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况逐渐变得狭窄，路面也不再平整，纪一尘跟着郝有钱来到一处拐角。

    拐角处犹如云山之巅，向下望去是无止尽的阶梯，每隔十个短阶会交替出现一个长阶，这个年代通常没有浮空列车到不了的地方，可是这里除了看不到尽头的石阶，连个可以用来作死滑行的扶手都没有，更别提什么交通工具了。

    纪一尘忍不住问：“现在是正午十二点，主人，您是要带我去吃饭吗？餐馆在山脚下？”

    郝有钱气喘吁吁：“你，你还需要吃饭？”

    纪一尘有些茫然，她只知道初代仿生人因为能量摄取方式跟人类没有差别，所以肯定是要吃饭的，但是第十四代仿生人偶怎样，她脑子里装的到底不是真正的人偶芯片，所以并不清楚，于是只得硬着头皮在心中默问：“Amm，你还在吗？那个……我需要吃饭的吗？虽然我现在好像没感觉饿。”

    Amm也不知道停顿了多久，久到纪一尘都以为娇娃生物的系统这就崩溃了，它才开口说：“您吃不吃都可以，公司在制造您的躯体时，除了使用核聚变电池提供动能，也配备了最先进的仿生器官，您拥有与人类无异的嗅觉和对辣味的痛觉，当您需要饮食时，我会为您同步开启消化器官的工作，并提前告知您排泄时间。”

    纪一尘：“真是谢谢你。”

    Amm：“不客气，建议我们以后都使用类似的文明语言来交流。”

    纪一尘告诉郝有钱：“不好意思，主人，我的身体是可以不用吃饭的，但是我的嘴告诉我它可能会很想吃，而且就算我不吃，您总得吃点东西吧？”

    郝有钱立马阴转晴，是那种月底还没发工资，突然点开某个久违的线上餐馆，却意外发现自己多年前充了几千T币的欣喜。

    他说：“我要是像你一样不用吃饭就好了，餐费每个月可以省下一万多T币。我们现在要先回家，到家之后我随便吃点就行。下午约了一个老朋友介绍你认识一下。”

    汗浸湿了郝有钱发霉的T恤，熏得让人流泪，蟑螂和老鼠见到他都要尖叫跑路。

    纪一尘：“Amm，Amm，紧急呼叫，可以帮我关闭嗅觉吗？我要死了。”

    Amm：“我当然可以帮您关闭嗅觉，但是考虑到您即将进入云雨城低地贫民窟，这里治安较差，据统计，杀人、抢劫、强.奸等事件超过日均万起，而您属于娇娃生物集团目前最高级的仿生人偶，一些亡命之徒极有可能看中您身上的义肢，不排除您可能会遭遇抢劫、袭击和侵害，然后被分解并夺走零部件，而且您的外型是由集团特聘的艺术家特制捏就，这种独一无二的款式最容易成为犯罪分子的首选。所以，不建议您关闭五感，实际上我已经替您开启保镖模式，强化感官的敏锐可以帮助您更有效地识别潜在危机。”

    纪一尘：“你说的该不会是那个有名的谷底贫民窟吧？”

    Amm：“没错，这里正是云雨城面积最大、最脏、最乱的地方。”

    在郝有钱的“毒气”蒸薰下，纪一尘勉为其难地挤出了一点精力思考问题。

    一个肯花将近九千万T币购买仿生人偶的人，居然住在最破烂的贫民窟，身穿发霉的T恤和走边不平的大裤衩，甚至纠结吃饭太贵。

    哪怕是再低调的富豪，也不至于在最基本的生活水平上做到如此苛刻吧。

    说不定郝有钱获得了一笔意外之财，但他非但没有改善自己的物质生活，还跑去买了一个仿生人偶？当然，有些突然暴富的人就是喜欢买些不太实用的奢侈品。但这又关她什么事呢，关键是自己怎么样可以重获自由。

    纪一尘：“Amm，我最亲密的系统伴侣，你知道怎样可以让我变成一个自由人吗？千万别紧张，问这个问题并不代表我要打晕郝有钱然后逃跑，我就是单纯比较好奇而已，因为云雨城的自由仿生人好像也挺多的，刚才在路边有几个就挺像。”

    Amm：“Zee，很高兴您已经意识到我的重要性。最新数据显示，云雨城有3,672,316名在册仿生人，里面有近52.15%没有特定雇主，也就是您所说的自由人。想成为自由人的主要方式有两种，第一是雇主主动与您签署解约条款，这种情况比较少见，不到5.1%的仿生人通过此种方式获得自由；第二是雇主闲置您的时间过长，为确保社会资源充分利用，如果您的雇主在三年内未曾要求您提供任何服务，那么系统将自动记录并举证，您也将被动成为一名自由人。需要提醒的是，如果您存在潜逃行为，将永远无法获得自由。”

    纪一尘：“哈哈，说什么呢，我肯定不会潜逃的。”

    就在郝有钱看上去要被自己的汗液溺死的时候，他们终于来到了目的地——他的家，如果这地方能称之为家的话。

    这里是山谷最低处，找不到任何现代化的痕迹。

    云雨城另一个著名贫民窟至少还是由集装车堆积改装的，但是这里——只有铁皮和发霉的木头搭建的联排简易棚屋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排与排之间两步见宽，中间挖了一条浅浅的沟渠，深黑色的固液混合物缓慢挪动，发散出死老鼠的恶臭。

    看来并不是像传说中的那样，老鼠和蟑螂都不敢靠近，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有它俩不能生存的地方！之前天显禹——纪一尘同在数字卫生署的同事，储备署长助理之一，为了一个任务把他的人格芯片加装在老鼠脑袋里，借用啮齿动物小小的身体跟踪被病毒感染的宿主，今天亲眼见到此种脏乱差环境，纪一尘不得不承认天显禹还真是个勇者。

    她只觉得自己被卷进了冒着无数气泡的碳酸饮料，没有特别刺耳或者吵闹的喧嚣，但到处都是声音，每一个气泡里都浮空着不同的音频，说话、打嗝、排泄、洗漱、铝制品的轻微碰撞、胶纸从硬纸板上撕扯……

    “这就是我的家，娇娃女王。”郝有钱提高嗓门，否则根本无法听清他在说话。

    “主人，您还是叫我Zee吧。”女王什么的实在太羞耻。

    “好，Zee，谷底面积比较小，不到两平方公里，不过据说住了一百万号人，所以比较挤，也有点吵，我们得大声点说话。”

    实际上，上百万人却只发出了这种程度的声响，简直不可思议。

    纪一尘上上下下打量这个叫做“家”的地方。

    郝有钱的生活处境跟他的名字截然相反，他跟邻居享有隐私的唯一指望，就是两块铁皮屋之间的黑色塑料布，以及顽强生长在塑料布灰尘上的大蘑菇。

    然而，尽管破败不堪、逼仄狭小，大多数棚屋门口却都种植着小小的绿植，而且没有一块铁皮屋顶是光秃秃的裸色，它们或多或少都被上了漆，无论颜色美丑，在午后的阳光里都保持着鲜活。

    就在这时，仿佛有什么指令触发了似的，两排铁皮屋里的所有人都冲了出来，他们长得大同小异，黝黑的皮肤，凌乱的短发，壮汉的身形，发散着毫无体面的刺鼻气息，这些男人毫无顾忌地上下打量着纪一尘，用手指指点点，时不时暴出几句下流的脏话，就像她是酒吧夜店跳脱衣舞的女郎。

    不过仿生人偶的设计初衷本来就跟脱衣舞女没有区别，甚至更没有尊严。

    隔壁邻居抹了抹下颚，用看盘中餐的眼神盯着纪一尘：“看看她那腰，那腿，等郝有钱那家伙爽完，我也要借来好好耍一把，不对，至少两把。”

    “得了吧你，还两把，半把都不错了。”

    “想什么呢，人家花大价钱买的，会借给你们来弄脏他的玩物？”

    邻居：“为什么不行，他刚来那会儿都快饿死了，要不是我好心施舍几块红薯给他，他哪来的好命搞来这么一大笔钱，就凭这点交情，把第一炮给我都是应该的。”

    “切！你自恋过头了吧，想女人想疯了。”

    邻居：“什么自恋！你们看，她在看我呢，我就喜欢这种表面凶得要死，等到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她就是只乖乖的小绵羊，我已经等不及听她向我求饶的声音了。”

    从纪一尘被下载到人偶身上那一刻起，她就知道注定会听到各种污言秽语，说出来不等于实际行动，口嗨不是关键，最重要的是她的雇主郝有钱会怎么做。

    在仿生人的底层设计里，不伤害人类并不是铁律，但不得伤害雇主及其亲友是写在雇佣条款和人格芯片里的，而且雇主拥有赠送或借用他人使用的权利，当借给他人使用时，不得伤害对象的范围就会扩大，也就是说，如果雇主真的把人偶借给他的狐朋狗友，仿生人偶同样不能伤害这帮猥琐男。

    很可惜，纪一尘的人格芯片保有的是她原始的数据，并不是真正的人偶，所以唯一可以监控和约束她的是娇娃生物搭载的Amm系统。

    她不光要摆脱郝有钱，最重要的是怎么除去这个玻璃心系统。

    纪一尘走进郝有钱的铁皮盒子屋，还在觊觎她的邻居扒开黑色塑料布的一角继续偷看，纪一尘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也仅仅只是让邻居的窥探从两只眼变成一只眼而已。

    这个家大概只有五平米大，床铺是两片瓦楞纸，桌子兼储物柜是一个比鞋盒稍微大一点的纸盒，在不知道是床头还是床尾的铁皮上，一个复古加玻璃框的照片孤独地垂悬着，构成了目之所及唯一的摆设。

    按照郝有钱的生活现状和身体素质，他显然生活在随时崩溃和死亡的边缘，虽然可怜，但纪一尘丝毫无法同情。

    照片里面的两个人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一个娇小可爱的女孩依偎在郝有钱怀里。女孩眼眸深邃，鼻梁高挺，皮肤白皙，嘴角两旁的梨涡死死撅住每一个看向她的视线，毫不夸张地说，她完全可以直接出道当明星。

    突然，女孩天真羞赧的笑脸猝不及防地放大，变成了神情相似但猥琐指数暴涨的大脸。

    原来是郝有钱取出了照片，还贴心地放在自己脸边比对。

    “这是我原来的样子。”他指着女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