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一尘一字不落地将新闻报道默记于心。

    在她的记忆里，昨天应当是2Q37年2月28日才对，然而醒来的此时——按照新闻报道所言，却已经是3月31日了。

    她必须冷静！这里有两个不正常之处：第一，空白的记忆去哪里了？第二，她为什么会执行任务失败，以至于遭受意识抹除的酷刑？

    纪一尘仔细回顾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按照新闻的说法，她从执行任务失败到被意识抹除期间，一直被关押在赛博囚笼——2Q37年代的精神监狱，而现在下载到仿生人偶身上的纪一尘却没有这一个月的记忆。

    那么是否意味着，她其实并没有被执行全部的意识抹除，仅仅只是被抹除了一部分，也就是那将近一个月的记忆？而这个被抹除了部分意识的人格是现在的她？

    又或者，2月28日以前的人格数据被什么人复制成为一个副本，现在的她只是一个复制品？虽然实操很困难，而且在主人格没有损毁的情况下进行复制是违法的，但理论上这是可行的。

    如果按当初的抓捕计划执行，在2月28日当天，数字卫生署应该派遣了署长仇怜央、储备署长助理纪一尘、梦秋子、天显禹四人组成特攻小队，联合其余众队，合力抓捕“赛博嵌合体”才对。而她在执行任务时发生了意料之外的重大事件。

    这种叫“赛博嵌合体”的意识木马极为罕见，最早是从“嵌合体”这个生物学名词衍生出来的概念，“嵌合体”本身是一种遗传学症状，一般是指同一机体有两种或两种以上染色体同时存在，相互嵌合不互斥，简单来说就是一个生物体内有两套DNA。

    而“赛博嵌合体”在感染人类甚至是仿生人之后，可以融合被感染者的人格，在宿主体内拼接整合成一套全新的神经网络，形成一个本不该存在于世的全新意识，称之为主人格，主人格会作为指挥官控制被感染者，神奇的是，被感染者依旧可以保持原有的人格——也就是所谓的相互嵌合不互斥。

    可以想象，这次围剿对于纪一尘来说意义非凡，不光是因为病毒本身极其罕见，还因为这个狡猾的恶灵感染的大部分对象是全球三大财阀之一——博格科技的核心人员，从博格科技的股权持有方及其继承人，到公司总经理、财务总监、技术总监等一众人马均被感染，一旦出事，整个公司必然大厦倾覆。

    所以凡是在这场抓捕中做出亮眼成绩的储备助理，基本可以选定为数字卫生署的署长助理，再不济，至少也会为其职业生涯增添一抹亮眼的业绩。

    在特攻小队的排演策略中考虑到，既然博格科技的二十三名核心人员依旧保有原来的人格，那么就需要选定他们都在的场合，采用统一脑机接口侵入的方式，在这二十三人互联的意识空间里逮捕赛博嵌合体。

    至于另外被感染的四个人，直接抓捕冻结人格，乃至于意识抹除也是一种选择。

    毕竟，普通人的未来从不在这个社会主流的考虑范围。

    特攻小队选定的正是博格科技年会聚餐这天，所有核心人员都将出席，纪一尘会将自己打扮成名媛，主动送上门接近博格科技董事长元博格——一个已经活了两百年却看上去不到三十岁的帅哥。

    整个行动方案无法提前知会博格科技的人，不光因为他们已经被批量感染，关键是没有任何一个财团的人会愿意将自己的隐私暴露在数字卫生署面前，那等于向联邦政府屈服，等于向竞争对手碳变生物集团高度渗透的官方组织低头。

    那么当时到底出了什么差错？原本只是要抓捕赛博嵌合体而已，怎么会杀死博格科技的二十三个人？甚至连没有接入脑机接口的四个人都一起死掉了。

    想到此处，她又给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增加了几个备选人，很难说没有其他的大财阀在其中捣乱……尤其是最大受益方碳变生物集团。

    要知道，娇娃生物正是碳变生物的子公司之一。

    “师、师傅，这个人偶的脸怎么还在动！”实习生因为害怕，嗓子都哑了，“我刚刚发现，她好像能听懂我们说话，还有新闻里的声音，她好像很生气，可、可是我记得操作流程上写的明明就是……是要过了出货检查才会加装人格芯片的，她为什么看上去已经有人类的意识了！”

    老师傅厉声喝道：“胡说八道！她怎么可能有意识！她现在就是一具空壳，你以为我会这么蠢？我会在这些臭婊.子已经有意识的时候玩她们吗？蠢蛋！要是她们知道了回头还不得找我茬，我都干了几十年了也没见有哪个人偶要报复我，胆小鬼！说一万遍都没用，没药救了！”

    纪一尘全力控制面部表情，很显然这具仿生人偶的面部神经真的有问题，但好在老师傅的傲慢让她躲过了此关。

    她大概明白了这批仿生人偶所处的阶段，目前只是半成品出货检验，接下来还得加装人格芯片，自己这个已经装载了人格芯片的仿生人偶有可能会被当做问题件来处理。

    不过，娇娃生物集团的质检流程似乎不太过关，检查室肯定没有监控，所以才会让老色胚窜了空子，也不知道这么多年到底恶心了多少人偶。但是眼下这种情况这对于她来说倒是一件好事，没准儿可以趁机浑水摸鱼蒙混过关。

    下班前五分钟，老师傅和实习检验员向系统发出了出货检验无误的指令，仿生人偶维生茧仓自动关闭，茧仓外壁挨个上戳“初步质检无误”的字样，按照既定的流程流转到下一个环节。

    纪一尘清清楚楚地记得，之前使用人类身体时，如果已经进行了灵肉分离，那么在人脑加装人格芯片其实只是一个微创手术，医生会用一把精密无比的手术刀划开头皮，像挖椰子壳一样轻轻把颅骨顶部划开一个极小的圆形，打开之后，将人格芯片嵌入在特定位置，再装回颅骨缝合，就算完成了。

    真正难的，是灵肉分离手术本身，那是人类彻底摆脱肉.体束缚的变身，只有姐妹单位“灵肉分离作业部”才清楚到底是怎么实现的，她只知道这是极其艰难的反向工程，也许是用晶体管挨个模拟神经元，重组上千亿个神经元的链接才实现的。

    这意味着仿生人和真正人类的差异正在逐渐缩小。

    无非一个是被设计师制造出来，一个是从娘胎里生出来的，仿生人的部分器官由人类胚胎干细胞培养打印而来，人类也将不少原始组织改装机械化。

    不管是仿生人还是人类，大家都有人格芯片，所有的意识、认知、情感、记忆都存储在这小小的芯片里，离开了人格芯片，彼此都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罢了，就像那个被老检验员玩弄的仿生人偶，无知无觉。

    然而，比起人类的手术，在仿生人偶脑子里加装芯片简直不能用粗暴来形容，说是残忍也不为过。纪一尘始终保持清醒，任凭机器手在自己脑子里搅来搅去，总算找到了人格芯片应该放置的位置。

    “警告！警告！重复加装！重复加装！”系统监控报告道。

    她头顶的手术刀似乎愣了一下，用机器特有的电音咕哝了一声，就像人类在自言自语，没过几秒，纪一尘已经感受到它在明显升温，大概是信息过载了。

    “警告！警告！速率过慢！进度滞后！”

    手术刀懒得思考了，它径直将纪一尘运转到下一个流水线。此时的她已经被打开小半个脑壳，头皮上还挂着带血的天灵盖。

    转到固定位，一只机械臂箍住纪一尘脑袋，另一个更为小巧的机器手伸向她脑子里特定位置的人格芯片，“啪叽”一声，什么东西跟人格芯片严丝合缝地组装在了一起。

    随即那只小机器手找回她的天灵盖，稳稳盖上，激光缝合，一气呵成。

    人格芯片通常安装在人脑前额叶的位置，也就是额头里边，这里是负责人类逻辑推理和理性思维的中枢，俗称智者的部位。

    但是在原本的身体里，纪一尘要求医生安装在杏仁核的地方——情感诞生之地，倒不是她认为情感比理智更重要，只是数字卫生署的工作安全系数不高，如果遇袭不幸被击中人格芯片的话，就得反复经历去头皮开颅之类的有趣手术，虽然骨头被击穿的味道闻起来还不错，有点像骨头汤的味道，不过考虑到工伤请假还得折算考勤系数，影响年终奖，有点因小失大了。

    比起人类，仿生人偶就没有这么讲究的待遇了，人格芯片安装在爬虫脑的位置，顾名思义，只行使类似昆虫小脑瓜的功能，也许这侧面反应了人类的傲慢，也许，只是巧合。

    就在纪一尘以为总算结束时，一个冰冷的电子音在她脑子里响起：“娇娃生物集团最新子产品‘娇娃女王’，第十四代第三十三批仿生人偶，已为您生成随机姓名‘Zee’，我是您亲密无间的系统伴侣，您可以叫我‘Amm’，目前检测到您的人格芯片已经被提前激活，实际上这并不符合娇娃生物集团的产品要求，不过，作为您最亲密的系统伴侣，我可以帮您保守这个小秘密，现在为您暂时关机，期待您早日被雇主选中，我们下次再见。”

    话毕，纪一尘陷入了无尽的沉睡之中。

    ~

    那些买不起身体的意识游魂大概也就是如此吧，漫无目的地飘荡在虚空的洪流之中，按理说在意识世界是没有冷暖一说的，可是纪一尘觉得好冷，无法自制地瑟瑟发抖。

    只是没有朋友罢了，也没有时间的概念，不会觉得困也不会觉得饿，无聊得叫人心慌，哪怕心慌在这里也并不存在，就好像失去小腿的人仍然会感到小腿的疼痛，即使小腿早就不存在了……这是一种幻觉上的疼痛。

    得了吧，再怎么样也比待在赛博囚笼要好，监狱只能束缚人的身体自由，而赛博囚笼却可以让人类的精神与灵魂陷入永无止尽的地狱，精准识别每一个人最深层次的痛苦，反复且永不间断地施暴。

    那个让她忘记或者刻意剪辑掉这段记忆的人，有没有可能是为了不让她陷入癫狂？

    还是说，其实她早就疯了，什么娇娃生物，什么仿生人偶，这一切都只是幻觉？

    ~

    “怕不是个残次品吧，嘴巴怎么一瘪一瘪的？还咬牙切齿怎么回事儿，这咬合力怪吓人的。”一个声线粗狂的男人听上去有点犹豫，却又莫名透着兴奋，“老子是买来爽的，你这个产品有风险，得降价。”

    一个甜美娇嗔的娃娃音说：“先生，这款是我们集团第十四代‘娇娃女王’，集保镖、保姆、性偶三位一体的仿生娃娃，只要是您能想象得出的画面，嘻嘻，她都可以满足您的需求，‘娇娃女王’可不是随便在大街上就能看到的初代货色哟，您应该没有见过擅长格斗还能做饭的性偶娃娃吧，做饭水平我不敢保证，不过根据老客户反馈，格斗技术很能增加私房乐趣哦。所以真的已经很划算了呢。”

    “别给老子绕开话题，我说她是个残次品，要降价。”

    “先生，我们刚刚才激活她的人格芯片，估计是还在启动中，她可能是有点不适应，马上就正常了先生。”

    娃娃音猛拍纪一尘的脸，低声抱怨：“搞什么！又出现了一个面部神经有问题的产品。”她转身面向男人，马上又唤作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先生别着急，您看，她现在已经正常了。”

    “之前有新闻报道过一些案件，说你们这款仿生人偶谋杀雇主，我看你们这个花里胡哨的格斗功能怕是有问题，搞不好对雇主来说更危险，我不放心。而且你刚刚也看到了，我还没有确认购买她呢，这个人偶才刚刚激活就已经恨不得咬我一口了。你要是不降价，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男人应该是转身就想走，娃娃音推销员赶忙松口挽留：“哎呀您说的那个新闻报道是假的，没杀人没杀人，其实只是仿生人偶不小心划伤了雇主而已，都是意外，现在的无良媒体就是喜欢夸大其词，我们公司因为这件事股价下跌，还控告了好几家媒体呢，他们都败诉认错了的。其实我看您还是挺喜欢这个娃娃的，她瘪嘴只是因为听见您不想买她，所以不高兴了而已。要不我给您打个八八折，八千八百万T币，这是我可以给到的最低价了。”

    男人这才同意付款：“这还差不多。”

    听到这里纪一尘特别想翻白眼，可除了嘴巴可以一张一合、后牙槽反复咬紧以外，眼皮什么的丝毫动弹不得。

    一个提示音播报：“人格身份识别中……人格芯片扫描完毕，身份确认无误。扣款余额充裕，八千八百万T币已扣除。”

    才刚完成支付，男人便迫不及待地贴了过来，他一把撕开贴在纪一尘眼皮上的包装封条。

    程序被瞬间激活，纪一尘不受控制地颔首，脸上的肌肉拉扯出一个标准的邪魅笑容，一只胳膊瞬间抬起将男人推跌出三米以外，高傲地蔑视道：“呵，男人，准备好接受娇娃女王对你的鞭笞吧。”

    完成全套开机操作，纪一尘脚指头扣出了一座沙雕堡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