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

    虚窗夜朗,清风忽来。

    萧颖从梦中惊醒,月夜中,晦暗不明的脸怔怔地望着头顶的床幔出神,片刻后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捏了捏眉心。

    他下了床,披上外衫推开门,高大的身影投在石阶上,门口的两个侍卫立刻警醒,躬身行礼唤了声殿下。

    萧颖没有理会,顺势坐在了石阶之上,一想到刚刚那个梦,身体都僵硬了一般。即感知不了疼痛,又难以呼吸。

    七年前的他,自母妃在蓬莱岛死后,便心灰意冷请旨北上去了边境领兵。短短两年便成了令胡人闻风丧胆的战神。

    边境很少会下雪,可也就在今年初春的第一场雪里,在本该万无一失的战役里,他失去了唯一的知己,顾林。

    秋深月夜,梦里的场景显得那么真实……

    “景安,我知你身居远俗,一直不愿意回京。可是皇上这两年身体已大不如从前了。”顾林看着眼前散漫的人无奈的摇摇头,两人的马没有拴绳,在空旷的草地里却并不乱跑。远处,一簇簇火堆与军帐绵延看不到尽头。

    “你特地跑这一趟是为了劝我来的?”萧颖摸出怀里的酒壶仰头灌了一口,接着也没看人就把壶抛给了身旁的人。

    顾林一手接住笑到:“我明明是给你送军粮来的,别没良心啊!”烈酒灌入喉中,他支起手换了个坐的姿势继续说道“我知你对皇后娘娘的死有心结,可是你不回去,难道等着皇上把那个位置传给萧远吗?他生母淑贵妃可不是个好对付的,倘若有那天,他们岂会放过你?就手握雄兵,雄踞一方这一条,我看你就——”

    “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么唠叨。”萧颖恍若未闻的打断了他,仰头看着满天的星子。

    顾林只觉心中一口闷气“谁让我是你表哥啊!”两人纵饮达旦,至下夜方回营中。

    休整两日后,大军拔营向前,一路都未出嘈杂之声,整齐划一。领首一人,坐立于马上,这是能震慑整个边境胡人的大殿下,顾林行至后面看着他的背影,他知道这里立的,是一战破千军,扬威万里的萧景安,是大魏的英雄,却也是个孤独的人。

    鼓声急急促促,响彻这片土地。先前的首战已经迫使胡人退兵百里,只需乘胜追击,便能让他们丢盔弃甲,保边境民生五六年的太平。这对于萧颖麾下的铁甲雄狮来说是轻而易举。

    众参将们听他排兵布阵,与将士们一路驰出,欲在天黑前结束这场战役。

    可就在一阵阵呼嚎之中,萧颖望着前方沉眉潋目,瞳孔蓦然收缩。因为他看到自己的将士手中盾牌居然无法抵挡箭矢,胸前战甲恍若无物,被利箭轻易刺穿。

    厮杀还在继续,短短片刻之间,原本守的严密里外两层的兵,开始溃败的被胡人撕开一道口子。

    有胡语的声音大声呼喊“他们已无兵器!杀了萧颖!我等就能直捣皇城!杀……”

    萧颖听闻后霍然扯缰绳,五指有力,游刃有余,□□的马急驰而出,同样高大的胡人脚下的马不自觉退开一步,身侧剑光烁烁,他心中一寒便已眼前一黑。副参将裴忱看到自家殿下一连怒杀十几人,正要驾马而去,忽闻空中嗖嗖声,箭林如下雨般急驰而来。

    “殿下小心!”裴忱隔着十米之远一手打马一手奋力用刀撇开箭矢,却见千钧一发之际,一抹身影挡在了殿下身后。

    纷扬的雪花自天空中洋洋洒洒的飘下,落在草地或是血泊里,复又消失不见。

    “顾林!”他翻身下马,看着眼前的人胸前心口处正中两箭,拳头紧紧握起,眉峰下压,眼神锐利如刀。

    “你小子……还真是不怕死,从小就压人一头,如今,可算欠我一个大人情了!”顾林撑起了笑意,剧烈咳嗽起来。萧颖看着他逐渐冷白的脸,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知你凡事韬晦,不独益己,是为世必不可少之人。咳……咳……景安,听我的,回去吧!”

    雪花打着旋落在了顾林已闭上的眉眼上,萧颖缓缓放平了他,回头看了眼还在奋力拼杀的将士们,忽然握紧手中箭扯过缰绳,接着踩蹬上马,越行越偏,急啸而去。

    荒野崎岖,锋利如刀。

    参将祁烈自七年前跟着殿下,从未见过殿下如此愤怒,不觉疼痛不知疲累般斩杀无数人,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看到这一幕,众将士们心情澎湃,被激起一腔热血。大殿下就是他们的天,是他们为之敬仰和性命相托之人,殿下都不怕死,他们又何惧之有?

    箭击秋风,四壁如闻鬼啸。

    忽听一阵呼嚎,胡人首领暗自骂了一声,魏军忽然像是不要命了一般节节逼近,此乃天赐良机,却仍被招架的毫无还手之力,再透过人群看了一眼萧颖,便极速下令撤军。

    裴忱看殿下还有追击之势,连忙上前劝说,将士们已是疲累不堪。萧颖回头扫一眼左右,他长身挺直,一双眼黑沉锐利。过了好半晌,手挥一下,声音低沉地说到“撤军”。

    裴忱接令,立刻去安排。在看殿下的脸,刚毅冷肃,看不出其他任何的表情。

    回营后,萧颖换下了浑身浴血的军衣,沐浴过后穿银灰色常服坐于案前。

    直至一夜。

    待天明后,祁烈被召入中军大帐,拱手听令。只见大殿下盯着桌前舆图,片刻后说了句“拔营,回京。”

    夜来月下树影零乱,阶前俊朗的身姿泠然如石。

    “殿下……”熟悉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里把萧颖的深思拉了回来,“殿下自回京后时常少眠多梦,奴才还是请个太医来看看吧”

    丁管家自萧颖幼时便在府内伺候,亲眼看着这孩子长到十四岁的志学之年,本是天纵奇才,自幼良师教导,胸中已有万卷书,眼中也有天下奇川。更是大魏皇帝心头至宝。

    只是蓬莱岛的那场大火,灼尽了他心里的那点父子情分,倘若没有淑贵妃,皇后也不会郁郁而终。身为帝王有三妻四妾本属常事,可皇后搬去蓬莱岛近一年,皇帝也未曾踏进一步,这成为了父子间梗在心头的一根刺。

    “不用了”,他站起身,看着老迈的丁管家,“你回去休息吧。”遂转身进了屋子。

    “那明日是宫宴,皇上已派人来请,殿下明日可要——”也不知房中的人听没听到,丁管家不敢再上前游说。

    浮云回度,天边已有晓色。

    一顶绣着繁复花纹的金顶轿落在宫门口,顾然下了轿,抬眼就看见不远处侍卫手里牵着的那匹纯黑色的汗血宝马。

    “是大殿下,父亲,殿下进宫了是不是?”顾然扭头看着自己的女儿,平时文雅谦逊,在任何人面前从不行差踏错。如今还没见到人,便抓着自己的衣袖如此迫切。这般失态,怎不令他担心。

    “应该是吧,去看看。”

    走了不多时,看到两扇大红门微微敞开,养心殿宫人伫立两侧。在湛蓝的天空下,那金黄色的琉璃瓦重檐殿顶,显得格外辉煌肃穆。

    皇帝心情颇佳,看了看对面的儿子,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心中不禁感叹,他的眉眼,是越来越像她母亲了。只是时隔多年不见,变的越加沉稳内敛。

    自回京后,这小子只入宫一次,上交了虎符,便没有其他话,真正是惜字如金。想到自己曾多次下诏命他回京,都能抗旨不尊,如今打了场败仗便知道回来了。虽说驱赶了胡人,却折损三万的兵力,料他心里也不好受。

    “既然回来了,就安心住在宫里吧!”皇帝实不愿和萧颖之间只剩君臣没有父子,毕竟是自己一手带大的皇长子。

    “不用了,我有府邸。”皇帝还要再说话,便有内侍上前通传说内阁首辅顾然求见。

    “嗯,让他进来,刚好和你舅舅也说说话”皇帝笑着说完便看看棋盘,“不错,棋艺大有长进,连朕都下不过你了!”

    正说着,便见顾然着官袍携女上前行礼。萧颖抬头起身,目光清冷高远,隔着皇帝叫了声“舅舅”。顾然颔首点头,复又行礼与殿下,回想起三个月前,萧颖带着顾林的棺椁入了顾家,虽与大军开拔前得到消息,一家老小也忍不住哀痛,他这皇家的侄子只是沉着眼。待到入夜,便拎了一壶酒入了顾家祠堂呆了整整一夜。

    他知萧颖心中难受,可毕竟是骨肉相连的血亲,又怎会怪他呢?

    “你看看,我这儿子还是关心你啊,七年不见了,头一次入宫就让我宣太医院院判去给他舅舅看病!”皇帝打破了殿内的宁静,他多年不见长子,如今实在是高兴,连顾然也看出来了。

    “微臣身体并无大碍,有劳殿下挂碍。”说完顾然退后两步让出路来,皇帝便抓着身旁长子的手臂说到“跟朕一起去宫宴吧”。

    穿过精巧的建筑和奇花异草,以及纵横交错的花石子路,来到了古雅幽静的一处宫殿。

    萧祎正惶恐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盯着眼前的瓜果发呆,想着父皇昨日考校的文章自己还没有背熟,等今日宫宴结束一定回去认真研读,就发现一直小手摸到了案上的葡萄。

    “哥哥,你明日可有时间带妍儿去放风筝?”正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萧祎正要回绝说妹妹贪吃,就听见内侍传召皇上驾到,往门口一看,只见父亲身边跟着一位气质沉稳,高贵不凡的男子,青丝束紧,白玉发冠。明明是随意的玄色常服,却气势凛人。

    在他身后,是内阁首辅与自己的嫡女。顾晴云可是这上京贵族圈里都认识的人,父亲是当朝首辅,出自书香世家唯一的嫡女。更是样貌出众,精善诗词。不尚铅华,真真如疏云淡月般让人可望而不可及。但此刻正盈盈望着身前的男子发呆,一手捏着衣摆,双颊绯红。

    万绿阴中,几覃皆绿,殿内花气令人醉。

    可如今,淑贵妃却觉得这殿中实属烦闷。因为她看见近日消沉的皇上居然龙颜大悦,再一看身边的萧颖,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她扭头与自己的父亲镇国公苏牧对视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

    这京城恐怕是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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