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鹤卿走了。

    立秋那天食不知味地吃完早饭后,他不由分说给林霁腕上套了个玉镯,而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走的时候,林霁依旧坐在桌边,端着碗喝粥。

    温热的米粥顺着喉咙滑进胃里,她这才想起来,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正正经经吃过饭了。

    餐桌对面的橱柜上,明亮的玻璃倒映着屋内的一切。年轻的冥王抬起脸来,露出一双沉寂如死灰的眼睛。

    白雾穿过窗缝悄悄爬上餐桌,沿着衣袖攀上伶仃的肩骨,她沉在了雾里,来路去路,都看不清了。

    坐了一会,林霁终于站了起来,衣袖一甩,往生门开,她一个人走了进去。

    她踏着阴云走在长长的黄泉路上,黑色外袍被吹得猎猎作响。

    怨怼、责怪、怀疑……

    她静静地想:“对我而言,都是司空见惯的东西,没有什么好难过的。只要是我喜欢的、喜欢我的人,最后都会遭遇不幸。所以早早的斩断,是绝对正确的选择。”

    我没有做错。

    这是最好的选择。

    她抬起手来,腕上一片光洁,过往的一切连同镯子一起,被她丢在了黑暗里。

    望乡台上柳树枯黄了叶子,树底下东倒西歪放着几个酒壶。林霁拖着根新砍的竹子走过来,指尖阴气一划,竹竿碎成竹片。她又从怀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黄纸来。

    她坐在树底下,用一把手指长的小刀一点一点打磨着手里的竹片。

    地府的白天过去了,明月西沉,雾气从地缝里漫了上来。那道阴沉的声音没出现,白雾轻轻笼罩着她,时不时伸出一缕来碰一碰她手上的竹篾。

    她随手薅过来分成四份,拧一拧,权当做胶布,把黄纸和竹篾里外一贴,轻声命令道:“粘紧了,要是散开了就把你捏碎下酒。”

    白雾委屈巴巴地挥了挥小尾巴,表示自己知道了。

    林霁望着手里成了型的孔明灯,露出了一点不太明显的笑意。

    她又在袖子翻了会儿,好容易掏出了半截白蜡烛,小心地放进灯罩里。白雾还算懂眼色,连忙又各分出一小缕来,牢牢把蜡烛固定住。

    林霁弹了弹指尖,这回从指尖冒出的却不是漆黑的阴火,而是人间的阳火。

    她小心翼翼地把指尖凑过去,棉芯点燃,蜡油迅速融化,滴到了她手上。

    林霁没在意,站起来把灯往上一推。

    孔明灯飘飘悠悠地升上了天。

    林霁仰面去瞧那灯。

    黄纸白烛,不祥之兆。

    孔明灯悠悠升到了树梢,灯罩里面,烛火猛然一抖。远处冥王殿里传来了震耳欲聋的钟声。

    九声钟响,冥王魂消。

    身后哗啦啦传来几道风声,林霁没回头,她只是执拗地仰着脸,望着那盏灯沉进了地府的黑夜里。

    冷风灌进衣领,她不可抑制地红了眼睛,黑色长衫下细瘦的手指蜷起,指甲掐进掌心,留下十个红色的月牙印儿。

    地府的秋天,只有枯败,没有丰收。

    .

    老冥王离世给地府带来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风波。

    说大,是因为几位高层一连几日都显得魂不守舍,往日脾气最好的白无常也阴着脸不肯说话,连带着地府的温度好像都低了几度。

    说小,则是因为小冥王似乎没受到任何影响。

    地府早会上,赵远悄悄抬起头,瞥了一眼上首的人。

    作为外来员工里资历最久,职位最高的人,赵远从前也曾在同事口中听到过小殿下的一些事。

    据说林霁的父母在她小学的时候就意外去世了,外婆家的人都去世早,她是跟着老冥王长大的。换而言之,老冥王是她最后的亲人。

    而现在,比起赵远刚入地府时,眼前的林霁似乎更像是掌控一界的上位者了,只是也少了些人气,多了几分死气。

    会议桌上首的人依旧穿着黑色长衫,漆黑的双眼嵌在一张过分苍白的脸上,紧抿的双唇血色很淡,神情却几乎是凝固的,叫人看不出她的心思。

    老冥王去世后,她比以往显得更冷静、更清醒,就像一台运行完好的机器,过于熟稔,不会出半点差错。

    “好,那今天的会议就结束吧,大家散了。”思忖间,会议已经到了结尾。合上手中的文件,林霁率先站起了身,扭头对白无常道:“跟我去看看人间办事处那边准备的怎么样了,没有意外的话,下个星期就投入使用吧。”

    白无常应了一声,连忙收拾东西跟上了林霁。玻璃大门推开又合上,他赶在夹缝里匆匆问出了声:“陛下,老冥王的葬礼怎么操办?”

    林霁神色未变,连推门的手都不见一丝犹疑:“不必急,有人会送来的。到时候,按规矩办就是。”

    她这一句话说得满屋人都愣住了。玻璃门晃了两下,像是不安的气氛。赵远默默抱紧了自己的笔记本,缩在位子上不敢乱动。

    长杆烟枪凑到唇边,孟婆蹙眉凑过去,半晌却不见有其他动作。她恍惚着扭头去看判官,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来:“她、她是不是……是不是……”

    “慎言。”判官沉沉看了她一眼,放在桌上的双手缓缓攥紧,“阿霁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老冥王不幸离去,我们便是她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又怎么能心生怀疑?”

    孟婆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眶已泛了红:“我哪里是怀疑她?只是这孩子如今什么都不肯同我们说,我只是担心她自己一个人受着这一切,会撑不住啊!”

    向来不善言辞的赏善司却突然出声道:“她如今的样子,好像十多年前……”

    不等他说完,罚恶司抬腿就踹了他一脚,竖眉骂道:“你瞎说什么!满屋里就你见过林霁十年前什么样子吗?就你有嘴,明儿我就给你缝上!”

    他手一撑跳上桌子,环视了一圈,把众人的表情都收入眼底,冷笑一声:“诸位资历老,本事大,都是地府几百几千年的老人,自然一副处处为地府着想的样子。十多年前你们看不上我家林霁,说她沉溺伤痛,不堪为主;到现在她心冷了,你们却又开始怪她心思深,感情淡。怎么,这天底下的好事都被你们占尽了?”

    虎头虎脑的小孩儿抱臂盯住了判官和孟婆,腮边的婴儿肥随着说话一晃一晃,吐出来的话却如刀子般:“与其担心我家林霁背着你们做了什么事,倒不如好好反思一下,怎么老冥王到死都没给你们这些‘忠臣良将’留点遗言呢?”他“哈”一声笑道:“我要是你们,早就羞愧到撞墙了。”

    他扭头去看赏善司,一字一顿地说:“无论你们怎么想,林霁都是地府的冥王,是大典上祭祀过先王,天道认证过的冥王。”

    说完,他也跟着手一甩,推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判官坐在位子上由他指着鼻子叫嚣了一顿,却依旧一副八风不动的样子。孟婆攥着烟枪一言不发,脸色很是难看。唯独黑无常一副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拿起手机看了眼表,自己站起身离开了。

    赵远连忙跟在黑无常身后,蹭着门离开了。两个人自从上回一同挨训后就成了难兄难弟,眼下赵远也不啰嗦,俩人出门走到拐角,赵远一把拉住黑无常:“大哥,咱们咋办?”

    黑无常扭头看他一眼,诧异道:“什么怎么办?”

    赵远用力挠了挠头,有点崩溃:“哥啊,他们刚才都快打起来了,你就一点没感觉到吗?”

    黑无常迟缓地点了点头:“哦。”

    “你‘哦’啥呀大哥!”赵远要疯了,“到底咋办啊!”

    黑无常扭头看了他一眼,藏在西装里的痛衣露出鲜艳的一角,他顶着那张面瘫脸认真道:“陛下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她永远不会做损害地府的事。”

    赵远问:“要是地府有人打算害她怎么办?”

    黑无常眨了眨眼睛,缓缓道:“按地府律条处理。”

    赵远冷笑一声:“要是孟婆和判官要对她出手呢?”

    黑无常没有丝毫迟疑:“按地府律条处理。”他说完这话,才又道,“他们不会的。”

    赵远哼了一声:“你怎么就确定不会?你看看刚才那剑拔弩张的样子。”

    黑无常摇摇头:“不会的。因为他们对不起林霁。愧疚向来比情谊更有力量。”

    赵远眉心狠狠一跳,感觉自己好像触及了地府的什么多年密辛,连忙捂住耳朵:“我可没有打探这种事情的爱好,你别跟我说啊!我、我部门还有事,就先走了!”

    他一溜烟儿跑了,留黑无常自己在拐角皱眉:“这种事情?什么事情?我说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了吗?莫名其妙。”

    白无常的办公室内,正在翻看文件的林霁动作微微一顿,接着若无其事捻起了眼前的纸页翻了过去,坐在她对面的白无常恰好看了她一眼,好奇地问:“怎么了,有什么高兴的事情吗?”

    林霁抬起头来,唇角微弯,笑意却不怎么深:“是啊,我刚刚知道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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