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民

    凉州城靠山而建,从城东门而出不出百里便是险峻连绵的雪岭山,因此素日里,城东鲜有人至。

    萧衍打马而来的时候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城门外不远处就有难民身上衣衫褴褛,勉强搭起来的破布帐篷里也是些潮湿不堪的薄褥子。这其中老幼妇孺都有,越靠近树林这样的帐篷和难民就越多。

    父亲曾在位时,每逢战后必会拨款用于赈灾,救济难民。有时候朝廷的救济款不及时的时候,他还会动用帅府的私库。

    而这些事务现下理应都是凉州城城守焦关山在处理。

    萧衍的衣着光鲜,坐下的伐赤威武帅气,在这群难民中异常扎眼,一路走来这群人却恍若未见一般,麻木呆滞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常年的战乱和北狄锲而不舍地骚扰早已经让边关的百姓不厌其烦,萧衍知道这里的人不光是凉州城的,从赤北城往下,劼州,朔州,居延等地的难民多半都会南下汇于凉州。不仅仅是因为凉州是西北最大的城镇,往来通商,富庶安宁,还因为这是萧家军的驻地,而萧家军主帅萧风潜一向仁心仁德,善待难民——想到这里,萧衍心里生出惭愧,任缰绳将自己的手掌勒得通红。

    忽然,树林边缘一个人影闪过,萧衍腾身,脚尖在马上轻轻一点,飞跃而去一把擒住了那个少年的后脖颈。

    “饶命,饶命,大帅饶命啊。”那个少年头也没回,举起双手立即投降道。

    萧衍拽住他,将他翻了个面,用手扼住了它的喉咙,“你是谁?为何会认识我?就是你约我过来的?”

    谁知那小子一脸讪笑,讨好地说道:“大帅,这么多人看着呢,您要教训我也别选在这儿啊。”

    萧衍眼色将他上下扫过,“你是女的?”

    那少年一愣,旋即又恢复了一脸讨好,“大帅果然眼光毒辣,那大帅能不能怜香惜玉一点,先放开我呢?”

    萧衍双手自上而下捏过她全身的骨骼,又落在这个少女的脉搏上,片刻后终于松开,她并不是习武之人,“我耐心不多,告诉我,雁西在哪儿?”

    少女随手扯了把被萧衍弄乱的衣裳,又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那脸上便更加混乱看不出颜色了,“大帅别急,您跟我去一个地方,自然就见得到小公子了。”

    萧衍怒将剑鞘抵于那少女的喉间,“你就在这里告诉我,雁西在哪儿?”

    少女终于正了颜色,不敢怠慢:“大帅,你看,这周边都是些老弱病残,我的小命也捏在您的手里,我不敢也不会妄动的。”

    半晌,萧衍终于无奈只得先相信她,“前面带路。”

    少女见萧衍并未放下警惕,在自己身后半步随时能一剑出鞘结果了自己,她耸耸肩,转过身向前带路。

    越往里走,一股刺鼻的味道就越重,果然,复行数十步,前方一个不过丈许宽的小沟渠里满是污秽,使用过的废水,里面掺杂着腐败的食物,间或还能看见人类牲畜的粪便掺杂其中,令人作呕。

    萧衍胃里霎时翻滚,伸手掩住了口鼻。那少女见状轻笑了一下,“大帅见谅,这也是我们的无奈之举,虽然都是些穷困潦倒的难民,但有些毕竟拖家带口,又多为妇孺,在战乱时期一些穷凶极恶的歹徒可不会心慈手软,为了半个馒头有时候都能伤人性命,我们手无寸铁,无法防备,这样至少能挡住很大一部分居心叵测的人了。”

    少女回过头望了一眼萧衍,“大帅是想问外面那些人吧?他们是这次因为北狄侵略而被赶下来的,一则实在是身无分文,所以也就不怕了,二则今年的难民数量实在是多,里面也难以找到容身之所了。”

    少女指向前方,萧衍已经能隐约看见连绵的屋棚,也有微弱的人声传来,“大帅快看,我们快到了。”

    待到走近,萧衍有些讶异,树林后山脚下的空间并不开阔,方圆不过几里地的地方竟全是连绵不绝的草棚和土屋,一间挨着一间,屋檐相连,简直就像一间间逼仄却又整齐的牢笼。

    凉州城里,竟还有这样一处地方。

    一个老妇佝偻着腰,看到少女,欢喜地打招呼:“阿凌,你回来了。”

    “诶,张奶奶,洗菜呢...”

    “是啊,对了,阿凌,今日我的那只老母鸡下了个蛋,今晚上我做个蒸蛋,你和你父亲一起来吃晚饭啊。”

    “不了不了,张奶奶,就一个蛋,你留着给狗娃补身体吧,那小子正长个儿呢。”

    “哎哟,正说呢,今儿个天都快黑了,咋还没看见狗娃回家呢,先生还没放学吗?那小子,别又是跑到哪里去疯玩了吧。”

    “张奶奶别担心,我等会儿去学堂瞧一眼啊。”

    萧衍看着这个叫阿凌的少女一路和人笑谈,戒备心放下不少,“你们这儿还有学堂?”

    少女笑了笑,“想不到吧?我们不仅有学堂,而且学堂的先生讲得不见得就比凉州城里的差哦。”

    萧衍:“刚刚过来,我看到还有猪圈,鸡鸭,这些东西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少女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嘿...偷的。”

    萧衍眉头一皱,少女赶紧赔笑解释道:“我们都是偷的不义之家的,这个时节普通人家想要过活已经很困难了,我们不会去偷他们家,但是...”少女觑了觑萧衍的神色,继续说道:“以往要是有战事,在萧老元帅的带领下,这些难民都是有救济粮领的,今年...今年没有,又遇寒冬,我们不得不采取此下策,”说着说着,少女的声音低了下去,“要不然,这些人都要饿死。”

    小小方寸之地,两人在其中穿插行走,不多时走到了一块难得的开阔之地,一间在这些破棚中间还算体面的木制房屋,前面空地中间一颗大槐树,异常高大繁茂,也是此处显眼的标记,在很远之外萧衍便见到了这颗大树的树冠的。

    少女介绍道:“这便是我们的学堂了。”

    两人正好赶上了先生放学的时间,几十个孩子从门口拥挤着跑出来,他们身上都穿着粗布麻衣,背上也没有城里孩子背的箱笼,他们似乎甚至连课本也没有。

    少女从一群孩子中间眼疾手快地抓住一个身材瘦削,皮肤黝黑的小男孩,“狗娃子,你快回去,你奶奶都等着急了,你今天要是还敢乱跑小心我扒了你的皮。”

    “略略略...”被叫做狗娃的小男孩一边向少女伴着鬼脸,一边灵活地挣脱了少女的束缚。正要跑开的时候,看到了少女身后的萧衍,他竟停下脚步仔细打量起了萧衍。

    萧衍为了方便未着军甲,只一身玄色衣衫,但布料一看便价值不菲,狗娃肆无忌惮地拉着萧衍的手仔细端详起了她的腕带,被阿凌一把扯开,正欲开口向萧衍赔罪,被萧衍示意制止。

    萧衍饶有兴致地看着小男孩,等着他的下文,小男孩竟真的开口说道:“你是萧家军的人?”

    萧衍点头:“是。”

    谁知小男孩闻言撇了撇嘴,“你们那个新的大帅真的无能又窝囊,我们这么多人都快饿死了,也不见她给我们发救济粮。先生说了,占着官位不做事的人就叫尸位素餐,你们大帅就是尸位素餐!”

    少女厉声喝止:“狗娃,闭嘴!”

    小男孩声音更高,挺起胸膛,昂起脑袋:“怎么了,我又没有说错。”

    少女抬手就要削他,被萧衍一把拦住,“他说的没错,萧家军大帅对此地此事竟一无所知,确实是尸位素餐之辈。”

    他们闹起的动静早就将那帮孩子聚成了一堆,听到外面的动静,他们的先生也出将门来。

    那位先生看着年纪并不显,似乎与郑有恩年龄相若,但半个脑袋都已经是白发,神态间疲惫不堪,眼里空洞无一物。可他偏偏身姿端庄,行止儒雅。

    这幅姿态萧衍并不陌生,京都里科考失利绝望的书生便是这副模样。

    他走过来对他的学生们说道:“都回家去吧,读书人当举止有度,聚众看热闹实在不是什么文雅之举。”不过短短几句话,说完他都抚着胸口顺了好久的气。

    少女上前扶住了先生,“好了,都这样了让你歇息你也不听。”

    那位先生拍了拍少女的手,“不教化则不开智,不开智则不明理,不明理则难以生存。他们以后终归还是要走出去去生活的啊。”

    少女声音有些许不耐,“我知道,可你也要先顾好你自己啊。你要是倒下了,他们就更没人教了。”

    依刚才那位叫张奶奶的老夫人口中所言,他们两人当为父女。

    做女儿的关心自己的父亲,语气中虽含责怪,却有着异于外人的亲密和娇嗔。萧衍想起自己似乎从未用此种语气跟自己的父亲说过话,一直以来,父亲就像一颗雄壮的参天大树,护着萧衍在他的荫庇下撒泼打滚。

    自己似乎从来没有回过头想过,父亲过着怎样的生活,心里有着怎样的困苦与忧伤。

    自己从来没有,关心过他。

    直至今日,自己走上这个位置,才知道曾经父亲身上压着的是怎样的一副重担。君主的猜疑,士兵的荣辱,百姓的安危,或许,还有一个不省心的女儿。

    那位先生向萧衍走来,萧衍连忙眨了眨眼,强压住了心里翻起的情绪,“这位贵客勿怪,小孩子还不懂事理。”

    萧衍挥挥手表示无事,那位先生便无多言,转过身望向了远处的山峰。

    萧衍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那便是雪岭山,这一阵下了大雪,大半个山峰都是一片银装素裹,很是壮阔美丽,但其中零星几处却露出山体或翠绿或枯败的原貌来。

    这倒也是奇景,不过或许是山中野兽出没撞落了覆盖的白雪也未可知。

    “呆子先生又望着山出神了...”

    “嘘...阿凌姐姐在这儿呢,你小声一点...”

    少女走过来对萧衍解释道:“父亲是个老秀才,年轻时出了变故不能再考,便一直有些郁郁不得志,长此以往,他多少有些想不开,所以行事...大帅别见怪。”

    孩子都已经走完了,直至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山的那边,先生才喃喃说了一句,“这天,要变了...”

    少女接道:“是,要变天了,我们快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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