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生命的重要特征。”
如果有人在数字卫生署、灵肉分离作业部、意识上传与下载中心等任何一个地方说出这句话，定会得到一计白眼和一顿耻笑。
哪怕是创造仿生人偶的娇娃生物集团，也自认为掌握了生与死的奥义。
“第十四代第三十三批仿生人偶即将执行出货检验，请各位检验员准备就绪。”
“滴——冷冻解除。”随着一道指示音，十余个茧状维生舱自动开启，冷雾弥漫，茧仓内不着一物的人偶们紧闭双眼，垂挂在半空中，无数导管从身体各处延伸出来，人偶们犹如被蛛网困住的小小鸟。
“她们都不穿衣服吗？”新来的实习检验员侧过脸，脸颊微红，低头询问隔壁负责培养他的师傅。
“这种人偶，只要卖出去了，穿不穿衣服都一样，就算穿了迟早也会被脱掉，所以干嘛多此一举，还浪费钱。你不会不知道公司利润紧张吧？呵，你是想给仿生人偶多穿几块布料，还是想娇娃生物在试用期就把你给裁了？”
“可是……”实习检验员还想说什么，但是看到师傅伸进裤兜里按捺不住的双手，立马打住了问话。
师傅：“其实我们这份工作还是不错的，虽然工资低，但是员工福利还可以。”
实习检验员的脸更红了。“什、什么意思？”
“你不会还是个雏吧？诶，这年头还真是少见，这样吧，师傅今天带你开开荤，你看看这十二个人偶，相中哪个？你来‘检查’。”
“啊……检查？我……还没，我不行啊。”
“哪有男人说自己不行的。快点！别磨磨蹭蹭，赶紧挑一个！”
实习检验员犹豫不决，把一排十二个肤色、容貌各异的仿生人偶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但他还是不知道究竟要选哪一个。这些毫无生气的女人一动不动，似乎连呼吸也没有，看上去跟死尸无异，难道要选出一具尸体跟她那个么？
他一个哆嗦，结束了自己的雏儿之身。
“啧！”老师傅语气中透出几分得意，“我年轻的时候才不会这么没用。”他不再让实习检验员选择人偶，而是自己随便挑了一具，他倒也不介意徒弟就在眼前，不到三分钟，便草草结束了“员工福利”。
贤者时间一到，他们终于开始按顺序一个接一个，漫不经心地检查起来。
最角落的一具人偶虽然还是紧密双眼，但她那眼皮底下的人造义眼，正随着两名检验员的谈话突突跳动。
听到他们终于开始检查，纪一尘总算松了口气。
救命啊！她的意识怎么突然被下载到一具仿生人偶身上了。明明昨天自己还是半个“公务员”，怎么一醒来变成了人尽可欺的人偶？
纪一尘虽然没有在类似娇娃生物的公司待过，但是作为抗击意识木马的官方管理组织——数字卫生署的一名赛博防疫员，对于仿生人偶还是有一定了解的。
仿生人在多年前就已经实现批量生产，现在的新版本不光在各种性能、仿生器官上更为先进，更多其实是趋向于分工精细化，跟人不一样，几乎不再有造出来没啥特定用途的仿生人，他们一出生就意味着职业已选定，且终身就业。
仿生人偶，顾名思义，放在古代就是勾栏美人、旧院女子、失足妇女。
没错，依旧是没什么地位的职业。
作为一名在数字卫生署前途似锦的独立女性，到底是谁这么痛恨自己？
要是纪一尘还在原来的身体里，那么她醒来的第二天，假如是今天，应该正在协助署长仇怜央，去抓捕近期最臭名昭著的意识木马来着。
她目前可以想到的痛恨自己的物种，要么是跟自己一同竞争署长助理的梦秋子和天显禹两人，要么……就是那些意识木马了。
2Q37年的今天，人们不再重视治愈实体病毒，就连糖尿病、高血压等慢性病都变成了绝症。
反正人类早已实现了意识永生，肉身什么的，不过是人格芯片的媒介罢了，坏了，换掉就好，跟衣服没有太大区别。
可是当人类正在庆幸自己永生之时，一种全新的数字生命也在意识世界里悄然生息，它们主要对人类发动精神攻击，人们至今弄不清楚它究竟是怎样诞生的，它们更像是意识世界摧毁人类数字信息的病毒，为了方便普通人理解，专家于是称之为“意识木马”，但更多老百姓还是喜欢叫它们“恶灵”。
数字卫生署兼顾了抗击意识木马的职能，纪一尘也在多年工作中抓捕和处置了一批恶灵，没准儿这里面就有那么几个聪明的恶灵偷偷逃逸了，所以把她的意识下载到仿生人偶上，要让她品尝不堪和耻辱，以期复仇。
只是现在想这么多根本没用，纪一尘除了能够思考问题以外，只有极个别肌肉可以活动，她被导管悬在半空中，跟一具牵线木偶没有区别，别说找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她能不能顺利逃脱出这两个色鬼检验员的掌心，目前都得打个大大的问号。
正想着，检验员已经来到了她面前。
“师傅，”实习生听上去在发颤，“您觉不觉得这个仿生人偶有点儿问题？”
“有什么问题？她们都被固定得死死的，就算有什么问题也伤不到你，你怕个球啊。”
“她、她的嘴巴在动，她好像在咬什么东西。”
“哦？我看看。”
纪一尘的眼皮仍被控制，无法自主睁开，但嗅觉和听觉正常，她感觉有股恶臭正在凑近，是一种把湿衣服扔在洗衣机发酵了几个月，再打开之后扑面而来的潮湿和酸腐的气味。她不由得把后牙槽咬得更紧。
“咦，怪丑的，”老师傅嫌弃道，“估计是面部神经没设计好，偶尔会出现这种情况。”
“那要不要上报返厂修理一下啊？”
“上报你个球，你还想不想按时下班了！知不知道你就上报这么一个小小的瑕疵，我们要填多少电子表格？走多少流程？”老师傅激动得狂喷唾沫，少许零星甚至溅到了纪一尘脸上，如果不是因为身体绝大部分肌肉都被蛛丝状的导管控制，纪一尘早就一脚将老师傅踹飞了。
“可是我们的工作，不、不就是检查这些仿生人偶出厂是不是合格吗？如果发现了问题不上报，那还要我们干什么呢？娇娃生物凭什么给我们付工资呢？”实习生刚开始还语露胆怯，说到后面大概是被一骨正气激励，嗓门越来越大。
两人在纪一尘前面吵了起来。
“唉哟，小屁孩你还想教育老子是吧，就你这种理想化的年轻人我见多了，你要是也在这里干上个七八十年，是绝对不会再有这种天真的想法的。你知道嘛，就算这个仿生人偶真的需要返厂修理，那帮设计师也不会承认有问题的，你知不知道你要真的这么做，就是在打他们的脸，啪啪响的那种，你以为自己很尽职尽责是吧，实际上所有人都会讨厌你！设计师觉得你在找茬，质量管理部门要汇总、找原因、复盘、写报告，你知道你会让多少人加班吗？你知道你会得罪多少人吗？你会丢掉这份工作！像你这种没有文化才刚毕业的穷鬼，丢了工作，过不了多久就得卖掉你那一文不值的身体，来换取一点点可怜的食物，然后你就会搬到谷底的贫民窟，吃比垃圾还臭的食物，喝比你拉的尿还骚的水，这辈子都看不到一排像这样的美女，嘿嘿，你以后再也不用想什么员工福利了。”
被老师傅一顿咆哮之后，实习检验员显然是被吓到了，支吾半晌，还是没有挤出一句完整的话。
谷底的贫民窟，连老鼠和蟑螂都嫌弃的地方。
当人们穷到要卖掉自己原始的肉身，换成一具丑到能把猫吓一大跳的五官时，城市里也就没有地方可以接纳他了，他只能待到谷底，在不见天日拥挤狭隘的板房生活，最终他还是会因为没有钱而换一具更差的肉身，可能是三条腿、两张嘴的畸形儿，也可能是身高不到一米但肩宽五十厘米的长方体壮汉侏儒。
最后的最后，他即使成为意识世界里的游魂，但依旧不会死掉，因为这个世界没有死人，让意识消亡是一件很贵的事情，穷人做不到，富人不会做。
曾经有人会说，死亡面前，众生平等，但现在死亡早已成为过去时，当人们不再死亡，平等也就成为了辞典里的理想概念，在现实中触不可及。
终于，实习生下定了决心，郑重其事地向老师傅汇报：“经过刚才的仔细检查，今天的出货产品全部合格，师傅。”
“很好，你学得很快嘛，不愧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我马上就工作满八十年了，攒了点小钱，可以申请暂时休息半年再回来工作，唉还真是怀念以前的退休机制……你要尽快掌握所有的检查工序知道嘛，要是我休息的这半年你干的有任何差错，我都要重返岗位给你填坑，到时候你就等着被干掉吧。”
实习检验员焦虑地点点头，他只要做得有一点点让人不满意，都有可能被干掉，他必须全面听从老师傅指挥才行。
他看了看时钟，还有一个小时才下班，有点纠结要不要问接下来干什么，毕竟今天问的问题大多都被师傅视作很愚蠢的想法。
也许是实习生最后扭转的态度让老师傅很是满意，师傅从手腕内嵌的虚拟手表部位唤出一块屏幕。“还有一个小时下班，我们可以带薪看剧，你一起过来吧。”
老师傅看的是一部激.情片，让人面红耳赤的喘息肆无忌惮地在检查室里外放，实习生强装镇定，不知不觉某处竟也重回生气。
“唉哟，年轻人的身体就是好哇，你现在去选一具人偶还来得及。”
实习生这回不再犹豫，竟然再次从头开始选择，他有些急躁地从最右边的人偶匆匆走到最左边纪一尘面前，凑上前仔细端详她的模样。
这是一具有表情的仿生人偶，虽然面容扭曲，但不像其他人偶死尸般了无生气。
纪一尘能感受到实习生的驻足。
不要，不要，不要，老色鬼都说我相貌扭曲丑得要死，你是有什么恋丑癖吗？快滚吧小毛孩！
实习生凑得更近了，他伸出一只手摸向纪一尘的脸，这男孩起初闻起来还算清爽，可是那种若有似无潮湿黏腻的感觉还是让纪一尘感到恶心，是刚刚落下的霉菌在释放出孢子，即将在实习生身上蔓延成跟老师傅同样恶臭的味道。
就在这时，实习生将伸出的手放回自己鼻下，奇怪地嗅了嗅，他突然猛地打了个喷嚏，厌恶地后退了一大步，最终还是放弃了眼前灵动的人偶。
纪一尘明白了，原来是刚刚老师傅喷出来的口水粘在了她脸上，又被实习生摸了回去。口水虽然是干了，可味道太冲，谁叫他用鼻子猛嗅，这才叫员工福利！
激情万丈的喘息声戛然而止。
“现在为您播报新闻和广告，您也可以选择充值VIP会员，跳过新闻和广告尽情欣赏在线音影，首月福利七折优惠。”
“充值个球！每次都这样，在关键时刻播他球的新闻！”老师傅气得猛晃手腕。
虚拟屏幕在摇晃，然而标准的播音声并未受到分毫干扰。
“前数字卫生署防疫员纪一尘于2Q37年3月31日，也就是今日凌晨被执行意识抹除，这是近十年来判处的最高刑罚。让我们回顾一下前期新闻报道，上月28日，纪一尘因执行任务不当，在围剿一种叫‘赛博嵌合体’的意识木马的过程中，恶意重伤并杀死嵌合人格二十七人，其中二十三人为博格科技财团大股东及核心管理层，此事受到联邦政府及社会各界的极大关注，数字卫生署署长仇怜央表示，此类恶性事件绝不姑息，极力支持对纪一尘判处意识抹除的终极死刑，在纪一尘关押于赛博囚笼的三周后，联邦政府同意签署死刑执行令，并于今日正式执行……本台将为您持续追踪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