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

    六月六日的巴黎是个晴天。

    之前连续数天时晴时雨的潮湿,彻底被初夏的艳阳天驱散,太阳火热地照耀着大地,蒸发嫩叶上的水珠,将花木的清新味道带入空气,完全掩盖了黎明到上午之间,城市里那些硝烟和鲜血的味道。

    女管家罗丝·安德森夫人从昨晚开始,就亲自守在楼下,她和丈夫安德森先生在会客室的沙发上窝了一宿,只是一夜平安,房子大门安安静静,直到六日中午才被敲响。罗丝平地跳起,赶在女仆反应过来之前抢先开门,眼中映入的是男主人高大魁梧的身影。

    “先生,欢迎您回家!”

    “谢谢。”沙威满脸疲惫,从罗丝面前走过,带起一股火药、尘土和血腥的气味。趁他脱外套的时候,罗丝双手握在身前踌躇着,她想了一夜也找不出委婉的措辞方案,于是决定实话实说:“先生,我想您需要知道,艾潘妮夫人和苏珊小姐昨晚先后都出门了,到现在一个都没回来。”

    督察灰色的眼睛深深地看了女管家一眼,脸上表情既庆幸又忧虑,一边将外套递给她,一边低下头脱掉靴子:“好消息是□□地区死难者里没有发现艾潘妮,也没有她在意的那些人,并且苏珊正在科山医院里躺着,虽然挨了一枪但已经做完手术,目前情况还好。”

    “那么坏消息呢?”罗丝的声音有点颤抖。

    沙威换上室内软底鞋,将肮脏沉重的靴子扔到地下,双手撑在玄关的边桌上,声音低沉:“坏消息是,艾潘妮现在是失踪状态,军队还在街上到处抓人,不知她能否藏得好点。”

    “哦,这样啊,那我觉得……”罗丝咽了下口水,抑制住情绪后安慰道:“以我对她的了解,这点事对她来说不成问题——艾潘妮夫人一定会回来的!”

    “谢谢您,我衷心希望如此。”看起来沙威是很想冲女管家微笑,但他已经没有那个力气,只扯出了一个嘴角颤抖的表情。然后他转身扶着墙往大厅楼梯处走去,举起手向她示意:“安德森夫人,请您派人去医院照顾苏珊,皮埃尔现在正忙的时候,不太可能一直陪着她……另外可以帮我弄点吃的吗?”

    “好的先生,我这就去办。”

    “还有,如果方便的话,请送点热水到盥洗室——下午还要向吉斯凯先生汇报,我需要洗把脸。”

    “没问题……但是请等一下,沙威先生!”

    高大的黑发男人在大厅门口停下脚步,疑惑地转过身来。罗丝走上前伸出手,掌心里是一只小巧玲珑的钥匙,被串在一根细银项链上:“昨天艾潘妮夫人临走前,嘱咐说等您回来,就把这个交给您。”

    “这是……什么地方的钥匙?”沙威接过钥匙,迷惑地盯着看。女管家耸耸肩,摊开双手回答:“她没说,只说她不亲自交给您,是因为怕到时候她本人不在。”

    沙威收起钥匙,点头致谢后迈开疲乏的双腿,爬上二楼进入卧室,在单人扶手椅上坐下,两条腿平放到对面的长贵妃椅上,整个人虚脱了一般深深地陷入柔软的座椅。这名为家的温暖舒适的味道,让他的大脑一时间如同被冻结般停止了转动。不过仅仅两三分钟后,他粗糙但灵巧的大手揉搓着细小的钥匙,灰眼睛条件反射般带着职业性的敏锐,开始在房间里巡视。

    高大的男人站起来,打开两个衣柜扫了一眼后又关上,在写字桌和床头柜上挨个摸了一遍——不对,感觉对不上。最后,他的手扫过梳妆台的抽屉,摸到了某个小小的钥匙孔。果不其然,锁头应声落下,抽屉被打开了。

    沙威从抽屉里取出了很多信封,有些是捆扎在一起的,他拆开捆绳看了一遍,大多是艾潘妮收到的回信。其中一部分是马吕斯寄来的——他毫不犹豫地将这部分信封扔回了抽屉,另一部分是滨海蒙特勒伊时期,他自己写给她的信,那些遥远但温馨的记忆一点点漫过心头,令鼻头有点发酸。

    信封中间甚至还夹着一张卡片,Joyeux No?l et Bonne Année 圣诞快乐,并祝新年快乐——当时还是小镇探长的沙威,在几乎清空积蓄送出的帽子包装盒里,匆忙写就的贺卡,她一直保留到现在吗?

    最后沙威拆开了看起来最新的那个信封,信封上写的收件人是他的名字,取出一张长长的信纸,安静地阅读起来。

    亲爱的沙威,

    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很可能已经死了。所以提前写下这封信,就是为了把我的所有秘密告诉你,以完成对你的承诺。如果我没能活下来,请好好照顾苏珊,成全她和皮埃尔的事吧。另外我的遗产清单在这抽屉最底层,你务必要过目一遍,别被经纪人们忽悠了。

    我要先行声明:即使你可能无法相信或者不能接受,但请相信我,以上帝的名义发誓,这封信所叙述的全是真的。

    亲爱的,我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如同字面意思,我是凭空出现在这世上的:我来自于另一个世界,和这里完全一样,但时间完全不同的地方。我的全名是艾潘妮·德纳第,于 1815 年出生在蒙费梅伊,是德纳第家的大女儿——就是你认识的那个德纳第夫妇,阿兹玛和伽弗洛什都是我的兄弟姐妹。

    最初认识你的时候我还不到 10 岁,妈妈指着你的背影告诉我:“要躲着那种穿制服的家伙,尤其是这一个!”那时候的你是巴黎最强大、最可怕的警察,看起来毫无人性、严厉恐怖地如同一台冷酷的执法机器,不会对任何人宽容,简直就是个穿制服的魔鬼。后来我长大了更是天天躲着你走,因为父亲逼着我和阿兹玛到处小偷小摸、坑蒙拐骗。我不愿意,但不这么做就会挨打、会饿死。

    这时我认识了对门的马吕斯,他一下子就吸引了我,那种高贵的气质,彬彬有礼的教养,对我来说简直是光芒万丈的存在。是的,我当时迅速爱上了他。这是我的初恋,但不是他的。因为他从未回应过,根本没有爱过我,甚至没有认真看过我。一切都是我的独角戏,仅仅自欺欺人而已,很快就随着我在街垒的死亡而破灭了。

    我之所以认识猫老板,是因为他们经常在德纳第家接头开会。后来父亲见钱眼开,策划抢劫来家里布施的法白尔先生——也就是冉阿让伯伯。后边发生的事情和这里差不多,只不过那个世界的你逮捕了我全家后,还亲自蹲守在老屋,把当时并不在场的我也抓进了监狱……你带给我的那种恐惧在心中很长时间无法消散,以至于我在这个世界第一次见到你时,被吓得几乎无法动弹。

    再后来,我和马吕斯同样去了街垒,和 ABC 的朋友们并肩作战。在那里,我为了保护他,用自己的身躯挡住子弹,它穿过了我的左手和胸口,你看到的枪伤就是由此而来。你感慨我能从如此致命伤里幸存,但事实上我并没那么走运,我敢肯定自己确实是死了。那种死亡的感觉如此可怕又如此真实,但神奇的是之后不久我忽然再次醒来,躺在滨海蒙特勒伊城外的泥地上,被马德兰先生的马踢了一脚。

    是的,此时我发现来到了对我来说十五年前的世界,虽然搞不明白原因,但我认为这是个机会,让我抛弃原来的身份重新开始。我在这里认识了很多原本不可能认识的人,其中也包括了你。亲爱的,请相信,你是我在这个新生活中最美好的发现,以前的我从未敢想象,“那个沙威”竟然可以是一个这么好的人。

    你告诉了我,你是个人类,会笑也会感动;你不但从各种危机中数次拯救我的生命,还在我失去生存意义的时候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不知你是否记得当年在雪地里找到我的时候?当时我刚刚从芳汀口中得知这世界的德纳第家,并没有我的存在。那种被世界所抹杀的感觉击溃了我,我不知道我到底是谁,没有来处也不知该去何方,不知应该如何继续存在于这个世界。

    这时你出现了,告诉我并非孤身一人,你愿意并且想要和我在一起,希望能成为我的“家”。虽然在那之前已经对你有了很深的感情,但从这时起我才真正下定决心,不惜任何代价,一定要保护你的生命。因为这时的你,给了我生存的意义和前所未有的力量,你从此变成了我的灯塔,为我指明了人生的方向!

    我之所以如此决心,是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在街垒里被俘、要被枪毙——我在上个世界的酒店大厅里见过你被绑在柱子上的样子,听伽弗洛什说起过对你的判决——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死的,因为我没能活过 6 月 5 日,当天晚上就死在科林斯酒店旁边了。

    同样的,我熟悉街垒周围的情况,是因为所有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第二次重演,区别仅仅是年龄增长了,身份改变了:我不再是个一无所有的 17 岁德纳第女孩,而是变成了你的妻子,冉阿让伯伯的女儿,马吕斯和伽弗洛什的朋友。

    我承认,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为自己在上个世界犯过的罪而痛苦、恐惧。虽然我的犯罪记录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但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一样的,你嫉恶如仇,从不宽恕任何罪行。所以我非常害怕,如果你有朝一日知道了这些,会不会就此弃我而去?

    想必现在你也能明白,我当年在墓地里真的没有说谎——我曾经作为一个窃贼活在社会最底层,痛苦悲惨的生活使我不得不选择这条路。如果不去欺骗盗窃,我根本活不到现在,恐怕早在孩童时期就饿死了。但我发誓从未真的出卖过灵魂,从未主动想过要去犯罪,没有真正堕落过!

    也正是这个原因,你当年离我而去的时候,给我的打击极其巨大。我以为你还是那个冷酷无情的警官,绝不接受曾犯过错、并非完美无瑕的我。所以我远远地逃开,即使你多年后找到门前,我也不停地逃避着你,直到你再一次用你的正直和诚挚卸下了我的恐惧和自卑。现在我也知道了你遭遇的神奇经历,说实话好羡慕你,要是我也能再见芳汀一面该多好……

    对不起扯远了,有时候我总觉得自己像个骗子,因为这个世界对于我来说,是那么的陌生又熟悉,这个时代的我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我是会像之前一样在街垒死去?还是能侥幸活下来与你团聚?但无论如何,我都想告诉你:不论身在何处,是生是死,我希望你记住的,是我们曾经的欢笑、泪水、希望和梦想,还有——

    我爱你,爱你的正直、爽朗,也爱你的严肃、刚毅和嫉恶如仇;我爱你锐利明亮的灰眼睛,也爱那永远抹不平的鬓角;我爱你又宽又大的双手,也爱你额头上深深的皱纹;我爱你工作时威风凛凛的样子,也爱你向群星发誓时的坚定眼神。在我看来,你是全巴黎乃至全法兰西最公正、最杰出的警察,也是我面前最真挚、最忠诚的丈夫。我坚决认为你值得世上一切美好和赞美,也值得我献出生命来守护。

    去年你在马车上对我说,无论我是什么人,是否曾犯过罪,你都一如既往地爱我。那么我也要对你说——无论时光如何变幻,我都爱这个名叫沙威的男人,如同爱我自己的生命与灵魂一般。就算注定无法得见明天的太阳,我也要化为从天而降的细雨,滋润并亲吻你的面庞。

    永远爱你的

    艾潘妮

    房间里安静极了,即使女管家敲响卧室门,提醒男主人热水已经备好,都没得到任何回音。过了将近一个多小时,沉重的脚步声走下楼梯,厨房的门被推开。换上自己制服的高大督察,一言不发地坐到大桌上摆了盘子的座位里,沉默地开始吃饭。

    他棱角分明的方脸已经被清洗干净,昨日的尘泥血迹荡然无存,又恢复了没有什么表情的扑克脸状态。但罗丝怎么看怎么觉得他眼圈通红,好像刚刚流过眼泪似的。

    “先生,您……还好吗?”

    “我没事,安德森太太。”沙威咀嚼着炖鸡块和面包,眼圈虽然发红但灰色目光冷静而坚定,甚至带着一点笑意:“我只是在想,当年决定去当警察真是太好了——只要艾潘妮还在巴黎的土地上,我就一定能把她找出来!”

    ——

    “啊嚏——!!!!”

    艾潘妮拼命捂住口鼻,还是没能防止巨大的声音从嘴里溢出。平时正常的嚏喷声在幽静辽阔的地下水道里被无限放大,反复回荡在漆黑的远处,和泊泊流水声混在一起,显得有点渗人。

    “抱歉,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不停地打喷嚏。”栗发女人冲旁边擤了一把鼻涕,身上没有手绢,只能用袖子擦擦。伽弗洛什在旁边讪笑道:“大概是因为夫人您很少闻这种下水道的臭味,鼻子不适应吧?”

    “也许是这个原因,”前方肩上扛着人的健壮老者转过头来,担忧地看着他们:“但是亲爱的,你还是得控制一下,谁都说不准这里会不会有别人……我们不能被任何人发现。”

    “我明白,伯父。”艾潘妮狠狠地点了点头,一只手更用力地握住伽弗洛什的手,小心翼翼地在湿滑的狭窄石头道路上前进,身边就是汹涌流淌的污水,不停地翻涌着恶心的气味。

    这里和阳光明媚的地面是两个世界,黑暗、幽静,充满了水汽和腐败的味道,总让人想起异教徒诗歌中描写的地府。不过偶尔从通风洞中漏下的一丝亮光,会不停地提醒正摸索前进的男女老少,他们仍然活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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