:“您不应该……”

    冉阿让坚定地把表塞给她,用眼神示意将其放到长凳上,艾潘妮没有办法,一边怒视着德纳第先生一边照办。而那贪婪的老匪徒一点都不知足,开心地咧着嘴,指着伽弗洛什催促:“很好,现在就剩这小子的过路费啦,朋友们。”

    伽弗洛什再也忍不住,直接喊了起来:“嘿,老爹,我是你儿子啊!”

    “嗯?你说什么?儿子?”

    “伽弗洛什,我是伽弗洛什!”

    德纳第翻着白眼想了想,往地上啐了一口:“听声儿有点像,但是管他呢!就算是我儿子,要过这门也得交钱!”

    “喂!老爹,你怎么能——”

    伽弗洛什的抗议还没说完,就被艾潘妮的话语打断:“这个,当这孩子的过路费了!”话音刚落,她在左手上拧了几下,褪掉一枚金戒指,叮当一声扔到了怀表旁边。

    “很好,很好,这才像一票生意应得的份额。”德纳第脸上的笑容愈发欢快而猥琐,走上前将钱币、怀表和金戒指一一装进他的破布包:“当然了,我这么诚信的生意人,肯定不会食言,你们跟我来!”

    德纳第走到铁栅栏门边,先望了望外边,然后拿出大钥匙,将它插进锁眼,转了好几圈后,大锁里发出咔咔的声音,门开了。

    德纳第站在门打开方向的背后,拉着沉重的铁门,示意老少三人赶紧出门。冉阿让警惕地盯着他,歪头示意艾潘妮和伽弗洛什先出去。于是女人拉着孩子的手,踩着石头砌成的台阶,三两步就走出了门,回到了地上的世界。

    甜美的新鲜空气瞬间灌满了艾潘妮的肺,那些腐烂、潮湿、令人恶心的东西已经彻底被她抛到身后。四周一盘寂静,太阳悬在地平线上,不久就会完全没入地下,她的脚下河水潺潺,浅蓝色的天空中已经开始出现几颗不明显的星星,黄昏即将到来。

    艾潘妮跟着一瘸一拐的男孩走到塞纳河边,蹲下来把手浸没在清凉的河水中,一股重回人世的感受在她心中激荡,眼睛禁不住自动落下泪来。

    不到半分钟后,冉阿让也来到她身边,轻轻地把马吕斯放到河岸边,和艾潘妮一样对着河水出了会神后,用手心捧了点水,洒在马吕斯脸上,只见他虽然还没清醒,但嘴自动张开,呼吸变得比之前强了一些。

    艾潘妮和冉阿让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露出了笑容,那种欢欣喜悦的笑容,一个字都不用说,就能让对方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

    马吕斯撑过来了!只要再把他送给医生,一定——

    忽然,一种奇异又熟悉的感觉击中了艾潘妮,她看着冉阿让的眼睛,知道对方也有同感:似乎有什么冷酷、严肃的目光,正在背后闪烁着。

    太阳已经完全沉入地平线,天色开始变暗。黄昏——犬与狼之时开始笼罩万物。

    艾潘妮颤巍巍地回头看向背后,在他们正后方几步远的地方,有一个裹在长大衣里的魁梧男人,正握着一根带铅头的粗棍子,静静地居高临下盯着他们。

    一瞬间,艾潘妮感到全身的力气都被卸掉,她本来蹲着的姿势变成了一屁股坐在河滩地上,嘴巴张开又合上,却没能发出声音,反而是对方先开了口:“你们是什么人?”

    三个泥人互相看了看,冉阿让率先镇定地回答道:“是我。”

    “谁?”

    “是我,冉阿让。”老人重复了一遍,平静地唤出了对方的名字:“沙威先生,您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更尽忠职守。”

    魁梧的身影似乎颤抖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平静,右手握紧了铅头棍子,低沉的声音像是在压抑着什么,只透出顽强的凶狠:“我警告过你,我不会放弃履行职责!”

    “我知道,但在您逮捕我之前——”冉阿让的话还没说完,一个又轻又细的声音插入了他们的对话。

    “……沙威?”

    在这声音出现后,沙威身边的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冉阿让的话语变成了无意义的杂乱噪音,那个轻而细的声音忽然被放大了数倍般,在他耳边炸响:“沙威,是你吧?”

    黑发督察将棍子夹在腋下,迈开长腿两步就走到河岸边,两只大而有力的手像老虎钳子一样,抓住发出声音的泥人肩膀,猛地将之从地上拔起。那人身材瘦小,衣服和脸都糊着一层黝黑的泥浆,看不清原来的样子,散发着下水道的恶臭。

    沙威迟疑了一下,分出一只手掏出手绢,在那人的脸上擦了擦。很快,已经干涸的泥浆随着织物成片地脱落,露出白皙的皮肤、皱起的眉头和一道红色伤疤。紧接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睁开,闪动着晶莹的光彩,热切地望着他。

    艾潘妮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就被一双健壮的手臂用力抱起,双脚顿时离了地,整个人陷入高大的督察怀里,急得她叫了起来:“别!别这样!你的外套会脏了——”

    “你给我闭嘴!”沙威用力紧箍着她的身躯,一边疯狂地亲吻她的面颊和嘴唇,一边低吼着:“那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

    感谢上帝!把她带回了人间!

    她的脸温热、柔软,身躯瘦小但结实,一双小手不知应该放哪似的,局促地搭在他肩上,尖利带点嘶哑的声音还在小声叨叨,抱怨她自己带来的卫生问题,像只咕咕叫唤着的小鸽子一样。

    感谢上帝,把她活着带回了我身边!

    沙威的心脏狂跳不已,意识中反复念诵着感谢的祷告,喜悦从胸腔里溢出,弥漫到全身每一处神经。他的脸紧贴在艾潘妮刚刚擦干净的脸上,在她耳边不停地小声呼喊着她的名字。

    “亲爱的,放我下来……”艾潘妮回应的声音却愈发窘迫,手也同时不停地拍打他的肩膀:“放我下来,拜托!放我下来啊!”

    然而高大的督察手上一点都不放松,反而越搂越紧,甚至无意识地抱着她原地转了两圈。最后艾潘妮只得对着他的耳朵大喊:“沙威!放我下来!马吕斯快死了!!!”

    这一声吼把沙威的意识从激动中拉回了现实,某个令他颇感不快的名字刺激着神经,喧嚣的世界再度归来,除了风声、塞纳河的潺潺水声,还包括伽弗洛什的口哨声、艾潘妮压低的求告声,以及冉阿让故意制造的咳嗽声。

    几秒钟尴尬时刻后,艾潘妮双脚落了地,随后被一只大手推到后边。沙威走到冉阿让面前,先蹲下盯着老人肮脏的脸看了看,又皱着眉把刚才的手绢放在河水里涮干净,擦拭着马吕斯脸上的血迹。

    “看起来确实是庞梅西律师。”沙威轻声念叨着,好像在自言自语:“他死了吗?”

    “他没死!!!”

    艾潘妮和冉阿让异口同声地回答,前者的声音比后者大了几个量级,并且噗通一声跪到了沙威身边,紧紧抓住了他的袖子:“拜托你,亲爱的。以慈悲之名,请救救他吧,至少把他送回家去!”

    沙威没有回头看她,沉默了一会后,沉重地吐出了一口气,声音有点发涩:“他家在哪?”

    泥水满身的老人闻声上前,从马吕斯的衣服里摸出笔记本,翻开写有地址的那一页递给沙威。

    黄昏的天空中尚有未褪去的霞光,能支撑人的眼睛勉强看清铅笔写下的字迹。沙威喃喃地咕哝了一遍地址,啪地合上笔记本,皱着张方脸环视了一圈惨不忍睹的男女老少,转头向斜坡上大喊一声:“马车!过来!”

    随着马蹄和车轮轧在土地上的声音,一辆出租马车出现在众人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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