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看起来相当满意，他双手撑地从地面爬起，手掌摩挲着工装裤腿一侧并不平整的裤缝线，也不知道是在拍干净手上的灰尘，还是抹掉因为过于兴奋而渗出的汗渍。

    看见他络腮胡子上的又土又油的笑容，纪一尘无法控制地抽了抽嘴角。

    她很想在他靠近的同时大步后撤，然而视线前方上显现的数据面板转移了注意力，脑海中响起系统冰冷的电子音：

    “Zee，很高兴我们再次见面，您还记得我吗？我是您亲密无间的系统伴侣Amm，您的人格芯片已经因购买而被正式激活，恭喜您在出厂不到一个月内就被成功售出，目前该数据已超越公司88%的产品。现在为您绑定雇主郝有钱的信息，您的性格设定为腹黑女王，不符合人设的言辞和举动，我将会为您自动纠偏，请您确保鞭笞到位哦。”

    “雇主面板-服务系统初始化中……保镖模块、保姆模块、性偶模块加载中……滴——加载完毕。根据您目前的实际情况，优先启用保姆模块。”

    “雇主健康状况扫描中。”

    “滴——扫描完毕。信息如下：

    姓名：郝有钱

    心跳：平均152BPM

    血糖：空腹13mmol/L

    血脂：总胆固醇浓度280mg/dl

    血压：收缩压165mmHg，舒张压85mmHg

    综上，您的雇主三高严重，已无可救药，建议两个月内更换赛博义体，并确保人格数据及时同步意识云数据中心，同步频次请根据雇主郝有钱的银行余额酌情考量。”

    郝有钱？好有钱？他看起来怎么这么名不副实。

    赛博义体就是郝有钱目前所使用的身体，而人类未经改造的原始肉.身则被称做赛博真身，这年头几乎看不到几个人用的还是从娘胎里带来的赛博真身了。

    不过纪一尘还是非常怀疑，能花得起八千八百万T币购买仿生人偶取乐的有钱人，大概率不会把自己下载到一具拥有油腻头发、集中五官、黝黑皮肤、身穿起毛球的T恤和工装裤的赛博义体里，正常人起码会先给自己换一副更健康的义体才对。

    当然，不排除有些男人就是不在意这些，还有些男人甚至会卖掉五官姣好的赛博真身，只为换得一时的享受，指不定郝有钱就是这么个蠢男人。

    至于系统提示郝有钱需要将人格数据及时同步云端的事情，纪一尘以前也算是个公务员，没太操心这回事儿，她现在才知道同步数据居然是要收钱的，看来自己以前多少有点儿“何不食肉糜”。

    回到保姆模块，除了系统展示的基础面板以外，还有其它几个可展开详情的子菜单，纪一尘迅速浏览了一下，主要是细化了郝有钱的基本健康信息和精神状态，暂时没有发现其它异常。

    “娇娃女王，”郝有钱又搓了搓手，因为兴奋而发红的脸让他看起来又黑了好几度，“你喜欢哪套衣服呢？”

    纪一尘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一旁的挂衣推车，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还处于刚出厂的“裸机”状态，连个袜子都没穿。

    推车上的衣服塞得满满当当，但是能让正常人能穿的就没几件，有一套衣服只有三个贴片，而且看上去还是那种粘不紧的设计。

    一通翻箱倒柜之后，她挑了半件卫衣、一条破烂的牛仔短裤、一双铆钉短靴。卫衣是镂空的假两件套，外层有一大半像破了几个大洞永远捕不到鱼的渔网，里面就是一件内衣，之所以说卫衣只有半件，因为它只有正常款式的一半长，穿上去能露出大半腹肌，好在人偶的腹肌还真是设计得不错。

    换装完毕，娃娃音推销员带纪一尘走到全身镜前。

    一个机车秃头少女赫然在目，几撮短毛在她头顶支棱，除此之外空亮如镜。

    纪一尘强装镇定，仿生人偶一定都是戴假发，所以设计师偷懒了。

    她脑中传来Amm的系统提示音：“Zee，拔你的头发。”

    纪一尘：“？？？”

    虽然不明白这种诡异的操作设计师是怎么想出来的，但无奈只得照做，她轻轻拉扯头顶那几根为数不多的胎毛，这个动作触发了生发指令，空中弹出一个虚拟屏幕，屏幕上是一排长短不一、或直或卷、不同配色的选择框。

    此外还有一栏另类系选项，首页推荐的是美杜莎强者发型，三五条细蛇拧成一短撮，像在头顶洒满了螺旋形的意大利面，看上去非常有食欲。

    以前还是数字卫生署的防疫员时，纪一尘连染发都不被允许，更别说什么奇形怪状的发型了，突然有机会放飞自我，她跃跃欲试。

    就在她确认选择美杜莎强者发型之后，界面弹出了一条提醒：

    「您的银行账户已激活，账户余额为0，如您确认下单，还需支付10,000T币，请问是否需要向雇主郝有钱发起代付款请求？」

    心安理得地接受另一个人的馈赠是需要天赋的，纪一尘从来都只有拿自己赚来的钱给别人买礼物的份，绝没有让哪个陌生男人买单的情况，更何况10,000T币并不是一个小数目，那些超出经济能力的礼物更像是某种条件交换，而非真心实意的交互。

    如果说被下载到仿生人偶身上，再被当做商品卖掉，对于纪一尘来说是一种无奈的被迫之举，那么现在究竟选择有个性的美杜莎强者发型，还是一顶普普通通的假发，结果显而易见。

    她断然返回免费菜单，点击了一个半束高马尾的极浅灰绿色发型。

    他们刚走出店铺门口，郝有钱便嬉皮笑脸地拍了拍纪一尘肩膀：“娇娃生物的新产品好像也不像传说中的那么鸡肋嘛，保镖功能我一直不看好，不过保姆模式看起来还不错，懂得省钱，真乖，哈哈哈哈，你给我继续保持，必须保持。”

    闻言，纪一尘简直悔到肠青：天呐，我到底是有什么霸总病？我现在只是个没有钱的仿生人偶而已，这种男人的钱就应该往死里花！用到他倾家荡产才对！

    作为一名专业防疫员，他们时不时会采取一些钓鱼执法、设计圈套、角色扮演等诱捕策略，演技自不在话下。所以纪一尘心里再怎么抓狂，表面依旧毕恭毕敬，既要遵照系统指示保持腹黑女王人设，还得假装对雇主言听计从。

    “主人，您也太小看我了，帮您省钱是我的职责。我当然不需要什么都用最好的，但是主人您不一样，我们去街上逛逛吧，得选几件衬得上您强壮体型和阳刚气质的衣服才行。”

    听到这一通疯狂表扬，郝有钱却看上去并不是很高兴，纪一尘说的倒也不全是假话，郝有钱虽然五官过于集中，显得脸大，稍微有点不协调，但严格来说也不属于歪瓜裂枣那一类，至于他穿着朴素，皮肤油腻，散发汗臭……这种打扮上的事情，稍微收拾一下，很快就能改变一个人的整体感觉。

    关键是，她得把刚才替郝有钱省下的钱找个别的用处狠狠烧掉。

    “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干。”郝有钱一把箍住纪一尘肩膀，硬将她搂在怀里，也不管对方几乎脚不沾地，像夹着一袋米似的，急匆匆向前走去。

    正常要是把刚买的仿生人偶搂这么紧，难免不会叫人有特殊的想法，可是郝有钱神情严肃，俨然一副为国捐躯的死人样。这男人总不至于觉得做那事儿是在英勇就义吧。不过纪一尘仍然保持警惕，不敢放松。

    售出仿生人偶的零售店坐落在一条窄巷里，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这条路纪一尘以前没来过，她得仔细记住方位，以便随时准备找机会开溜。

    跟传统大道不同，这里的路面既不是由沥青油柏也不是由钢筋水泥铺就，一块块青石板被小雨浸润出柔和的光彩，街道两旁密集的霓虹荧光不吵不闹，相互竞争又相互克制的色块构成独特的美学，透明成像的全息投影广告在街巷之间欢快地穿梭，头顶时不时有浮空列车安静地驶过。

    也许是因为以前工作繁忙，纪一尘从没有认真观察过这座城市，她总觉得生活就是吃饭、睡觉、上班，通勤是在浪费生命，而路边的广告则是在偷她辛辛苦苦赚来的工资，她像是一个陀螺，领导只要轻轻一挥，自己就会转个不停，更何况她还是个优秀的陀螺，相当懂得自传。

    而这回，她既没钱，又有闲，自然到处看个不停。

    路的尽头是娇娃生物的总部大厦。

    “娇娃生物集团，您最好的生活伴侣，保护您，爱护您，滋润您，选择我们的新产品‘娇娃女王’，您将得到前所未有的极致享受。”

    路边的广告大都正经，只有少数用了些上不了台面的场景夺人眼球，但娇娃生物的广告简直跟现场直播“造娃”无异，里面充斥着十八禁的内容，路过的人不管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忍不住偷偷瞅上几眼。

    全息影像中，十几个肤色和风格各异的仿生人偶搔首弄姿。

    其中一个仿生人偶只有一个胸和半张脸，腿长逆天，大概是为了迎合某些顾客独特的心理需求。还有一个单手撑地，双腿慢慢向后张开，做飞鹰展翅状。

    这是什么高难度玩法？

    考虑到跟这些仿生人偶同属一个产品序列，功能类似，纪一尘不自觉脑补代入全息角色，她看了眼郝有钱，忍不住冒出一个“我应该把他打晕然后逃跑”的想法。

    Amm的电子音忙不迭地在她脑中播报：“警告！警告！根据娇娃生物集团最新底层设计指令，如果您在服务雇主的过程中，对他造成伤害，包括但不限于使其形成钝器伤、锐器伤、电击伤、咬伤、枪械伤害等，并经认定达到三级及以上伤害程度，您将被娇娃生物集团全球通报悬赏，集团将联合异种控制署、国际刑警、赏金猎人等对您实施抓捕，届时您将有很大概率返厂报废。”

    纪一尘：“想想而已，不要紧张。”

    Amm：“劝您少点此类危险的想法。”

    纪一尘：“所以之前有类似的仿生人偶这么干过？”

    Amm：“您如果继续好奇下去，将有很大概率触发风险警示，我会提前报送娇娃生物集团对您进行处置。”

    2Q37年的今天，阿西莫夫曾提出的三大定律已经不再适用，所谓的“机器人不可以伤害人类”，“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指令”，“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的存在”，从技术层面来说实际上是一个悖论，不可僭越的程序指令与有意识有选择的人格本身就是个矛盾。所以仿生人要是真打算伤害雇主，跟一个人想要去伤害另一个人的实施难度相差无几。

    纪一尘：“扼杀一个懵懂又天真的新鲜出厂人偶的好奇心，你的良心不会痛吗？说真的，你是个无聊到爆的系统。”

    突然，前方几十个干燥的球状粪便向她袭来，撞击在一层靠得极近的透明屏障上。

    随即一段文字在视线前方飘过：「Amm对您不满，并向您投掷了十斤视觉大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