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但若要指望沈晗那样的端方君子出错,还不如指望陈湛变成忠臣。

    宫门前,陈湛的马车迎面碰上骑马的孟谦。

    孟谦的官位比陈湛高,又是真正的“国丈爷”,连他都没有坐车轿入宫,相比之下陈湛简直狂傲霸道到了极致。

    黢黑中看不清别人的脸,耳朵倒比寻常更清明些,细碎微小的争论清清楚楚地落在每一个人耳中。

    “陈湛当真受了皇上封赏。”

    “还用问,这么大一个轿子,他倒也受得起,孟相公都还只是骑马呢。”

    “难怪贵妃如此不守规矩,原来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官员提着灯笼从马车旁快步通过,还有些干脆极慢极慢地跟在马车后面,像是被马车堵住了去路,更显得陈湛罪大恶极。

    陈湛是做好了护着贵妃的准备,陈季宁也暗暗下定决心。

    她捂着肚子,越走越慢,旁边陈家的小厮嫌弃道:“你怎么了,这是在宫里。”

    陈季宁扭曲着嗓子:“昨夜吃坏肚子了。”然后落在队伍后头,紫衣的、红袍的、绿官服。

    陈季宁立在宫墙脚下,注视着一个个一闪而过的身影,心头突地一跳。

    原来,队伍后头最后是两个年岁不大的青年,身影似被星辉晕染,手中的宫灯随着步子微微晃动,微弱的烛光照亮身前一小方砖石。

    身姿颀长,暗绿色官服上系着腰带,小小一圈。

    “就像一根绿葱。”

    她摇了摇头,苏沆当然比葱花好看得多,就在经过的刹那间,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你今日到得好早。”苏沆担忧地看着身旁同伴。

    “昨夜我哪里能睡得安稳,一大早就来了。”韩素一夜未眠,硬生生熬到早朝的时间,脑子比寻常还清醒几分,“苏兄,待会大殿之上怕全是孟党来弹劾我的,你”

    苏沆冷静道:“不会,今日陈相公上朝。”他示意韩素看前方的大轿子。

    “我觉得,陈相公为官多年,说不上建功立业,但做官的沉稳老辣还是有的。他今日大张旗鼓来上朝,明摆着是要引人瞩目。”

    韩素道:“那我当如何?”

    “宰相之间的博弈暂且轮不到咱们说话,只需听着就好。”

    待到那两个身影远去,陈季宁问太监寻了茅房。

    能够到殿前接待臣子入宫的太监,地位属于中上一档,为了避免身上出味,茅房中都有更换的衣物,陈季宁换了太监衣物匆匆沿原路返还。

    臣子们的车马已至仪门前,陈湛在两个人的搀扶下颤巍巍下了马车,除了陈家的仆人,其他家的只能留在宫城外,因此侍奉官员下马的都是手脚伶俐的小太监。

    宫殿大门未开,官员们站在昭阳殿陛阶下的广场上。

    昨日,就是在这个地方,韩素把贵妃错认成皇后。今日陈湛在此舒舒坦坦地张开双臂,仆人替他正衣冠,还有太监贴心地奉上一碗温热茶水:

    “陈相公,请!”

    陈湛优雅地端起茶盏,

    陈季宁眼前一亮,她要找的就是这个。她在一旁观察得仔细,摸清茶水间的位置,碰了一盏茶就朝那堆穿红衣的官走去。

    沈晗长得俊俏,身长玉立,风度超群,一眼就能在人堆中找出。

    她径直走向沈晗,突然腰间一紧,腰上带子被人粗暴地拽住,不等她回头就看到一个巨大的巴掌差点落到她脸上。

    “糊涂东西,姚大人、孟大人他们还在那站着呢,你就要把茶水端到哪里去?”

    “公公息怒,我是我眼花,我眼花。”

    老太监看了眼天,拧着眉头,“这不是亮了些吗?还不快去,怠慢了大人有你好看!”

    陈季宁一只耳朵被人凝着,老太监长得还没她高,被迫侧弯着腰,步子踉跄,样子别提有多滑稽。

    她用这个姿势走路,眼前景象都在颤动,几个圆胖紫衣身影还隔得老远,一路颠着走也不知要颠到什么时候,只怕等茶水送到孟谦、姚傅跟前,昭明殿的宫门都要开了。

    那她还怎么找到沈晗!

    “这位公公,小太监只是走错了地方,一个小失误而已,并未酿成大错,我看他还是个孩子,公公何必如此苛责。”

    身后,有官员出声替陈季宁解困,那声音在陈季宁听来宛若天籁,声线圆润饱满,又带着少年人的清朗干净,语气分明是平和温润的,却有让人不敢违抗的气势。

    老太监一愣,看清来人后媚笑着说:“正因为是小孩子才需要多管教。”话虽如此,手上的力道渐松了。

    一时间,陈季宁心中充斥着对这位官员的感激,不知在心底感谢了多少遍,好人啊,好官啊,她抬起头想看清此人,眼神接触的一刹那,手中的茶盏差点摔到地上。

    老太监的巴掌又高高扬了起来,“还不快谢过大人。”

    陈季宁喉咙艰难地滚动,压低嗓子:“奴才谢过大人。”

    沈晗轻轻笑了一声,“这孩子,怎么有点面善。”

    小太监身量纤细,头压的低低的,下巴愈加尖细,眼睑低垂,阴沉得像是笼了一团浓雾。仔细看这孩子瘦削的身板还在发颤。

    我有那么可怕吗?

    沈晗不禁纳闷。

    “许是他常在前殿干活,大人可能碰巧见过几面。”老太监解释。

    沈晗摇了摇头,没再多说什么,由着他们去了。

    陈季宁大气也不敢出,那人目光灼灼,还在盯着她看。

    她趁人不注意,一头扎进墙角人堆里,颓然靠在一面墙上。

    好巧不巧,这么多官员,替她说话的居然只有沈晗,真不愧是大号加粗的君子。

    天空前一刻还是浓墨似的黑色,此刻东方微白,曦光落在沈晗身上,那玉色的轮廓干练清晰。

    时间过得太久,记忆中沈晗的声音早已模糊,残存在脑子里的片段只剩下沈晗声色俱厉地逼她喝下毒药。

    ......

    那杯毒药也这样,清澈澄莹,看不出任何异常。

    茶盘上的茶水散了热气,她在里面加了巴豆。倘若沈晗真的喝下,那也算以彼之道还治彼身。

    古旧的宫殿威严沉重,起了一点凉风,伴随着闷闷的声响,昭明殿大门缓缓打开。

    殿前的官员最后一遍整理冠服,三品之上的官员有太监帮着拿朝笏,沈晗官阶不够,只能单手拿朝笏,单手整理衣冠。

    沈晗一手正官帽,没因为无人服侍而显得局促,一切都按部就班,正要抬手整理官帽,才发现刚才被责骂的小太监又回到了自己身边。

    这一次小太监的腰屈得更低,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呈现出接捧的姿势,脸完全被胳膊挡住。

    沈晗足足愣了几秒,温言道:“我官阶不够,是用不着宫人服侍的,你去看看陈大人、孟大人他们还需不需要人,没准做得好了还能有奖赏。”

    朝阳初生,薄薄的金光扑在宫城上,沈晗的身上也镀上了一层柔光,又像是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柔光。

    陈季宁差点忍不住抬眼看他。

    宫中小太监日子过得艰难,沈晗一定是知道的,因此才出言阻止老太监打她,现在又指点她去大官面前露脸,细心至此,都是在为小太监考虑。

    要不是回忆太过惨烈,陈季宁都要觉得他是个好人。

    “大人对奴才有恩,奴才只想替大人做一些事,但奴才地位卑微,只能为大人做些举笏端茶的小事,还请大人成全。”

    祈求的语气软绵哀切,纯朴真挚。沈晗没再拒绝,却在看到那双手时眉头微跳,小太监十指纤纤,哪里像是洒扫除尘的粗使宫人,胳膊更是细得像是一拧就断。

    微妙的不妙之感划过沈晗心头。

    他迟疑着吧笏板放到那双修长葱白的手上,然后双手正冠,官服宽阔的袖子隔绝二人视线,只一瞬,小太监就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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