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

    临时哨所前的气氛很紧张,警察和士兵互相对峙。沙威只能先集中精力,应付头脑简单但却死轴的军官,皮埃尔和另外两个保安警察挡住士兵,他面对枪口大喊着表明身份,同时出示了自己的证件和巴黎警察局长的亲笔命令。

    “这么说来你,哦不,督察先生您是警方在这一带的负责人了?”带队的军官看起来一脸凶狠,但不太聪明的样子,将证件和信封递还过去。沙威接过后将其揣进上衣内袋,翻了个白眼决定将错就错:“可以这么说吧,这一带确实是我职衔最高……中士,您这是要去街垒那边吗?”

    “是的,先生!”军官脚后跟碰撞,挺胸抬头,尊敬中带了一点傲慢地回答道:“很快就要开始总攻,这一带街区将被彻底封锁,请您也尽快离开。”

    “我们也不能继续留在这里?”

    “是,为了防止误伤友军,并且毕若将军还命令我们,坚决肃清这附近一切出现在街上的暴民……”

    军官还没说完,远处突然传来密集的鼓点声,标志着军队开始正面向街垒发起进攻。他冲沙威敬了个礼,带着一队士兵向街垒冲过去了。

    沙威望着街垒的方向,深知情况的严重性,军队的正式进攻一旦开始,就绝不会让他们警方再接近战场。一时间,担忧、焦虑和恐慌的心情几乎淹没了他的全部意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拳头攥的很紧,几乎能把手掌掐出血来。皮埃尔小心翼翼地凑上来:“先生,我们走吗?”

    黑发的督察没有回答,抬脚就向着刚才军官离去的方向狂奔,皮埃尔招呼另外两个同事赶紧收拾东西撤离后,紧跟在他导师身后,直到两个人在营地外军队设置的路障处被拦住。沙威原地转了几圈,忽然侧头小声向皮埃尔询问苏珊的情况,卷毛青年表示早前已经将那姑娘送进了科山医院,医生开始手术的时候就把他赶了出来。[注 1]

    “我想着您还不知生死,光在医院等不是办法,就回来这里想看看能不能接应您。”皮埃尔非常实诚地解释了自己身在此处的原因。沙威捂着嘴又快步转了两圈,拍着青年的肩膀说道:“你还是回去医院看看吧,手术应该已经结束,苏珊需要你。”

    “那您呢?”

    沙威脱下容易引发误会的工装外套,换上皮埃尔的制服长上衣,往路边上的台阶一坐:“我就在这等着。”

    卷毛青年跑出了十几步后,不放心地往回看了一眼,发现他高大的导师单膝跪了下来,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亲吻着手上的戒指,紧紧地闭上了深邃的灰眼睛。

    ——

    珂赛特今天醒的比以往晚,在阳光已经将窄小的卧室照耀得金碧辉煌时,才缓缓地从睡梦中醒来。家中一片寂静,杜桑这几天累坏了,睡得比以往瓷实,可父亲的房间也无声无息,看来还没有醒来。

    她没有直接起床,而是趴在枕头里哭了一会。马吕斯已经好久没有来找她了,连封信或者口信都没有,她忧苦愁闷,心中十分难受。马吕斯离开了三天,足足有可怕的三天!她几乎感觉无法活下去,马吕斯被父亲赶走,她的姐妹们也被父亲赶走。虽然艾潘妮横空出世,在最后关头说服了父亲,让她免于离开巴黎。可没有马吕斯,她的生路仍然被父亲切断了。

    可她只是祈祷,也只敢祈祷,对于迈出自己的房门都心怀恐惧。啊,只要祈祷就好,幸福就会像呼吸一样,自然地来到她身边。她现在的生活,她的马吕斯,不都是这样自然而然地来到身边的吗?

    ——

    子弹带着风的啸鸣,从艾潘妮耳边掠过,打在她身后的墙壁上,弹壳叮当落地,滚到脚下的尸体手边。她擦了擦脸上的汗,双手抓住还在叫唤的伤员,用力往后拖,并在几步后进入了酒店大厅。公白飞上前接过了她手中的人,单手按住泊泊冒血的弹孔,用力把破布条扎在近心端的肢体上。

    “还有两个!”艾潘妮尖叫着,再次冲向屋外的壁垒。她来到马吕斯身边,发现他已经满头是血,猩红色遮盖了半张俊俏的脸,显得异常狰狞。

    “马吕斯,别硬撑了,你会死的!”艾潘妮半蹲着,抓住青年的上衣下摆摇晃着,对方却目视前方不停地瞄准,嘴里高声回答道:“不用管我!把这家伙先带回去,他比我更需要帮助!”

    说着,马吕斯用脚踢了踢旁边倒地不起的一个人,艾潘妮大声地叹了口气,上前猫着腰架起那人的上半身,用力地往后拖。她已经来回运送了好几个伤员,体力迅速流失,半路差点把人摔在路上。正在此时,一双小孩的手也拉住了伤员的手,加入了她的队伍。

    “谢谢你,伽弗洛什!”

    “应该的,小心!”

    一阵更猛烈的枪弹从空中飞过,将二楼的窗框打成无数碎木片,如暴雨般坠落下来,砸得女人和孩子同时尖叫起来。

    ——

    马吕斯为什么还不来呢?难道是自己的心不够虔诚,对他的忠诚不够吗?

    珂赛特结束了比平时多数倍的祈祷时间,从床边站起,走到小桌前坐下,打开妆奁取出梳子安静地梳理金色长发。少女娇嫩的脸像映照着曙光的云彩,柔美、迷人,却有些空洞,她的心里愁苦不已,却从没有任何想法——只要听父亲的话就好了。但现在她又要听马吕斯的话,对心上人的话语哪怕有一刻忽视,也是不应该的。

    但是父亲的话和马吕斯的话冲突的时候,可怎么办呢?

    “这终究是你自己的事,理应由你亲口表达!”粗糙尖利的声音在记忆里响起,就好像艾潘妮仍然在附近,正冲她放声大叫,珂赛特烦恼地捂住了耳朵。

    她怎么可以开口反对父亲?这不是一位淑女应有的教养,女人最高贵的品质是温顺服从,就算父亲对自己不好,也不应该公开反对他。

    唉,真是羡慕艾潘妮和苏珊啊。

    珂赛特机械地梳理着头发,心中不断遐想。她越来越羡慕她的姐妹们,虽然并没有一起长大,也没有来往太长时间。可她就是无比地羡慕她们,艾潘妮顺利地跟互相爱慕的绅士结了婚,大概正在享受甜蜜的新婚旅行;苏珊虽然被父亲反对,但艾潘妮一直在为她谋划,将来似乎和心上人在一起也并没有太大阻力。

    她们都是那么地快乐、优雅地和所爱之人在一起生活,唯独我深陷不幸,痛苦又绝望——珂赛特的眼眶湿润,鼻子酸涩不通,不由得用力地吸了一下,与此同时远处传来沉重的震动声。她惊异地自言自语道:“真怪啊,这么早就有人在街上拉重货了?”

    ——

    重炮轰击着街垒,将街垒顶层一点点地削掉,将铺路石打成碎片,像霰弹碎片一样去杀伤街垒里的人。

    冉阿让扛着材料到处修补街垒,他力量大、动作快而灵巧,几次街垒马上要出现的破洞,都被这老人迅速堵上。艾潘妮满头木屑,膝盖因为跪着拖伤员被磨得直往裤子外渗血。伽弗洛什在一边辅助她运送伤员,可惜被溅起的碎石片划伤了腿,走起路来有些瘸。

    尽人事,听天命。

    “这边又有一个!!!”艾潘妮冲着大门方向高喊,趴在地上搂住一个浑身是血的战士,手脚并用地爬行着往科林斯酒店爬过去。她已经筋疲力尽,移动的速度越来越低,幸亏公白飞冒着弹雨冲出门接应,才将伤员运进大厅。

    “夫人,您还是休息一会吧。”公白飞将伤员交给另一个医学生后,立即检查了艾潘妮,发现她幸运地仅有几处擦伤,子弹并没有追上她的脚步。栗发女人惨笑了一下后摇摇头:“谢谢您,但马吕斯和伯父都在外边呢,我不能在安全的地方呆着。”

    我们先要倾尽全力,做我们能做的一切事!

    艾潘妮再一次冲出了酒店大门。对面的攻势愈加猛烈,她先是被一发打在附近的炮弹掀起的冲击波震倒,原地打了两滚后发现短短几秒内,附近防线上的战士们都如同被农夫镰刀收割的小麦,接二连三地迅速倒下。敌方士兵的脚步声伴随着密集的鼓点,正步步近逼,听起来已经离她不过十几米的距离。

    正在这时,艾潘妮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压抑哀嚎,琥珀色眼珠里映出马吕斯摇摇晃晃,即将从街垒上跌落的身影,如同噩梦里的场景一样。她的身体依然比脑子反应要快,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量,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脚下一蹬,整个人腾空跃起,在马吕斯落地瞬间将他紧紧抱在怀里,一起栽进了街垒脚下的建筑垃圾中。

    等我们做完所有能做的事以后,才能不留遗憾地面对天命的安排!

    艾潘妮的头撞上了构成街垒的某张桌子,眼前顿时一片金星闪烁。朦胧中一只大手伸来,抓住了马吕斯的胳膊,同时另一只手揪住她的领子拖起来就跑,旁边还有伽弗洛什的喊叫:“先生,这边,这边!!!”

    等她从眩晕中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在科林斯酒店的拐角,就是之前自己为马吕斯挡开死亡的地方,这里遮蔽了战场的视线——如潮水般淹没了街垒的士兵们,正在集中攻打酒店大门,谁都没能看到这个小角落里藏着的活人。她拍拍自己的脑袋,四下观察时发现,冉阿让正在一堵矮墙下用力拆一扇锁着的粗重铁栅栏门,伽弗洛什伸着瘦小的胳膊抓住铁条,也在帮忙出力。

    马吕斯则无声无息地趴在地上,艾潘妮挣扎着爬过去,摸了摸他的脖子:幸好还是热的,并且尚有脉搏。此时哐啷一声,铁栅栏门被掀开了。冉阿让上前扛起马吕斯,对艾潘妮简短地说了句:“跟我来!”

    她马上就会意,跑上前跟伽弗洛什一起托着沉重的铁栅栏,让冉阿让双手撑墙,扛着马吕斯下降到距离地面三米左右的地上。随后男孩轻轻一跃,也跳进了井里,艾潘妮龇牙咧嘴地抗着栅栏,在再次爬上来的冉阿让帮助下,最后挪进了深井。冉阿让松手让那铁门自动落下来。一些铺路石受到震动,纷纷落到了铁栅栏门上,或多或少地掩盖了几人的行踪。

    ——

    街垒彻底陷落了。

    高贵英勇的人们纷纷死去,如花朵从枝头凋零,化为漫天花雨在空中飞舞,最后落在地上被皮靴踩入泥泞。死亡化为寂静,在曾是街垒的几个街区蔓延,再无人为爱情言语,也再无人为理想高歌。

    皮埃尔赶到街垒处时,发现他的导师正坐在科林斯酒店大门前,背靠着墙壁,望着天空发呆。

    “先生?!您这是怎么了?”皮埃尔绕过运送尸体的小推车,冲上前半跪下来,想着要不要摇晃一下黑发督察的肩膀。但是对方并没有真的失去意识,灰眼睛咕噜一转,盯着他反问道:“你怎么来了?苏珊如何?手术顺利吗?”

    “手术很顺利,子弹取出来了,也没有再出多少血。”皮埃尔回答时不禁双手合十,现在激动的情绪还没消退:“医生说情况非常好,接下来熬过几周感染危险期就可以了。他们给苏珊喂了点镇痛药,我离开前她已经睡着了。” [注 2]

    “是吗?那就好。”

    沙威低头感叹了一下,伸手扶住皮埃尔的肩膀,撑着他站了起来。皮埃尔看看周围惨烈的战场遗迹,担忧地扶着高大的督察,轻轻问道:“先生,艾潘妮她……”

    “她不在这里。”沙威拦住了一辆运送尸体的小推车,轻轻把沾满尘土的金色头发,从云石雕像般的脸上撩开,掏出手绢擦掉了那张脸上的血污后,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抬手示意推车离开:“我检查了所有的尸体,没有发现她。” [注 3]

    “真的?那么就说明——”

    “说明她离开了,起码没有死在这里。”沙威搂着皮埃尔的肩膀,卷毛青年能感到他的导师虽然话语平静沉着,身体却在不停地微微颤抖:“而且冉阿让、马吕斯和那小屁孩,也不在这里——他们全都离开了。”

    高大的督察现在甚至有点佝偻着身子,他扶着他的学徒,仰头冲着褪去昨日乌云,展露湛蓝面容的天空轻声叹道:“感谢上帝,感谢上帝!”

    ——

    珂赛特走向窗口,轻轻推开窗扇,屋外清新的空气涌来,吹散了她眼中的泪珠。后院被相当高的墙壁围着,只在空隙处露出些花园的树木,众多燕子和麻雀在枝叶间叽叽喳喳地叫着跳着,上下翻飞的小巧身影可爱极了。

    她出神地看了一会,很快却又垂下泪来,无名的悲哀涌上心头,令她不停地哀戚自己的命运:“大家都那么幸福、轻松地过着美好的生活。而我,就是那个最最不幸、最最痛苦的人哪!”

    墙壁沉默着,砖石无言,并没有任何东西能回应少女的悲泣,只有带着些许硝烟味儿的风,在楼宇间穿梭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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