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种忙碌的节奏里，时间转眼到了立秋。

    北方的城市极少有“夏秋之交”的天气。暑气刚刚退去，凉风便迫不及待地占过地盘，把马路两边的景观树吹得树叶掉了色。

    林霁作为地府一等一的忙人，她意识到季节变换，全靠男妈妈判官大人——在她为了人间办事处的章程规定连着开了五天会之后，这位地府上下唯一敢对冥王大人动手的强人一脚踹开了会议室的门。

    林霁顶着两个挂到下巴上的黑眼圈，目光在躺在地上的门板和端着保温杯的判官之间来回转了两圈，茫然不知所措——多日熬夜带来的疲惫加上满脑子的会议内容，她处理外界信息的中转器明显卡成了老年机。

    判官没给她反应过来的机会，这位对门行凶的地府老好人展示出了少有的、冷肃的一面。他三两步走上前，拎着林霁的领子就往外走。

    林霁终于有些反应过来了，她连忙挣扎着开口：“先别……”

    等在门口的孟婆不由分说地灌了她一碗汤，扭头吩咐会议室里剩下的那群国宝：“都回去睡觉，明天这个时候再接着开会。”

    林霁试图阻止，却还是没能抵过这碗“特调安眠汤”的药力。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了起来，她攥着孟婆的手腕皱眉，连声音也有些含糊：“早知道……不给你建……实验室了……”

    林霁这一觉睡了整整十四个小时。她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季节变换，白天也不知不觉地变短了。太阳还没出来，但天已经大亮。一缕光穿过窗帘的缝隙落到了她的脸上。

    林霁抬起手挡了一下有些刺眼的阳光，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低头看了一眼周围，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这是她家。

    不是地府那个只有一张行军床的办公室，也不是那个已经被开发成景点、空空荡荡的冥王殿。

    而是她在奈河路137号，3号楼2单元六楼西户的家。

    被子大概是刚晒过，松松软软的，过了整整一夜，还残留了些许阳光的气息。

    地府殚精竭虑的小殿下给自己放了个五分钟的假，她用力裹了裹被子，翻身把自己整个埋进了阳光里。

    房间里贴着老冥王不顾她个人意愿买回来的粉色墙纸，门后是她童年时代最喜欢的动漫人物的海报。

    木制的书桌用了许多年，桌面上有她用圆规刻下的“塔矢亮”。书架上摆满了习题和小说，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属于女孩子的小东西。

    床头的布朗熊见证了她的整个青春，微笑着向裹成蚕蛹的女孩子张开了温暖的怀抱。林霁伸出一条手臂，拽着布朗熊的腿把它拖进怀里。没了玩具熊遮挡视线，半开的衣柜便显露了出来。

    那里，放着两套没穿过的职场装。

    林霁眨了眨眼睛，冲着布朗熊毛茸茸的肚子就是一拳。

    房间门突然被敲响。

    熟悉的声音从门后传来：“阿霁，你醒了吗？不要睡太久，会影响作息规律的。”

    林霁拖了一会儿，这才慢吞吞地回复：“醒了。”

    “好，收拾一下，起来吃饭吧。”

    林霁：“就来。”

    她从床头柜上摸过手机，翻了个身，把布朗熊压在身下，没着急起床，先翻阅起了消息。

    这是她这一年养成的新习惯。起床之前要先看各个部门新发过来的消息，防止耽误一些紧急情况。有些麻烦的问题也要先了解一下，等下洗漱时可以顺便想想办法。

    不过今天是个意外。

    无论是工作群还是她的私聊窗口都安安静静，这让看惯了99+的林霁颇有些不适应。

    判官和孟婆昨晚发过来的两条消息孤零零地躺在最上面：

    男妈妈语气非常凶狠：“好好睡觉，明天早上八点前要是让我在地服看见你，仔细你的腿。”

    女爸爸则言简意赅：“天冷记得换长袖，恋爱别忘带措施。”

    措施？什么措施？

    林霁愣了愣，后知后觉红了脸。

    “说什么呢……家里怎么可能会有……”

    敲门声再次响了起来：“阿霁，又睡着了吗？”

    林霁生生被吓得从床上弹了起来，亮着屏幕的手机成了块烫手山芋，被她手忙脚乱地塞进了被子里，好像这样就能把那句目光长远的叮嘱自动从屏幕上消失。

    林霁双手用力摁着被子，结结巴巴地回：“没……没睡着。”

    许鹤卿似乎没注意到她的紧张，只是叮嘱：“嗯，动作快一点，粥要凉了。”

    “好的，我马上就来！马上！”

    见他没有进来的意思，林霁这才松了一口气，掏出手机，把那条见不得人的消息删除了。

    等到她风风火火的洗漱完，许鹤卿正把最后一碗粥端上了餐桌。

    林霁笑眯眯地凑过去，拽着他的一缕头发在指尖绕了绕：“哎呀，好贤惠呀。”

    许鹤卿轻轻拍下她的手：“少胡闹。我看你才是欠教训，一点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林霁瞧着他隐约有点生气的样子，适时眨眼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就这一次嘛。”

    她坐在桌子上，晃着两条长直的腿，笑容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点淡：“现在这个样子，除了拼命去做所有的防备，去不停地工作，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她伸出两只手去抓他的衣角，宽大的袖子顺着抬起的动作滑落，露出一双冷白的手臂。

    她瘦了好多。许鹤卿默默想道，大概是这许多日闷在地府里的缘故，皮肤下的青筋显得格外明显，他一时间竟不太敢去攥她的手腕，只好任由那双作乱的手顺着衣摆往上，扯着他的上半身微微前倾，只好撑在桌上。

    许鹤卿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那双执掌地府百年变革方向的手最终落在了他的后颈上，挑开的银发笼在了少女的手臂上。林霁猜想他该是刚从一个很寒冷的地方赶回来，在厨房呆了许久，发丝依旧带着冰雪的凉意。

    她没有去看许鹤卿的表情，眼神落在了他脖颈后的绳结上。

    按照自己身高买的围裙果然还是不太适合他，林霁无声地笑了一下。她亲昵地凑近，一面帮他解开围裙，一面状若无意地抱怨：“你和老头子也真是的，说走就走，这么久了连个信儿也不给我带。你呢，好歹还知道一个月回来看我一眼，他是真的就放养了是吧？”

    她动作轻巧地跳下桌子，双手环过他的腰去解另一个扣：“你帮我带句话，让老头子早点回来。我还想出去玩几年呢，可不想年纪轻轻就做这吃力不讨好的冥王。”

    林霁攥住围裙两侧轻轻一抖，收回手来，自然地转身拉开椅子：“不是说吃饭吗，怎么还愣在……诶？”

    许鹤卿突然一把扯住她的手腕，把她硬生生拖回了自己面前。

    他在林霁面前难得露出这样难看的脸色，阴沉的简直能滴下水来。他紧紧盯着林霁的脸，目光中多了几分急切：“你什么意思？”

    林霁翘起了唇角，笑得颇为无害：“你在说什么呢？我哪儿还有什么意思？叫你们回家也不行啦？”

    她甩了甩胳膊，轻而易举地甩开了许鹤卿，坐回了餐桌前。

    “吃饭吧。吃完之后，我们商量一下后续的事情。”

    口袋里的手机沉沉贴着单薄的长衫，隔着衣料也能隐约察觉到屏幕的温热。

    林霁下意识伸手碰了碰手机，露出一个不太明显的笑容。

    孟婆所担心的事情，看起来是很难发生了。

    一片半枯的梧桐叶被风裹挟着，最终飘悠几下，无力地贴在了窗户上。

    许鹤卿把一件外衣披在了林霁肩上，目光却落在了那片树叶上：“该穿长袖了，阿霁。”

    林霁搅了搅碗里的粥，没有抬头：“是啊，毕竟秋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