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原来的样子。”

    “您是指这个女孩子？”纪一尘不太确定，疑心他指错了人。

    “很可爱对不对？”郝有钱轻拂照片，看上去就是一个变态大叔在对萝莉想入非非。他先是很肯定地指向女孩，然后才用国际友好手势——中指摁住照片里男人的脸，继续说：“这个男人，是我现在的身体，也是我前夫李大刚曾经的身体。”

    实际上郝有钱这种情况很难通过审核，灵肉分离作业部常常可以接受跨物种装载人格芯片，比如天显禹把自己的人格芯片安装到老鼠身上，但是一般不接受跨性别手术，会涉及比较多无法掰扯清楚的伦理道德问题。

    纪一尘从朋友那里听说过一个案例，某个女人想把自己的人格数据下载到男性身体上，理由是上厕所的速度更快，不需要排队，因为女性上厕所的时间往往是男性的三到五倍，高峰期更甚，她的工作接受不了女性在上厕所要耗费这么长时间，她的领导认为她在磨洋工，灵肉分离作业部甚至为此开了一个研讨会，但最终还是驳回了女人跨性别手术的需求。

    所以如果郝有钱说的是真的，她要么买通了灵肉分离作业部的人——把自己从一个明星美少女变成油腻大哥——怎么想怎么不可能，要么她遇到了什么仇家，最终一步步沦落至此。

    纪一尘清了清嗓子，假装淡定，“我能否请问一下，您是遇上了什么困难吗？为什么要换成这幅模样？主人，您前夫的赛博真身……”她奋力从已经被挖空的脑子里搜寻一些不太刺激的形容词，“很……黑壮，但比起照片里您原来的模样，还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话倒是让郝有钱相当满意，她哈哈大笑：“自从换成李大刚的赛博真身，就算再穷我也要一天搓一次澡，但是没什么用，这种骚臭味是刻在骨头里面的，用水和肥皂搓烂皮也洗不干净。”

    郝有钱显然在绕开问题，纪一尘不再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只要与己无关，她并不想探究太多，不过听到郝有钱其实是个女孩子，她先是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又警觉起来。

    女孩子就更加无法理解了，女孩子为什么要去买一具仿生人偶？取向特殊？

    郝有钱肚子咕隆狂叫，在如此嘈杂的环境中依旧清晰可闻：“诶，这副臭皮囊他妈就是饿得快，我先简单做个饭，待会儿再跟你说。”也许人的气质会随长相变化，纪一尘实在无法想象，这个爆粗口的男人原身是一个有梨涡的可爱妹子。

    他艰难地蹲在地上，因为腿部肌肉过于发达致使裤头绷得略紧，纪一尘赶紧移开视线，以免污染眼球。郝有钱打开比鞋盒大不了多少的纸箱桌子，从中拿出一柄锈迹斑斑的小铁铲，就地开挖。

    地下显然是她的储物室，她刨出三个手心大小的土豆，用手指上的茧抹干净土豆上的泥巴，走出铁皮屋，在路中间一脚宽的黑水沟里认认真真洗了一遍，洗完还用裤头擦干。

    纪一尘好心提醒：“您用这里面的水洗菜？我刚才看到里面躺着好几只死老鼠。刚刚来的路上有条宽一些的河涌，水质可能好一些，去那里洗比较干净吧。”

    “大家都这么洗！轮得到你瞎逼逼，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不去伺候郝有钱，居然还敢在这里嫌三嫌四。郝有钱，你脾气也太好了，这种女人就该打一顿才听话。”邻居拉开塑料布，义正辞严，仿佛他才是纪一尘的雇主。

    “呵，那也得吃饱了才有力气打。我现在饿得很，懒得去那么远的地方洗菜，就算吃出毛病也无所谓，反正这具义体过不了多久就要换掉了。”郝有钱耸耸肩。

    Amm突然提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考虑到当前食材有限，调料全无，娇娃系统尚未考虑到此类简陋场景，暂不为您唤醒保姆模式。”

    纪一尘：……

    郝有钱一边将带皮的土豆扔进小锅加热，一边说：“你知道吗？灵肉分离的其中一个步骤就是用超薄自动切片机把人脑切成上千亿个小片片，就像切成薄薄的羊肉片，这些脱水而且不会变形的脑片只有一个纳米那么厚，然后摆在像餐盘一样的碟子里让计算机断层扫描。其实就算你把自己的大脑给吃了，也是感受不到痛觉的，那帮灵肉分离作业部的人太浪费了，完成意识上传之后，大脑就这么丢了，可惜啊可惜，我都多久没吃荤肉了，白花花的嫩豆腐，高质量的蛋白质，各种微量元素，营养价值不比这小土豆好……”

    纪一尘轻叹一口气：这姑娘饿疯了。

    郝有钱叉起煮熟的土豆，用纸床上的报纸小心翼翼地将泛黑部分的外皮剥掉，她一口半个土豆，每口咀嚼不到三下，没有嚼烂的土豆在她喉头鼓起又重重下落。

    她吃得很快，三下五除二，不到一分钟，三个土豆瞬间没了影。

    谁知道刚下肚，她那肚子又鬼哭似的嚎了两声。

    她边舔后牙槽，边从兜里拿出一粒“调味丸”，在口中嚼烂，含糊不清地说：“有了调味丸，再难吃的东西都能假装是米其林餐厅做的菜……Zee，我真的很羡慕你们这种不用吃饭的仿生人……可能用羡慕来形容还不太准确，实际上，我嫉妒你的相貌、身材，我嫉妒你可以不吃不喝。”

    纪一尘突然有种不祥的感觉，郝有钱这是没吃饱饭，还是调味丸过期了想找茬？

    “Zee，你猜猜看，我的赛博真身哪去了？你要是猜对了，我保证不把你借给那帮色鬼。我给你三次机会，要是三次都猜错了嘛，嘿嘿，那我还是得惦记一下色鬼的救命之恩的。”郝有钱颔首，看向隔壁。

    邻居听闻兴奋得直搓手。

    纪一尘在心中叹息，女人为什么要如此憎恶女人。

    “主人想跟我玩游戏，即使信息量再少，我也不能拒绝呀。”纪一尘话里带笑，“您刚刚说，这具身体是您‘前夫’的，既然是‘前夫’而不是‘丈夫’，我猜大概跟他多少有些关系，也许您遇上了一个不太靠谱的男人，发生了一些不愉快，也许，他骗了您。”

    纪一尘捕捉着郝有钱细微的神态变化，在说到“不太靠谱”时，郝有钱眼中闪过一丝憎恶，反而是听到“他骗了您”时，没有太多变化。

    “这个不靠谱的男人，可能是甜言蜜语，也可能是拳脚相加，总之最后让您换掉了自己的赛博真身，以您原身的资质，如果卖给黑市，我猜肯定比八千八百万T币贵出不少吧。”

    郝有钱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所以你的答案是我的赛博真身现在在黑市？”

    “如果您的前夫没有想要亲力亲为去使用您的原身干什么事情的话，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们没有互换人格和身体的话。”纪一尘仍目不转睛地盯着郝有钱，似乎在黑市和在前夫身上这两个答案都不令对方满意。“也许现在已经不在黑市，但我的答案是曾经在黑市上流转过。”

    “我原来的提问好像有点太简单了，被你钻了空子。”郝有钱无耻地说，“你比一般的仿生人聪明不少，尤其是作为仿生人偶，娇娃生物好像把价钱花在了不必要的事情上。既然你这么机灵，我可能得改一下提问，我要问的是，我的赛博真身现在在哪里？”

    这更像是一个测试，不仅仅是主人对于人偶的玩弄。郝有钱在试探纪一尘。

    “好吧，如果主人要求更改游戏规则的话，我只能无条件接受。可是这里有一个小小的问题，黑市的交易都是暗中进行的，假如主人您也不知道您的赛博真身在哪里的话，又怎么判断我的猜测是否正确呢？”

    “哈哈。”郝有钱一开始只是皮笑肉不笑，然而笑着笑着似乎由外向内触动了她自己，她居然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赛博真身本来是不可以自由买卖的，以前的联邦政府管制很严，但扛不住市场需求，尤其是那些财阀们为了永葆青春，经常在黑市淘一些年轻貌美的身体，这几年给了联邦不少压力，还扶持了一个支持自由买卖赛博真身的候选人。真的很好笑，实现灵肉分离的技术突破时，联邦就应该知道会有这个结果。”

    “我原来的那副身体，能卖个好价钱，黑市很多人抢着要，十年前就值1.5亿T币。”郝有钱眼中瞬间涌起的光亮很快被浑浊的潮水熄灭，“我把自己的身体换成了一个三十岁的女人，李大刚当时欠了一大笔钱，我把卖掉赛博真身的钱给他还赌债，其实就算全部还清也还是能够在市区买套大房子的，可是他居然直接把钱全部卷走，还栽赃我给他带绿帽，法院判我全责，净身出户。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嫌弃那副三十岁的皮囊又老又丑而已。”

    这个时候也许纪一尘应该骂一句渣男，可她首先想到的却是自己只值八千八百万，按照年均通货膨胀3%保守估算，也就是说十年前价值1.5亿的话，折算到现在大概值2个亿，而纪一尘的售价不到九千万。

    “听上去您换了好几副赛博真身。”纪一尘思索道。

    “对，这是我换掉的第五具。”郝有钱平静地说。

    “您前夫这具看上去挺便宜。”

    “一百万T币不到。”

    “难怪。也许这么说有点落井下石，我突然觉得自己又金贵起来了。“纪一尘坦率道，“您前夫卷走钱之后自然会给自己也换一副更好的身体，可是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您要专门找到他的赛博真身，仅仅只是因为便宜吗？每天看到这张脸不会难受么……”

    纪一尘故意这么问，她越发觉得郝有钱是在下一盘大棋。

    郝有钱神色依旧平静：“难受。但这是一种提醒自己的方法。”

    就像走进一团迷雾，拨不开绕不去，只是让纪一尘越走越深，越陷越迷茫，她倒不如被一个真正的色鬼买走，也许事情简单得多。

    纪一尘终于抛出那个最开始怀疑的问题：“其实我最好奇的是，您为什么要买一个仿生人偶？恕我直言，您的生活条件看上去并不是很好，应该不会有人想要打劫您，日常也只是吃一些土豆。所以既不需要保镖，也不需要保姆。”

    她刻意忽略了某个生理需求，继续说：“如果有九千万的话，您完全可以考虑换一具好点的赛博义体，或者住得舒适一些。”

    郝有钱没有回答，她安静得像一具神像，整个人藏在光里。

    背光让纪一尘看不清她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