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十分钟前。

    冉阿让拖着沙威的腰带,像拖一头载着沉重货物的大牲口般,走出街垒内部的场地,绕过房屋转角。沙威的腿脚明显被绑了太久,使用起来不太灵便,还被绳子限制着,只能蹭出十五寸的小步子。两个人一个拖一个挪,艰难地爬过蒙徳都巷的矮街垒,走进巷子深处狭窄昏暗的小路。

    在道路和街垒衔接处的夹角,之前从街垒里搬出的死难者被摆放在这里,尸体层层堆叠,形成了一座看起来令人悲哀又可怕的小山。沙威望着这骇人的山峰,分外安详地小声说:“我真高兴不用在这里见到她。”  [注 1]

    说完,高大的男人转过身来,直面手持长枪的刽子手,平静地说:“我觉得这里是个去死的好地方。”

    白发老人将长枪背到身后,右手则放进了口袋里:“有遗言吗?”

    “当然有——告诉艾潘妮,我一直都爱她。”

    “感谢她给予我的一切,只可惜我无法回报。”沙威的灰眼睛黯淡了下来,斜看向地面上的铺路石:“我当时那么说是为了……死一个比死两个强。让她忘了我吧,或者恨也可以,总之不要为我这样的人伤心,我不值得。”

    空气凝滞了两秒,沙威重新抬起眼睛,发现冉阿让的表情有点微妙的扭曲,似乎刚吃到一颗没成熟的黑醋栗一样:“就这些吗?”

    “是的,就这些。”高大的督察昂起头,斜向下蔑视着对方:“你可以报复了,冉阿让。”

    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折叠刀,展开了雪亮的锋刃。沙威不屑地喊了起来:“啊,一把匕首,用刀解决真是适合你!”

    “闭嘴!”

    冉阿让绕到沙威背后,分别割断了他脖子上穿过腿的长绳和手腕上的绳子,又蹲下来切断捆住脚腕的鞭绳,最后撑着膝盖站起来说道:“您自由了,快走吧。”

    沙威一动没动,他整个人处于完全被震惊的状态中,即使手脚已经恢复自由,却还跟被捆在原地一样动弹不得。

    “走吧!”冉阿让又重复了一遍,沙威好像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眼睛瞪得贼大,一脸见了鬼的样子:“你在做什么?!”

    老人皱了皱眉,边收刀边回答:“当然是放您自由,还能是什么?”

    “不,这不可能……”沙威垂下眼,看了看自己被绳子勒得又青又紫的手腕,嘴里低声喃喃自语,忽然他猛地抬起头,灰眼睛里射出锐利的视线,狠狠地盯在冉阿让的脸上:“你这家伙一定别有所求,想让我欠你人情,好要挟我是不是?!”

    冉阿让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了看沙威,最后歪头闭上眼长叹一口气:“好吧,我确实有个条件。”

    “哈,哈!我就说吧?”沙威怒视着对方,抬手指着他的鼻子:“老惯犯的嘴脸,总是会暴露出来!”

    “我的条件是以前就提过的:好好对待艾潘妮,不要伤害她。”

    冉阿让双手叉腰,边摇头边看着沙威脸上风云变幻的神态,以一种无奈的语调继续说道:“您那些酸……呃,诚恳的遗言,请您自己去跟她说吧,我是不会转达的。至于之前的那番言论会让您睡沙发还是睡地板,就得看她的心情了。”

    沙威那张粗犷的方脸憋得一阵红一阵白,举起的手直发抖,过了好几次呼吸的时间后才从牙缝里吐出低沉的话语:“你有没有想过,我仍然会履行逮捕你的职责?”

    冉阿让又叹息了一下,转头望向蒙徳都巷深处,继续说道:“我当然知道,这就是您的义务。您从没有做错过什么,只是履行职责、捍卫法律而已。”

    “不过您也从不了解我,我只是个普通人,既没有那么好,也没有那么坏。”须发皆白的老人没有看沙威,只盯着远处昏暗的街道,继续低声说着:“您自由了,既不是宽恕也没有交易,更没有什么条件——请相信我,即使没有艾潘妮和您的关系,我也会放您走的!”

    黑发男人揉着手腕,警惕地盯着冉阿让,灰色目光里晦暗不明,充满着极其复杂的思绪。老人回头看了眼街垒方向,转而催促起来:“快走吧!我向您保证,一定会让艾潘妮离开这里跟您重逢——我就是为此而来的!如果我能侥幸生还,您可以在武人街 7 号找到我,名字叫割风。”

    沙威重复了一遍地址,抬手整理了一下衣服,像军人一样挺起胸膛,狠狠地瞪着对方,咬着后槽牙吐出话语:“您要发誓,一定要让她离开这鬼地方!”

    他已经不知不觉地开始用您这种敬语来称呼冉阿让了。

    “以圣母的名义,我发誓!”冉阿让解下肩上的长枪,向天空举起,目光里全是催促:“快走!!!”

    高大的督察转身扶着墙,一瘸一拐地转身向巷子深处走去,当他在布道修士街路口转弯时,冉阿让对天开了一枪,然后匆匆跑回了街垒。

    ——

    沙威站在巷子路口,回头凝视着绕过街角消失的老人,嘴角和眉头不停地在抽搐。他心中的风暴无法停息,意外的被赦免让他心中久久不能平静——这老家伙到底是天使还是恶魔?之前自己也为此犹豫过,为了拯救他人而“死”的囚犯,是否值得第二次机会?当时他对艾潘妮叙述的时候,心中尚未有定论,而现在……

    艾潘妮!

    想到这里,沙威感到心脏抽搐了一下,疼得他有点呼吸困难。她仍然困在街垒里,被关在酒店厨房中。她撕心裂肺的哀嚎仍然在他耳边回荡,洪水般的悲哀绝望似乎在撕扯着意识,令他心痛不已。

    她真是个蠢不可及的傻女人!竟然想要用她的生命来威慑街垒领袖,妄图换取他的生存机会。殊不知这只能让两个人全死于非命,谁都没法看到明天的太阳。这是沙威无论如何都无法容忍的情况,他当即决定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让他最重要的女人脱离险境。

    虽然办法是卑鄙了点,但异乎寻常得好用,沙威对于这种虚张声势的情绪控制,熟得不能再熟。于是计策奏效了,艾潘妮算是暂时安全,他也可以坦然地迎接自己的命运……

    沙威忽然停下了脚步,背靠着潮湿的墙壁直喘粗气。他忽然发现,当时选择说谎让艾潘妮被带离时,冉阿让就在旁边,看着沙威的表演却一言不发。那家伙好像心有灵犀般洞察了他的策略,并且紧跟着配合完成了全部演出,而自己似乎也没有担心过之后艾潘妮的安危。

    难道自己和那个老惯犯已经互相信任到这个地步了?!

    相信对方会配合自己,相信对方一定会保证艾潘妮的安全,甚至相信那家伙会痛快地送自己上路——好吧,最后一条让他失望了,但是……那种高贵的信任可能是一个邪恶的重刑犯能拥有的吗?

    我只是个普通人,既没有那么好,也没有那么坏。

    冉阿让的声音从记忆中响起,沙威冲地上啐了一口,扶着墙继续往前挪。他的腿脚上大概也布满勒痕,刚刚恢复自由,血液循环导致肢体又疼又麻木,走起路来很不利索。他一边忍着疼赶路,一边暗暗地想着:也许自己真的很信任那老家伙,相信他一定会让艾潘妮平安地离开街垒回家,回到自己身边……

    “沙威!”

    一双手从背后伸来环抱住沙威的腰,似乎有个柔软温暖的小东西冲上来,紧紧地贴上了他的脊背。他怔了一瞬,然后猛地回转身,双手紧紧攥住背后人的双肩。栗棕色短发四下支棱着,小而圆的脸蛋儿上明亮的琥珀色眼睛放射着激动的光彩,一双小手向前伸出,抓住他外套的前襟不放。

    “是我啊!”艾潘妮压抑着激动的声音,笑得像哭一样:“真的,是我!”

    她很快就被勒得喘不过气,沙威有力的双臂紧紧箍着她,杂乱的髯须在脏兮兮的脸颊上来回摩擦,并不时地发出类似哽咽一样的咕哝声。

    谢天谢地,那老逃犯兑现了诺言,他似乎总是信守承诺……沙威摇摇头,把这个念头甩出大脑,转而狠狠地在怀中人的脸上亲了一口。当两人分开后,艾潘妮将沙威的胳膊放到自己的肩膀上,架着他快速沿着墙移动。

    “艾潘妮,我……我之前说那些话,并不是真的。”

    沙威尴尬地开口,眼睛根本不敢看对方,但栗发女人只擦了擦眼,就笑着回答:“我知道,你是为了让我离开。”

    “……我很抱歉。”

    “我原谅你了。”

    “真的?”

    “真的,你只需要接下来一个月里,在书房里打地铺睡觉就行。”

    “……能减少到一星期吗?”

    “不行。”艾潘妮拖着沙威迅速缩进一个街角旮旯儿,以躲过军方的哨兵:“顶多打折到半个月。”

    等到巡逻队远远地走过,艾潘妮探探头,继续架着沙威往前走,后者不禁问道:“为什么要躲着他们?”

    “因为他们会抓住工人打扮的人,不由分说地就地枪毙。”艾潘妮一脸淡定地说着可怕的事情,小心地配合沙威不平衡的脚步:“那支队的军官甚至都懒得闻闻俘虏手上是否有火药味。”

    “所以我们要去哪?”

    “过了这条街,从圣婴市场边上绕过去,对面就有你们巴黎警察的临时哨所。”艾潘妮的鼻尖开始冒出些许汗珠:“到那里你就安全了。”

    沙威用没被抓住的手扶着墙壁,尽量撑着自己的躯体,减少艾潘妮身上的负担,他沉默着走了一会,自言自语般念叨着:“你对这一带真熟悉。”

    “是的,因为这是我第二次在这里战斗了。”

    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沙威没有听懂,只斜眼看了看身旁的女人,她依然面色平静,丝毫没有说谎的征兆。他咽了下口水,压住想要询问的欲望,只用一个轻哼的鼻音应和了下。

    “亲爱的,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我……以后一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

    艾潘妮搀着沙威爬上一堆碎砖瓦,之前在街垒外围对抗零星起义者的战斗中,军队轰塌了两间小砖房,地上遍布残砖断瓦,把街道堵了个严实。她站在这堆扎脚的东西上,指着远处挂着盏橙色纸灯笼的木棚子,对沙威说道:“看,那里就是警察局的临时哨所,你到了那里表明身份就可以了。”

    “是我们。”沙威转过身来,双手搂着艾潘妮的肩膀:“你不明白吗?我们都安全了!”

    艾潘妮忽然笑了起来,她抬起手,捧着高大督察的方脸,踮起脚尖凑上去吻了一下:“亲爱的,我很抱歉。”

    沙威脑子里某根第六感相关神经突然紧绷起来,与此同时身体被猛地狠狠推了一把,站在瓦砾堆上本来就立足不稳,疼痛酸麻的脚腕更维持不住高大身躯的平衡,整个人向后仰倒摔在砖瓦堆上,打着滚翻到了对面街道上。

    “咳!艾潘妮!!!你他妈的搞什么???!!!”

    沙威边吐着嘴里的灰尘砂砾,边挣扎着想爬起来,连试两次都被不争气的手脚拖累。与此同时不远处的临时哨所也发觉了响动,有几个人吹着警哨冲到了他面前。

    “先生?!”

    一双有力的手架住沙威的胳膊,轻松地将其从地上拉了起来。他回头看去,只见皮埃尔黑色的卷毛从帽檐下翘起,眼睛里全是血丝,正关切地看着他,身边还有两个本哨所的警卫。

    “别管我,去把艾潘妮给我抓回来!”沙威撑着自己的膝盖勉强站着,用力推了青年警察的肩膀一把,对方则一脸懵:“什么?艾潘妮?她在哪?”

    瓦砾堆上早已空空荡荡,连个人影都没,只剩一缕缕砖石上飘起的灰尘,在朝阳的照射下翩翩起舞。

    沙威捂住自己的额头,痛苦地长叹一口气——他早该知道的,那女人肯定不会乖乖听话,绝不会安于呆在安全地带,她一定是回街垒救她的人去了!想到这里,沙威不禁在心里用各种巴黎经典友善用语,将马吕斯和冉阿让反复问候了百八十遍。

    忽然,从临时哨所后边绕来带着一队士兵的军官,将这几人团团包围。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沙威,带队的军官大喝着命令他举起手来:“上峰命令,所有叛乱分子一律就地枪决!”

    高大的督察眯起了灰眼睛,低头看看身上潜伏用的工装外套,艾潘妮之前的警告在意识里回荡——他们会抓住工人打扮的人,不由分说就地枪毙。

    艾潘妮,你为什么总是什么都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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