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爹,怎么突然说起我的事来,我还不想嫁人。”

    陈季宁是真的不想嫁人,但她拒绝的样子实在太像小女儿提起婚事时的害羞情态。

    陈湛信心满满,他坚信陈季宁的反常是因为他顾此失彼、偏爱哥哥姐姐的缘故。

    也就在刚才那一刻,他看着小女儿局促的神情,才发现自己十几年来竟是对这个女儿关注得最少,而偏偏她还是他最倚重的孩子,哪怕不是男子,却比两个哥哥沉稳上进得多。

    陈湛可惜地看着陈季宁,慈爱道:“爹爹知道你今日闹脾气是因为埋怨爹爹不够疼爱你,可你一直懂事乖巧,是最不需要我管教的一个孩子。你平日从不给我添麻烦,倒显得我忽视了你。”

    这话说得温情,说得中听。

    对于老父亲突如其来的关怀,如果她真的只有十六岁,听到这番话估计可以感动得落泪。

    可惜这一年,她也不知自己几岁,身上冷不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险些要鄙夷地哼出声来。

    陈湛关怀的目光中饱含期待,陈季宁很给面子地露出感动的表情,还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爹说的我都知道,我从未怨过您,如今知道爹爹疼我更不想离开你了。”

    陈湛乐呵呵道:“这是哪的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爹明日就去上朝,要是看到合适的,马上请回家中,到时候啊,你就在屏风后面看,瞧上中意的,马上请媒人提亲。”

    “爹爹,是所有进士都能上朝吗?”

    陈湛见她好不容易来了兴致,心情愉悦,但陈季宁问出的话实在太蠢,他这女儿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寻常闺阁千金,这样简单的问题早应该知晓。

    “你当真不知?”

    “女儿如何得知。其实也不是很要紧的事情,女儿只是想,一科进士足有百余人,要是得一个个慢慢看,那得看多久才能看得完。”

    “自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只有一甲前五的五人才能上殿,所以啊这些人都称得上人中龙凤!”

    一甲前五,陈湛自己当年就享受过这种待遇,忆起往昔峥嵘,脸上添了几层红光。

    “当年爹爹也是这样,天还没亮就要入宫,但我一点也不困,就这样提着灯笼慢慢走,站在队伍最后头......爹爹这次要仔细给你看好了,挑个有能耐的,最好和爹爹一样,将来入两府,做宰相,将来你就是宰相夫人,不知过得比你姐姐舒坦多少倍。”

    陈季宁起初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直到一不小心听见“最好和爹爹一样”才抬起头来。

    两人目光对了个正着,陈湛愈发慈祥,陈季宁愈发无奈,傻愣愣地挤出一个微笑。

    想想过去,她爹的名声属实坏得出奇,贪赃枉法、独断朝纲什么都有,反对他的人能从天上骂道地下,再骂道陈家祖宗十八代,唯独少骂了一样自恋。

    她脑子里闪过一个瘦削的身影,那人的脸干净得如同月华洗练,没有被北方风雪侵蚀过,也只有江南水乡才养得出那般气度......她有些恍惚。

    她与苏沆也只接触过几次,也就寥寥数面,她便知道苏沆绝不会像他表面展现出来的那么纯粹。

    没有半点心机并非好事,单纯之人在官场上走不了多久,但若像陈湛那样蝇营狗苟、苦心经营就实在太过糟糕,陈季宁心中泛起一阵膈应,僵硬地笑了起来。

    陈湛浑然不觉,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少为宰相女,长为宰相妻。这可是难得的佳话啊!”

    陈季宁忙道:“爹爹,我不稀罕当什么宰相夫人,而且啊,那些未来宰辅实乃池中之物,可遇不可求的,就算女儿真的要嫁人,也不敢嫁人人都喜欢的。只求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就好。”

    “宰相女”她已经当够了,当得没啥乐趣不说还得帮着宰相干脏活。至于“宰相妻”,她想到了吴夫人,不禁冷笑一声。

    这个女人一辈子都在堤防丈夫宠幸妾室,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偏偏这种事情防不胜防,任凭她给妾室灌下多少避子汤,也防不住陈湛出任地方官时纳妾生子。

    她宁可再当一次贵妃也不要做这样的宰相妻。

    “季儿啊,你当真是长大了,小的时候不还是喜欢最好看、最耀眼的,如果什么东西别人都不要你还瞧不上呢。”

    “那也是小时候了。”

    换做以前,她一定会要那个状元郎,或者最俊俏的探花郎。但现在,对于这种过分耀眼的人物她唯恐避之不及。

    不应该啊。

    这种畏惧的情绪来得莫名其妙。作为陈湛的女儿,她身上也随了几分骄矜习气,重生后不会直接大喇喇地表露出来,但任凭谁再如何厉害她也不会当真放在心上。

    重活一世,胆子怎么小了许多,她揉了揉胸口,努力驱散压在心头的浓雾。

    “你小的时候不是最喜欢那个探花郎吗?好像叫沈什么来着,对,是沈晗!沈晗那孩子好啊,季儿,你小时候眼光就是好的,他今年才多少岁,圣上就特别赐了他五品服,才做了三年管就穿了绯衣,当真不错,说起来他好像还没成亲。”

    陈季宁头皮一阵发麻,上辈子沈晗逼死她的画面犹在眼前。她忽然明白畏惧之心是从哪来的了,脚下踉跄,只想赶紧脱离这个话题。

    “爹爹,夜深了,您也早点歇息。”说完飞速回了自己的院子。

    陈湛看着女儿的背影,愈发拿定主意,他还以为女儿这是害羞呢。

    *

    陈季宁在床上翻来覆去。

    上一世,她喝下毒酒后并没有立即死掉,倒在地上抽搐时脑子还残存一丝清明。

    一个紫袍官员在她身边蹲下,一字一句缓缓道:“臣奉旨看着贵妃娘娘咽气,娘娘放心,您死后不会孤独太久,陛下已经下旨诛杀陈氏九族。”

    陈季宁想狠狠咒骂几句,张开嘴巴却吐出一大口乌血,好不容易聚起一点力气,也只吐得出一个“沈”字。

    深紫色的官袍一角在她眼前晃动。

    她用手肘撑地,死死盯着那张不到三十岁的脸,明明生得那般好看,气质神情却让她格外憎恶。

    沈晗果然年轻有为,为官三年换红袍,不到三十又披上紫衣。

    那身紫衣,正是逼死贵妃、将陈家一网打尽换来的。

    “娘娘安心上路吧,赐死陈府诸人的官员也已经在路上了,您很快就能见到父母兄长......”

    原来前世,她死后陈家也遭了清算,谁也逃不掉。

    *

    深夜,陈季宁从噩梦中惊醒。

    她噌地坐起身子,下意识摸了摸脸,脸上没有血迹,纱幔外有人影走近。她警惕地缩了一缩。

    晴雨拉开纱帐,带来一阵凉风,轻声细语地安慰她:“姑娘做噩梦了?”

    陈季宁慢慢缓过神来,喘着粗气问:“无事,沈晗在哪?”

    晴雨摸了摸陈季宁额头,倒也没有发烧,犹豫道:

    “姑娘,沈大人在沈府啊,您怎么又提起他?”

    “没什么,我只是忽然想到而已。”她拉着被子重新躺下,晴雨忧心十足:“姑娘,你失足落水后,是不是忘了从前许多事情。”

    没忘,怎么可能忘,她记得可清楚了,尤其在寂静的深夜,过去种种像版画一样刻印在脑中。

    她轻轻摇了摇头,“没忘。”

    晴雨狐疑地看了她一会,“没忘就好,姑娘睡吧。”

    陈季宁重新躺回去,却怎么都睡不着了。她今夜本想暗示陈湛警惕孟谦一派的大臣攀咬贵妃,不想陈湛舍了自己替贵妃挡着。

    但对方有意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时候,挡是挡不住的,只能抢先一步下手。

    上一世死前的一点记忆让她明白沈晗是孟党最得力的走狗,那就先把沈晗解决了。

    外头云层散了,露出几颗星星,她听到马鸣声,是陈湛要上朝了。

    她蹑手蹑脚翻身下床,她穿上侍女的衣服,简单挽了个发髻,跟在陈湛的马车旁边。

    陈湛官做得大,又是皇帝的“岳丈”,早已不用像几十年前巴巴地跟在队伍后头。皇帝还十分体贴地赐他车轿出行,随侍在身旁的小厮、婢女都有五六人,天还没亮,她含胸垂首,无人发现异常。

    待会到了前朝,大臣们自会去昭明殿面圣,而她要做的就是想方设法让沈晗御前失仪。

    她仔细思量过,以前世陈家雄厚实力尚不足以把沈晗拉下马,更别提今朝门庭落魄的陈家。

    陈湛离开朝廷只有短短几个月,朝中各部的陈氏门生早就被人换掉,朝中势力遭到清洗,她根本不能指望陈湛一人以一当百,用一人之力对抗整个朝廷。

    说起来,前世她两个哥哥也经常被孟党用“行为轻佻”“不顾为官仪态”之类的由头攻击,这些看似是小事的东西实则威力极大,搞不好就是贬官流放。

    陈朝重礼仪,士大夫们私下狎妓、喝花酒尚且要藏着掖着,倘若当着皇帝的面子失了仪态......

    陈季宁激动得快要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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