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柯林斯酒店大厅里静得可怕,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人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长桌前的瘦小青年身上,对他的行为既震惊又不解。

    事情的发展显然也出乎安灼拉的意料,他一向公平公正令行禁止,无论在咖啡馆还是街垒,从没有人不服从他的指令。而现在眼前的这人,戴着已经蹭了不少灰尘的暗红色毛毡工人帽,喘着粗气的同时腿肚子都有点打颤,虽然低着头,但没有任何放弃的意思。

    “您为什么要反对呢?”惊讶的表情从云石大天使的脸上一闪而过,又恢复成了严肃冷静的面容。帽子青年低头不语,塌着肩膀佝偻着胸,显得身材更加瘦小。安灼拉看着他,继续问道:“您为何要为这密探说话?”

    “因为他是我丈夫。”

    青年抬起头,伸手掀掉帽子扔到一边,栗棕色短发从额头上滑下,被深蓝色领巾缠裹得严严实实的额头上还在微微渗血,一双明亮的琥珀色眼睛无畏地直视着街垒司令官的脸,镇定地朗声说道:“我的名字是艾潘妮,是这个男人的妻子,三天前在玛黑区圣拉·洛朗教堂登记结婚。” [注 1]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骚乱,有倒吸一口凉气的,有议论纷纷的,有震惊感慨的,唯独须发皆白的老人满脸复杂,手里紧紧按住躁动地想要上前去的伽弗洛什,示意男孩保持安静,并一声不吭地盯着桌前的三个人。

    显然安灼拉也被小小地震惊了一下,他明亮的蓝眼睛里瞳孔紧缩了一下,咽了下口水后沉声说:“夫人,您之前拯救了街垒,共和国感谢您,但这不是赦免他的理由。您的功绩是您的,您丈夫妄图瓦解军心的恶行是他的,两者不能互相替代。”

    “我明白您的意思。”艾潘妮点点头,抬手将跑到脸上的发丝挂回耳后:“我并没有要求您赦免我丈夫,只是如果您真的认为我对这里有所帮助,我想请求一点奖赏。”

    “什么奖赏?”

    瘦小的女人抬起下巴挺直身体,将右手放在左胸口,旧伤疤在织物下隐隐作痛:“在枪毙他之前,请让子弹先从这里穿过去——我向您请求死亡作为奖赏!”

    大厅里安静极了,所有人都被女人的发言镇住,战场上的房间里却静得掉根针都能听清。安灼拉嘴角的肌肉少见地抽搐了一下,喉结上下移动,迟疑了两秒才开口:“夫人,您这样让我们很为难。”

    “有什么为难的?只不过多费一颗子弹的损失而已,既可以成全我的愿望,又不会违背您的命令。”

    安灼拉皱着眉头,单手撑着长桌桌面,声音低沉:“您为街垒做了很多,带来了补给、修补了阵地、赶走侦察兵甚至带回了弹药——如果您这么杰出的夫人反而要被枪毙,那我们又是在为什么而奋战呢?”

    “我啊,从来就没法跟您和您的朋友们相提并论。”艾潘妮低下了头,声音里带上了悲哀:“我……曾是个贫民窟里挣扎求生的小贼,没有诸位那样高贵无私的灵魂,从头到尾我也只是个为自己私念而战的小角色。”

    人群静静地听着,没人出声打扰,女人低沉暗哑的声音在酒店大厅里回荡:“我来到这里,并不是跟您一样为了光明和理想,仅仅是为了我唯一且自私的愿望——那就是保卫我爱的人,以前是,现在也是!”

    虽然众人都没听明白所谓的以前是怎么回事,但都眼看着栗色短发的女人越来越激动,她锤着自己的胸口,声音愈发变得高亢:“我绝不会让他在我面前死去,无论哪个时候,我都会这么选择!如果您要处死他的话,请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吧!!!”

    “夫人,请您冷静。”安灼拉抬起手,想要安抚一下对方的情绪:“您知道我们肯定不会滥杀无辜,您——”

    没等他说完,艾潘妮突然从外套内袋里掏出一把银色的小钢枪,人群里响起骚动,能听见拉枪栓警戒的声音。但她并没有将枪口对准旁人,而是抬起手贴上了自己的太阳穴。

    安灼拉后撤了半步,把手平伸做出向下按的架势:“夫人,请冷静,您这样做无益于任何人。”

    “我不这么认为,反而觉得是有益于双方的呢。”艾潘妮的脸上露出苦笑,眼泪在眼角打转:“如果死刑无法逃避,我自己解决自己,就能免于脏了诸位的手,避免滥杀无辜的罪名不是吗?”

    “夫人!”

    艾潘妮的眼睛眯了起来,手指弯曲扣上了板机:“请您下令吧,司令官先生!我已经准备好——”

    就在这焦灼的时刻,忽然从艾潘妮背后传来一阵笑声。这声音阴森寒冷,完全没有人味儿,只带着居高临下的傲慢和鄙夷。

    沙威?你在笑什么?

    艾潘妮不敢回头看,只感到背后一阵发冷,不详的感觉从天而降,像一阵冰雨般落到她的天灵盖上。

    “真是一出上好的闹剧,不是吗?”低沉浑厚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却跟不到一小时前还充满焦虑和担忧的声音判若两人:“低贱阶层就是又傻又天真,稍微一哄就能为人卖命,全是天生的贱胚子。”

    沙威,你在说什么啊?

    “看看,看看,哪怕只是为了搞点贫民窟里的情报,但凡对她们说几句甜言蜜语,这些婊子就会上赶着奉上自己的财产和身体,还美滋滋地认为找到了真爱。”

    栗发女人感到自己的手都僵了,六月的天气里却觉得身陷冰窟,身后的声音仍然没有停止的意思:“你以为你真的会变成什么正经女士?别开玩笑了,一条需要捏着鼻子才能上的母狗,也就你那点臭钱和情报还有些吸引力,否则我才不会——”

    艾潘妮终于绷不住,想要回头看向背后的男人。就在她分神的瞬间,安灼拉猛地扑上去,掐住她的手用力一捏,随着一声惨叫,枪从手中脱落,稳稳地落入金发青年手中。他夺下枪的同时手臂用力往回拉,将艾潘妮硬生生拖离了长桌前。

    像是事先商量好一般,安灼拉夺枪、带离女人的同时,古费拉克从他背后窜出,一拳打在沙威脸上,打得那大个子直向侧面弯腰,鼻血很快就顺着嘴唇流了下来。

    “这个无耻混蛋!!!”古费拉克还想接着出气,却被公白飞从背后死死抱住,不让他继续挥拳。安灼拉则把仍然在震惊状态下无法动弹的栗发女人交给众人:“把这位夫人带到厨房里冷静一下!”

    艾潘妮呆愣愣地被两个战士拖着走,还差几步就到厨房时忽然像被雷劈一样活了过来,开始剧烈挣扎并大声尖叫:“沙威!你发过誓的!”

    “混蛋老条子!你以为我愿意自己苟活于世吗?!”

    “你不能这么扔下我一个人!”

    “沙威!沙威啊——!”

    人们七手八脚地把濒临疯狂的女人塞进厨房并锁上门,破锣般高亢尖利的声音连厚实的木门都没法完全挡住,那密探的名字不停地从门里传出,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哭叫和砸门声,让听者无不为之动容。

    “很好,您为自己赢来了当之无愧的死刑。”安灼拉转头对着沙威宣布,却只换来对方满不在乎的耸肩。正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老人走上前,向安灼拉点点头:“司令官先生,我也能请求一个奖赏吗?”

    “当然可以,老先生,您和您儿子,呃,您女儿拯救过街垒。”安灼拉犹豫了一下:“您不会也要……?”

    “当然不,艾潘妮是我的大女儿,所以我向您请求——”冉阿让伸手指向沙威:“请让我来处决这个混蛋,为了我可怜的姑娘。”

    安灼拉点点头,大声回答:“这是您应得的权利,只别把这家伙跟我们的人混在一起,把他带到蒙徳都小巷街垒背后,在那边干掉他!”

    冉阿让走上前,一把抓住了沙威的腰带,后者鼻子和下巴上挂着血迹,却从容地笑着:“这很公平,不是吗?”

    随着安灼拉号召人们准备战斗的呐喊,战士们纷纷涌出大厅,前往各自的战斗位置。冉阿让则拖着沙威,在后边慢慢地挪出了酒店大门——因为沙威的脚也被紧紧捆绑着,只能迈出非常小的步子,走得像头牛那么慢。刽子手和死刑犯在通往刑场的道路上走着,在离大门不远的地方,跟街垒上的马吕斯打了个照面。

    马吕斯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个人慢慢走远,消失在蒙徳都小巷转角处,忽然感到脑子里闪过一道光:割风先生押解的那个大个子,为什么看起来如此眼熟?他熬了一夜后变得更加迟钝的脑子,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直到过了好一会,伽弗洛什七手八脚地爬上街垒,把马吕斯扯得弯下腰来贴耳朵说了几句悄悄话,他的脸色就变了,手脚并用地爬下街垒冲进酒店。

    酒店大厅已经空无一人,战士们已经在外边的街垒和楼上窗口前各就各位。马吕斯绕过满地的铺路石,磕磕绊绊地来到上了锁的厨房门前,门里传来持续不断的女声叫骂,以及闷闷的锤击木板声。

    “艾潘妮,是我,马吕斯。”马吕斯趴在门上,冲里边问道:“我才发现,被押出去枪毙的那个男人,就是沙威督察对吗?”

    门里的声音停了一瞬,而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那悲戚的声音叫着他的名字,不断地哀求他放自己出来:“以圣母和慈悲的名义,求求您帮帮我吧!!!”

    马吕斯心里难过极了,他想到了他自己,今生已然无望和心上人在一起的绝望,让他在这一瞬间无限地和门背后的艾潘妮同呼吸、共命运。俊美的青年在大厅里翻来找去,却连根撬棍都找不到,最后发现还是枪托更实际一点:他用力地抡起枪杆,狠狠地砸向门锁,费了不少力气,终于将锁头连同坚固的链接件一起砸掉在地。

    马吕斯推开门的一瞬,栗发女人满脸紫涨地扑了出来,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泪水在她脸上留下了晶莹的痕迹,将整夜战斗积累的灰尘搅和成泥浆,在脸上形成诡异的花纹:“他人呢?在哪里?!”

    “我之前看见割风先生押着他往蒙德都巷子去了,就在那边——”

    马吕斯伸手指着大门外某个方向,话还没说完,一声枪响回荡在街垒上空,两个人都僵在了原地。很快割风老人跑步回到了阵地上,大喊着:“干掉了!”

    艾潘妮两腿一软,整个人迅速向下瘫倒,马吕斯一手抓住她的袖子,一手挽住她另一侧的腋窝,用力把女人往上拔,避免她重重地摔在地板上。他想安慰她,但嘴里语无伦次,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念叨些什么。而女人面色呆滞,栗棕色头发被深蓝色领巾做的绷带压住,散乱地铺散在脸上和脑后,混合着汗水、灰尘和血液,显得异常蓬头垢面。

    “潘妮,请、请节哀。”马吕斯蹲下来,搂着面无表情的艾潘妮,自己却先泪流满面:“我很抱歉,我太没用了,什么忙都没帮上……”

    女人被青年搂着大哭,她自己却一滴眼泪都没有再落下,甚至连悲伤的表情都没有,只被对方轻轻摇晃着,诡异地呆坐在地,像个木偶一样。直到片刻后,冉阿让进了大厅,走到两人面前时,艾潘妮才僵硬地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看着老人,却仍是一言不发。

    马吕斯看着须发皆白的老人蹲下身来,伸手抓住艾潘妮的双手后,他闭上眼用袖子擦擦脸,放开女人,狠狠心拾起枪,转身出门去了。

    “亲爱的,看着我。”冉阿让紧握着艾潘妮纤细的双手,沉声呼唤她的意识:“我有话要对你说。”

    琥珀色的眼睛里毫无光彩,像颗玻璃珠子一样缓慢地转向老人:“……告诉我,他死的并不痛苦,是吗?”

    “痛苦还是有点痛苦的。”老人的话让女人的瞳孔猛然一缩,但他似乎在强忍笑意般接着说道:“毕竟那家伙被捆了一夜,腿脚不太利索。”

    艾潘妮的表情还是有点呆滞,但下一秒生命力就呼啦一下回到了身上,她猛地抓紧老人的手,急切的问道:“您是什么意思?您是说,他——”

    “活着,往布道修士街方向去了。”冉阿让面带忧伤又慈爱的笑容,看着女人脸上瞬间流下滚滚清泪,不禁抬手帮她擦擦干净:“快去吧,你的脚力好,很快就能追上,他可能真的需要人搀扶一下。”

    艾潘妮扑上来,狠狠地拥抱了老人,又在老人脸颊上用力亲了一口,然后飞快地从地上爬起,像夏日平原上裹着豪雨奔驰的暴风般,冲出了科林斯酒店的大门。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