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言情 > 红楼归梦 > 第十九二十回回  英淑女娴淑施齐家    勘情人悯情落天

第十九二十回回  英淑女娴淑施齐家    勘情人悯情落天

    只说宝玉黛玉二人伉俪情深,侍孝安居庄寨,逢春结伴踏青,践秋远观打场,只历练“鸡舍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之郭野乡趣。又只见家院中奶娘携着幼子撒跑,口里只“祖父”“祖母”的欢叫,

    时下赵姨娘病死,贾环草草掩埋了,只向铁槛寺投靠贾政,方知他父亲已搬了寨子里住,因邋遢着寻来。王夫人见可怜,便使回来住了。贾环只拒入厅堂,吃饭也只在他独住的跨院偏厦里。贾政便使往村中私塾上学,却只趁空跑去贾政务农的田间菜畦帮务锻炼,时将大书房书册拿回房中,自己玩味。

    说话之时又见当值贾母三载忌辰,此一祭日过了便除了守制,是谓出服。诸族人不请自是一家家赶来会聚铁槛寺。赖家与林之孝家早几日便依命带人来庙里布置,又请过牌位,只在阴宅那里设了供案,叫几个僧侣诵经超度。李纨先一日早起便过来看了,至在尤氏屋里吃了午饭,见诸事已妥,便辞了回寨里,向王夫人等回了话。

    此日黛玉宝玉伺候王夫人贾政早早的便过来,寨里因留下李纨贾环看门,李宫裁便使贾兰跟来。尤氏等簪穿皓服素缟在山门前接入。至厢房内请贾政王夫人上头坐了,使贾蓉代往供案上炷香焚化纸钱。银蝶端茶上来大家吃着。忽听族里叟长来了,贾政忙去中院门口接着,请入偏厦陪坐闲话。王夫人也便往另一处厢房内陪了族中几个老妇女说话。尤氏见只有宝玉黛玉在屋里,便向黛玉致谢道:“倘不是你早日里又叫人拿来钱给我,又打发人过来,单凭我这里几个人当真不知道如何采办布置去。”

    黛玉笑道:“老祖宗原只在荣国府过活,自然是老爷太太该操持的,大老爷家里又是那个样儿,说不得就只我们家担缸也罢了。大嫂子几日里也是受累了,我还得谢了嫂子呢。”说话早起身福了。尤氏忙走近挽了道:“如今还谢的什么,不拘谁耐烦尽点子心也份该。”说话紫娟解开包袱,只请皆换穿了素袱孝巾,几个人才穿戴罢,就听是贾琏来了。宝玉忙撂下茶杯跳下杌子走出去接应,贾蓉胡氏也跟出去。

    尤氏便附耳向黛玉道:“就听如今他在城里,也算寒噤的。我上回去看望了大太太,听柳五说的。冬日里大雪只掩了房檐台,他出屋门见院里积着尺厚的雪,便使叫人来扫雪,因不来,各人竟亲去后院叫那人,却叫的那人在屋里炕上装睡,再唤只不理。因堵气自己拿起扫帚只扫雪起来,扫了前院扫后院,又扫了门口,丫头劝也不停手,几个人一起只将里里外外雪扫尽,手早也冻下疮了。那样一个无理还强过三分的人,谁知也有今日!”黛玉道:“真真此一时彼一时了。”尤氏道:“那年为着尤二,竟不是白白欺辱我一场。在我这里只要足了强的。”黛玉叹道:“嫂子还提起旧日的话,还多想着往后日子罢。”尤氏一笑道:“也是了,眼下还顾着跟哪个记了仇去?”正说着,就见丰儿寻进来回道:“太太因病着不能来。就只二奶奶平姑娘和琏二爷来了。巧姑娘只叫在家里陪太太呢。奶妈也带着姐儿哥儿俩守只着家里。”才说完就见平儿一身皓袱穿戴着进来,尤氏只拉他坐着,三个人因又说起小儿的话,尤氏才使奶娘牵了贾蓉幼女来使瞧,便只听一声尖嗓扯嚎的悲声哭起,几个人不妨倒唬了一跳,黛玉道:“这是琏二嫂子声音。”平儿只站起看尤氏黛玉两个。尤氏使将姐儿抱下去,只觉忍不住,遂使帕子捂了嘴,便疾步的出去,黛玉平儿也只随后跟着,也要往贾母牌位前哭丧起来。

    至灵堂,一眼便见凤姐当堂跪着,只涕泪并放,口里只“老祖宗”念叨着悲号。手边成沓的纸钱纸糊袍服鞋帽,那纸钱早叫凤姐只捶打的四散,满地皆是。平儿丰儿上前一一捡起归了供案下烧纸盆里,早点着使焚烧起来。

    林黛玉乍见龛穆灵堂牌位,又见熊熊纸钱火化烈焰,心里不由一阵触伤酸痛,早仆跪了,挪膝捱近供桌侧首,两手扣了桌沿,额角遂抵了双臂,合着尤氏等哀哭伤恸只一起大放悲声,心里只悲贾母自来疼爱他二人,却不及见了幼子,又合着家败才难中离世,尤其哀绝。

    一时惊动王夫人只带头,那些来的女眷男丁皆只聚拢了阴宅院内外,只见白汪汪一色的人只一片的哭声。

    凤姐里外只素缟裙袱,头上一副大白绫裹着,几番哭的仆倒,只跪着犹哭不止,几方白色手帕也擦拭的因丢弃了地上。一时赖大主持了祭奠,使丁眷左右分了昭穆展大礼叩拜供茶酒祭献。贾政供案前奠酒,贾兰贾琮叔侄二人焚烧箕斗纸马等诸人拿来敬奉之物,女眷又只放声哀哭一回。案首殡仪念完疏头,高唱祭礼毕,犹有门宗叟长老妪轮番祭洒焚香礼拜,只等过了两炷香工夫,方渐渐散尽,却凤姐在祭礼时忍着,此时见众人皆依序退出灵房,往下处吃茶闲话,等底下吃了酒饭,凤姐只更添悲绝。思起原是巧姐方使他在贾琏身边住着,却早已恩义全无,连一手哺养的庶女芷菁也不许招惹了。凤姐只看贾母牌位才觉温存,却天人永决宁不断肠!黛玉平儿左右拉他使起劝止,凤姐更呜咽的五体投地越发絮叨的哭声见高起来。

    贾琏听了,因走来看视,见凤姐早已失声,却嘶哑哭嚎的气短神迷。贾琏甩袖道:“想是如今无有老太太庇佑,作威作福不得,方才自哀自艾这般。打量城里城外的同宗,哪个还不知道原是你害的贾家倒了,你王家还不是一个样儿?老祖宗若地下有知,还愿只见你这会子这里点眼?我只替老人家不值!你背负尤二姐一条性命,老太太在日已叫你糊弄了去,你的眼里只一概没人,背地里野马一般只图自己受用餍足,活阎王似的,原万事不求人的,又做出这样腔调来,叫谁信?外头今儿来的也有你认识的,单等你这个二奶奶开席吃酒呢,二太太你不去伺候着,还等着哭够了,再吃了老祖宗供案上的炸献果子去?我只替你脸红!”说完拧身便走出。凤姐听贾琏一番话,只长流一双眼泪,心里叹了,只收了伤心,半日腿也早麻了,因跪步向前,扶了供案站立,丰儿早递茶给凤姐吃了。凤姐拿起线香向香炉两侧蜡烛上点燃炷香罢,又执剪剪修了烛芯,退步跪蒲上跪了只叩了三叩,方拜辞了牌位出来。贾琏只叫人使去伺候王夫人。

    凤姐一身重孝只低头跟着丫头走至那厢几张女眷酒桌前,便有几个人见来只离席的过来见过了,凤姐拿眼觑看,见原是贾蔷的女人龄官,贾芸之妻林红玉,还有花袭人也跟着相公蒋玉涵专意来祭奠贾母。凤姐略支应了,只见他几个人头饰款段只比尤氏黛玉光鲜体面,那花袭人几个丫头身后站着伺候,更比先时自己还有排场的样子。

    凤姐自向王夫人等一桌,王夫人只使坐了,拿酒杯请了始吃酒。凤姐枯坐,却咬牙心里深悔当日只向尤二姐痛下死手,只思贾琏再有多的姬妾,自己总是结发的正房,假若还在旧府中,凭谁也占不去琏二奶奶地位,又何苦做下孽账?如今也晚了,不禁悔断肝肠眼里掉泪,众人只当他悲痛贾母也不问。

    一时两处酒饭毕,门宗来的人便接连辞去,厨下又打发几桌管事和伺候的人皆吃过了,贾政率众亲丁往贾母牌位前烧纸祭拜,赖家便使将灵房内一应纸扎旗幡连同祭品使统搬挪出,贾琏领着,只拿着烧纸瓦盆,跟着宝玉、贾琮、贾兰、贾蓉、贾璜.贾?、贾蔷、贾芹、贾菱、贾菌、贾芝等各个手里皆拿着灵堂内一应礼献纸扎冥幡供奉,只依着赖家指挥,一字走出铁槛寺,在一处高垅空地上全部焚化了,叔侄一队人只齐向南磕了头,便原回来向牌位礼拜一番,方是完礼,门宗来的人此时也只剩下这些男丁,见完便皆辞去了。接是几房人一处坐了吃茶闲话,王夫人只使凤姐先回照看巧姐。贾政也叫贾琏回去伺候邢夫人。贾琏带着平儿等辞去。王夫人便又留下几个人伺候尤氏收拾了下面的事务,贾蓉看着林之孝带人搬挪收拾打扫了,亏了庙里使十几个小沙弥也帮着灶下与拾掇后续琐事,是以赶黄昏时便完了,尤氏等方歇下。

    只说宝黛往回一车里坐着,贾兰同其祖父祖母前头一车,赖大等庙门前送出,便也辞了回去。李纨寨中命大虎接应,只与茗烟李贵等骑马护着两车,半炷香工夫方回来。李纨早使备下热水,只宝玉黛玉回房櫛浴盥漱了,早又传了晚饭,因往王夫人前头正房堂下一处聚坐吃了晚饭,玉钏紫娟素云等伺候打茶上来,父子祖孙婆媳闲话,逗弄一回哥儿,先使奶娘带了回房哄了睡去。贾政只道劳乏一天也该早歇,两房听命定昏遂辞了堂上各自回房去。原来李纨回来乃住在门房抱厦里,王夫人因使贾兰住入睡房对面贾政书房,李宫裁却使贾兰只睡在王夫人睡房边的碧纱橱里,黛玉便道碧纱橱冬日里嫌冷,便叫将丫头睡的木板床挪出,在那里筑了土炕,炕洞只在屋门边窗下,进出的格子里外又叫挂起两层的袷幔帘,贾兰平日多在书房习字读书,也只困了方回炕上歇卧,时渐入冬,伺候的婆子早将几个炕皆烧起烘热了。贾兰送他母亲回房,看素云伺候弄好寑褥,便辞出走过庭院回来,彩霞接着,进屋因插上屋门,送贾兰进房中,教小丫头伺候贾兰洗漱了,服侍的睡下,吹灭了台案上烛火,带小丫头进北厢几个人的大炕上也歇下。玉钏彩霞洗漱了,上炕上拥袭坐着闲话,不免对灯又针黹一会子才睡了。

    宝玉彼时进屋便往房中炕沿歪下,只道乏了,却见黛玉只格子外妆前端坐,雪雁只伺候梳头,又叫紫娟开箱取包袱,一时见黛玉只换着箱底旧日华裳,发髻盘结臻致簪着妆奁内珠钗宝凤,面腮霞粉丹唇香艳,宝玉罕异离枕站起只讪笑道:“妹妹如今有了麟儿,倒越发别有一派风韵了。可叹我此顽石真贵比金玉。”黛玉也不答话,宝玉不觉嫌刺眼,便道:“今儿在寺里规矩了一天,我倒困了,也不扰了你这里自在玩闹一回,你们主婢只管散会子闷罢了。”黛玉妆镜里看他道:“你不耐烦我这样,且请去书房歇歇儿,等会子我使人叫你时再回来。”宝玉应了只出槛向对面书房中去,丫头双儿因门外伺候,早进书房内掌灯,见宝玉只向书案前坐下,便移烛书案,又向屋下台案上拿暖壶打茶上来,宝玉便灯下继临摹起字帖。

    这头林黛玉使拿来托盘,自将手帕子向盘内铺垫了,又向枕下取出方帕子拿着。命紫娟向茶盘内摆上炉鼒三事,那香只是线香,如今也顾不得苛责。紫娟又拿出件旧日绣金斗篷,伺候为黛玉搭着松松挽了项带,主婢三人不禁谑笑几句,黛玉早使拿着香盏盘,再拿着跪蒲与一个小巧的花盆架子,便向后院花园里来。

    绕道过跨院至后门处,可巧林之孝家的才上阶,见黛玉此时月下只做出早日款段来,只得请问了,黛玉便叫使花园里人暂出去,他要向花园里祈福一回。林家的因请黛玉向他住的屋子回避,便叫住儿媳妇向花园里值夜人住的房子里传话,使暂出来。那里头不过是大虎小虎哥俩,贾琏才搬入花枝巷时小虎只值夜了几个月,因后头他奶母又央了使小儿子赵国栋来当此差,便原使小虎回来了。哥俩正拉了车把式与厨下劈柴烧火的小子斗牌顽,见传话使出园子去,等叫才许回来,只得又向车把式等睡的的柴房里顽。林家的回了话,又叫住儿家的留下伺候,黛玉只止了又道了恼,又要过住儿媳妇手里因提着的马灯,使雪雁一手提着,方进花园来。

    只见花园里应着天上一轮仲月清辉,只显得比白日更葱茏繁盛似的,散了一会子,黛玉便命将那个细高洋漆花盆架子只在一簇菊花半绕的空地上摆下,托盘则放置上面,紫娟便取了线香向马灯内点燃,黛玉接了只亲向龙纹鼒内炷了,使将跪蒲留下,便嘱他二人暂向那边石榴树下等着。

    林黛玉此时独自对着香炉,仰面看着头顶霁月,当襟合掌只嗑目稽首,只向香案前跪蒲上跪了。口里默默诵祷,泥塑一般只双手合十,不觉两眼泪珠只悄然滑落。因在空旷之境,微有夜风,忽自交睫间又觑线香早已香飞过半,再看满月只叫浮云半遮。因叩了三叩,款款起身,原处站着因使帕轻揉双眼。紫娟雪雁两个远处寻看,见他这样知是完了,便走近唤了请回房。黛玉走出菊丛,扭头看着吩咐道:“这里这些不用挪动了去,记着月圆时向炉内添了香,赶哪天下雨再收罢了。”雪雁因扶着,紫娟早向林家的房内发了话,三人方回来。

    黛玉进屋见宝玉早拥衾而卧了,便寂然只换收了才穿戴衣履袍服,他二人伺候黛玉卸妆略洗漱了,又打茶皆吃了,服侍黛玉枕上睡下。紫娟剪了案上烛花,炷了安息香,便各自里外的歇下。

    黛玉头捱枕,只一撇之下,见炕首台案几册书籍下只露出一角对折纸笺,因欠身张手的拿过览看,却见墨迹犹鲜,便知是宝玉手笔。只见上写道是:

    仲蟾暮霜映流光,

    瑛娴携鬟出鸾房。

    沁和菊榴芳满园,

    盈盈祈月现婵香。

    黛玉见书又只滴下泪,却不知宝玉半日装睡竟迷糊的进酣,忽自寤觉只坐起,便见黛玉正对纸落泪。只俯拥了揽他道:“我那会子偷跟了你们进了园子里,实不想你竟生了这般雅兴,只该先告诉了我,我也好凑了趣。”黛玉叹了嗔道:“只管作这些浓词艳赋的,什么雅趣凑趣,倒是典故对景,我只可叹写书的罗公笔下一歌姬对月遣闷,指日便了却其志,我如今主此贾氏一脉,要想完结堂上祖愿,却不知更待何时了。原想一家人在此暂奈何着,不日也归了金陵旧宅去,也是个正经了局,太太常日也不过说的这话。却不知终是因大起有大落的道理,现只望京阙而不及,但闻谯鼓更不得,倒平添此恨,只恐落了遗憾终生了。”宝玉只见黛玉说时只以帕拭泪,方知他心里所忧,只仰卧看着帐顶道:“今儿又向老祖宗尽孝一回,你却越发动了心思,你只祷月祈愿,为能复兴祖风,我又何尝不顾你一片苦心?你只管放心,且安稳的,我拼着堕落了仕宦禄蠧之行,又何患无有再回了京里敕院住去的一日。”黛玉道:“再想,若你自来恪守规诫,竟把书读成了,赌气也考个状元探花的,倒也赫赫扬扬,强似落得如今这般,老爷自恃一家之主,总不肯止了耕作,老三和家里几个人,也闹得常往地里伺候了帮着,只叫你清闲,你终须有个结局才好。。”宝玉听此不觉笑了道:“饥渴思黍饮,病荒盼神医,古人的话诚不欺人。纵早日从了仕途经济之大道,日日又须依着规矩只应付人际往来的,哪里比的如今天天一处守着的好。那些场面虚华,各怀算计争强逐术的,岂不腌脏?想想都觉惊心,你又想起说这个?依我已是真好光景,莫若还去作了和尚去?还不是色色皆空,越发连这里的还无有呢!只想那些禄蠧确也有可叹之处。”

    黛玉不觉笑了,道:“咱们那时候也只知顽乐,并不想日计道理,今日又要亡羊补牢的,也不知究竟能不能。”宝玉也笑道:“正经怒争个俸禄,只混世叨誉的,才认真是谓沽名钓誉的禄蠧呢。嗳嗳。”正说话,隔间紫娟值宿,听了只伺候拿茶上来,黛玉使将茶盘摆炕首柜上,只去睡去,自拿杯递给宝玉,二人吃茶,黛玉道:“这竟难为你了,想你我二人何尝倒生了追名逐利势力熏心的心思,只因担负了祖恩,也顾不得各人原想清净脱俗的。俗说造化弄人,凭归踪又怎样,到那时节,也好不是我们的事,才得省心呢。”说着口里早打欠,便只顾睡了。宝玉却枕了俩手呆望帐顶的出神,半日方往下也求寐,一夜晚景少做赘述。

    只说柳家的往此日告了假,李纨先一日使叫了常来帮工的寨里媳妇来值厨,林家的使住儿家的也在厨下教他一日。柳家的只赶早进城,顺路又向花枝巷里叫他女儿五儿,平儿只使柳五儿也休一天的顽去。柳家的带着女儿先向他兄嫂家里拜望一回,五儿舅妈因问起五儿如今有何打算,柳家的便知钱奎已来过了,因指一事忙辞了出来。

    柳家母女散逛,往闹市买了尺头和几斤线,正街边走着,忽见迎面过来两个人,有一个却面熟,柳家的不觉站立原处追思猜忖,眼看那两个人错过去了,一着急便只向着背身大声唤了“史大姑娘!”便见那脸熟的只闻声回看过来,柳家的便不疑惑,赶着走近了忙福礼见过了,堆了笑问道:“姑娘如何在这里?”

    那停步寻看的却正是改扮了男子行装的史湘云,史湘云见柳家的问他,只端详了半日,道:“你是京里荣国府的人吗?”柳家的忙回道:“原在荣国府里,我也只是后头园子里伺候几个小姐和宝二爷吃饭的。”史湘云点头,扭脸见街边正有一家酒肆,因叫柳家的进去说话,几个人进来往靠窗的桌前坐了,堂官儿早拿茶上来,五儿倒茶,史湘云道:“我在京城里闲转了几日了,再遇不见个人来,可巧这会子竟只撞着你们俩个。”柳家的笑道:“姑娘穿成这样,只怕想认你的也不敢认,我才也是估摸着唤了一声的。敢是如今也须改口称了表姑奶奶呢。”

    史湘云笑道:“我大约记得园子里有个叫柳嫂的,那年他女儿还叫平儿拷问了,可是你?那你身后站的竟是你那位女儿了?我也是自外县才进京,可是正经来投亲靠友来的。前儿才入城,只在店房闷着,叫他们找人打听只是不中用。便堵气自己出来。他们见我改了装扮,才许放我出来,不亏了我辛苦这两日。你们既赶着认我,又凭我拉进来,想必是很知道主子,跟着主子的。赶紧告诉我,他们如今都往哪里去了,莫若统回了南边去了不成?”柳家的道:“果然已出阁到了外县呢。表姑奶奶定是听了那样话,才问起。也只是老太太的灵柩回归了金陵了,余下几家子只城里城外的各住着。”史湘云听只“哦”一声,低头半日且吃茶,道:“荣府二老爷二太太呢,在城里还是城外居住?”柳家的回了。

    史湘云才要说话,忽又见一个小尼姑慌慌张张跑上来便跪了,只拉住柳家袖口道:“柳嫂子,我可得见了你了!”柳家诧异细觑,却见原是芳官。芳官只向史湘云磕头道:“只求姑娘带了我见老爷太太去罢。”说着早一手扯下头上尼巾帽只撇了。

    五儿拉他起来,笑道:“你这个尼姑倒也稀奇,头发只掩了帽子里。”芳官站起的道:“你们不知道,那圆心老妖婆原想卖了我们赚钱的,只叫人日夜守着不许落发。藕官蕊官也叫弄的不见了,我只寻死觅活,又装病了几日,才趁空的偷跑出来。只凭着哄人的扮相,也吃饱了讨饭的。又只听了府里叫抄了,夜里再无好睡,只是寻不见贾府的人。”说完早使袖揉眼。

    史湘云只拉他坐,使吃茶,笑道:“真真无独有偶,我也寻贾府的人呢。就只你是姑子装扮,我是男子装扮罢了。”芳官道:“表姑奶奶还是爱诙谐,这会子也不用再讲了散话罢。竟叫柳嫂子快带了我们去罢了。”史湘云笑道:“又急在一时,竟不想这里吃两杯酒再去见老爷太太?”柳家忙站立道:“表姑奶奶说笑了,老远的来走亲戚,还没等见了真佛,又要破费请吃酒,我们哪里敢劳表姑奶奶请?我也只今儿一日的闲散,赶晚的回去,明儿早起还须伺候几房主子和一家子人吃饭呢。”史湘云吃茶道:“我到了此刻只得偿所愿的,才觉腿酸呢,本想多歇歇,也正该庆贺,却一个个急得这个样。”柳家的和芳官连道不敢,芳官只使柳家的先回寨中报信,他和柳五儿伺候史湘云后头就去。

    原来柳五儿自与小红换了房,就只奉承凤姐,因时下凤姐气势崩塌,也便隔三差五往他妈处跑,只要在宝玉门里当差才好,当下听芳官如此分派,便先称善,柳家的见史湘云点头,即辞了只去了。

    芳官五儿只摧史湘云回了客店,又忙着伺候一起打理了箱笼包裹,见史湘云只带着两个奶娘,翠缕并一双孪生的儿女,又有姐儿哥儿的本家叔婶兄弟朋友共得二十多人,这些人店房候着,见回来又听是寻着了,便一起旋即收拾好了。便拿的拿扛的扛,只拥了史湘云与哥儿姐儿丫头奶娘的出来。车把式早驱车跟着门外,早又雇了店里的轿子,湘云携着包袱与儿子女儿乘轿,周奶娘与哥儿姐儿的奶娘也拿着包袱和芳官五儿共乘一辆马车,还有一辆车拉着几个皮箱和几个大包袱。湘云轿内掀起窗帘问起,那门口送他们来京的一队人只道就此别过,回去候了信儿。史湘云便出来,向他们福礼的拜别一回,那叔婶便道底下若想回籍,只去了信,好来京再接去,史湘云听了不由叩拜了复辞,方众人劝着进了轿内,车轿便先出城来。

    等到寨中天已将酉时,柳家的早回了这话,寨坊那里也有人等着,远远见来,忙跑回报了信。等到了门外驻轿,栅栏门内前院中早聚了一众人只接着,史湘云下轿进来,因见他们个个荊钗布裙,只拉了黛玉李纨手又笑又叹,彼此落一回泪,方一起进槛见王夫人贾政。

    史湘云一路进来打量院内布局景致,李纨只将史湘云一应包裹箱笼收在他住的抱厦厢房内,只亲锁房门,拿着钥匙。史湘云早见上房内王夫人贾政在坐,玉钏早置下跪蒲,史湘云进屋跪了请安,见他表叔表婶也是皂袄布履,只略罩着件绸缎褂子罢了,只忍不住扑进王夫人怀里叫了声“二表婶!”便哭了。李纨黛玉两边的劝止了,拉了史湘云近旁的坐下,彩霞拿茶上来,大家坐着吃茶闲话。

    王夫人略问了,便使奶娘带了哥儿姐儿两个上来。黛玉便示意紫娟拿来表礼,紫娟匆忙间只将宝玉书房内那个金麒麟取了来,贾政接着便只给了湘云儿子项上戴了,史湘云便教一对儿女向上磕头请安。又要见了宝玉家哥儿。那里奶娘听叫携了哥儿进来,史湘云因见此儿与其父十分相像,只喜的一把搂着,可巧这儿童却不认生人,倒乖觉任史湘云揽着也不闹,三个儿童彼此见了,只拉手向门外院中顽耍,奶娘跟着。

    黛玉便使素云紫娟带了几个奶娘和儿童向后头他屋中,只摆了桌椅去吃饭。这里玉钏彩霞伺候添盏斟茶酒,也摆了酒饭上来,史湘云听是贾环也在,便命翠缕请来,贾环进屋只见过了,原辞了回他房中自吃。这里史湘云吃着饭便道了明日往铁槛寺祭拜了贾母牌位,并拜会尤氏邢夫人两家,王夫人使他先歇息两日再去不迟。一时饭毕,净手吃茶,湘云只拉黛玉手道晚上同榻好说说话,李纨便叫史湘云早些收拾,因皆向王夫人贾政道了安歇,辞了下来。

    宝玉见他父亲进了书房,送至房门口,道了安歇,转身见王夫人只摆手使去,因辞了出来。

    时已秋尽,暮刻堪凉,黛玉请史湘云至睡房格子外头坐着,史湘云进来便向李林二人行了拜见之礼,他二人忙拉他不迭,史湘云坐了落泪道:“我在县里听是抄了,便急着要来瞧瞧,他也因病睡倒了半年多,想进京又不能来,也闹的病了。缕儿嘴里也是搁不住话,便说了我害病缘故,我老公公自我进门前便长年吃药,走路不离拐,我婆婆眼睛又不好,只听我原因京里娘家遭了抄家大祸才急得病了,只把好话劝慰我,只等我那几日好些了,便打发人送我进京来看,岂料才走至半路,家里又叫人后头赶来,道是我相公又不好的样子,只得又掉头回去瞧,谁知我才一进门,他便咽了气。”停了一回,接道:“竟是因他短命死了,又看我两个儿女太小,便想是他已是亡人,我便回了京,也必是不用再回去的了,所以越性只为他守制出服再动辄入京来。我的好公公婆婆因为儿子撒手去了,两个老的一个只瘫倒卧床,一个眼睛只哭的又瞎了。此番来了,家里一应粗苯家伙院子房子牛羊骡子牲口地亩,还有房里的绸布寑褥等皆给了长房去,叫他们替我向两个老的尽孝,我只拿了体己包袱和几床被褥来,我公公婆婆待我极好,他们一门皆是敦厚人,只是不放心我和儿女奶娘丫头的上京来,凡能来的都一路的护送着方来了,听是抄了,连这里人也不便见见,只在店房门口便送别了我们娘儿们,还道若想还回那边去,只打发人去了信儿他们再来接呢。送我来的人原也多,所以该拿的尽数也带着来了。”说着便使翠缕取来他那几个颜色包袱来,只叫黛玉往炕头架子箱柜里收着了。

    李纨早递茶给他吃,道:“实不想你也命苦的这般。如今还有两个冤家要你独自扶养了长大。嗳,你叔婶一家也听回归金陵了,你这回痴心拖带了老小的上京来,竟只连个娘家也无有。”宝玉只里头炕沿歪着,掌着书眼里看书,却使耳触听这里说话,便道:“云妹妹既来这里,又要娘家白做什么,这里便是云妹妹娘家了。只管安心住着,咱们大家好做了伴儿,我只看云妹妹一对儿侄子侄女,竟只和我们家麟儿一般年纪。没的这寨子里竟无有个像样儿的只和麟儿一处顽,闹的常只落单,瞧只可怜见的。单这样的巧宗又往哪里寻去?这会子才想我们小的时候原因了何故才天天一处的顽了,竟不是老祖宗只想彼此一处顽闹的意思?”

    李纨听只笑道:“谁都像宝玉这样,说话亲和道理也占着,正是宝玉这话不差。”黛玉歪了头觑瞧史湘云笑道:“人家才来,你们叔嫂只说了便宜话,竟也不问问人家的意思?”史湘云只去了伤心,笑了道:“亏了都这样好心。说了不怕你们笑话。我来时只颠过筹躇的,只想你们又是怎样的艰难困窘的,夜里只是想起来便急得哭,我的婆婆只在我走时又给了一千两银票的封包,我也狠心接了,竟连他兄妹的小玩意儿的也不舍的收拾进包袱里。这会子亲见了这里这样,竟是宽心许多呢。只比我原料想的另个样儿。二哥哥又好心留我住,倒是你们施舍了我,竟不是我原来时只想的,须施舍了你们去,我倒没了才来的气势了。”

    黛玉吃茶道:“原只说你就是个心里的英雄,听是我们遭了事儿,只一发动了你肝胆侠义心肠了。你说的纵他们不信,我只信的。这会子我只替你可惜,你的英雄仗义只没了用场去。是不是失望了?”李纨道:“林妹妹这也不必诙谐,没见他一来便触景伤感的。总该是比不得先了。”

    史湘云道:“实说相公殁了,竟是灰了我大半儿心肠,守制那几年也过的糊涂,若不是看在俩冤家太幼小,真想出家做了姑子去呢。过了一程子也就好了,吃饭也香甜,身子也渐渐养成现在这样。只盼到了日子好进京的。”李宫裁笑道:“说了半日,你究竟如何打算?倒是看我们家如今这个样儿,尚可纳不纳得下你这尊菩萨?”湘云道:“说不得竟是要讨嫌了,暂扰了你们的清净去。底下再说罢了。”黛玉便拉了史湘云手才要说,就见王夫人使打发个小丫头传话道:“表姑奶奶原路里才来,请了先安歇。明日有话再说。”几个人站起的听了,见小丫头去了,复坐了只要拣了要紧的话再说说。

    史湘云便打听当日情景,宝玉只将赖管家说的,水溶王爷一力庇佑的话略说了使听,湘云点头道:“要不也不至于太落魄去。我瞧房里的摆设,有几样竟是原来的呢。可见天也没有全塌了。就只这样天气,各个房门还挂着这样一色浆染的织布单门帘,等明儿只起了风,倒看他旗幡似的扑舞去。也该统换了袷的才好,莫若直换了棉的也罢。”

    李纨早使叫了林之孝家的来,问了安排好了没有。宝玉便起身往出走道“我竟去书房睡去,凭你们姊妹这里一处再说说悄悄话。”说完辞了出去。

    因宝玉后头这一进上房原空着书房隔壁的房子,紫娟雪雁只为了便宜挤在碧纱橱床上,是以西北屋只堆放些旧包袱棉絮桌椅等,多只在炕席上散撂着,李纨黛玉早命人擦扫出这一间房子,只叫湘云两个小孩子跟两个奶娘住着,史湘云的妆奁早摆在宝玉书房书案上的,被褥也放在书房椅子上,因今晚史湘云不独住,是以暂不铺陈了去,宝玉只依旧在书房床上安歇了。翠缕先和素云一处睡下。林之孝家的又回了芳官与五儿的话,李纨便叫往厨下住的屋子安插的睡去。又命打水上来,将沐盆拿进李纨抱厦屋里,请史湘云屋中翠缕伺候的櫛浴了,用李纨妆奁洗漱罢了,便往黛玉屋中来。

    进来见黛玉也才盥漱毕,只穿着身绛色平布袷裤袄,外罩着淡紫色印花细布袷大褂,系着白绫裙子,脚上一双绣鞋也是扎着线绒团只护着鞋头。因见史湘云还是绫罗羽纱锦缎披肩的,便打趣一番,拉手作故笑道:“俗说入乡随乡的,你只这样富贵模样,显得我们倒是了丫头奴才似的。还要给奶奶请安了。”湘云笑道:“哪里又见过如此标致的奴才丫头呢。我这身衣裳才也是挑了平日最不爱穿的,只说太简糙些,竟还是招了你笑话我。”黛玉请他坐了笑道:“这竟是俗常说的,贫富差距的话了。”湘云笑道:“快打住罢,你们竟是几年间穿戴惯了这些,又瞧着我的袍子新鲜。岂不知我才见了你们都这样装扮,心里才是羡慕的了不得呢!竟要烦你给我也拿了这样的来,趁着这会子没人,我也穿穿使得。”黛玉笑道:“我知你只有了兴头,底下便是没个完的闹人,索性便依了你去。我原没什么,你若不觉乏,我竟取了来你试穿去,我们家别的有限,就只这些,只怕你穿的日子长了时,还嫌烦了呢。”湘云便只催快拿来。

    黛玉因亲开了炕首柜子,随手取出个包袱只往炕上撂下,湘云早近前自解开包袱翻查挑拣起来。黛玉便使紫娟拿茶来,请湘云吃茶,只使往妆前坐了,道:“想和我们一样儿,须得先改了梳头,才通体协调。”史湘云点头向妆前坐着,忙忙吃了口茶,只叫紫娟雪雁伺候梳头。他二人忍笑上来打开湘云发髻,除下一应珠钗簪翘步摇,黛玉跟前拿起湘云头上拿下的金钗翠簪,向翠缕道:“这些竟收了去罢,只怕暂不兴戴了。”湘云也向翠缕道:“这个自然。你先收进我妆奁匣里去罢。”翠缕应了,雪雁便掌了灯,带他向宝玉书房内,因归了首饰,二人复回来。黛玉便道:“横竖有我的丫头在这里,也叫你的人早歇着去。你只想顽闹,人家也跟了一天了。”湘云便使翠缕先去睡去,紫娟因引翠缕去了。

    一时湘云只荊钗布衣的穿戴齐整,自是欢喜的对着镜子问这里问那里的,黛玉靠坐看着摇头道:“你便是如此,也只瞧着同个唱戏的一般,只差少了油墨粉彩的再涂抹描画了脸面。”湘云便大笑了,道:“这才是我想说的话,只是没想起来如何说了,竟只叫你倒先派了我好的。”黛玉走向炕边歪着道:“你竟说说,一个大家,原没个变故也罢了,只是遭了变故,竟真如是戏里一般了。”湘云依旧左右瞧着镜中衣裳尺寸,道:“你又感慨起来。如今暂愁不到哪里,且静心过日子罢了。”黛玉正要使向林之孝家的传话,使便熄了各屋檐下及通道口的灯笼风烛,就见林家的已至屋门外请问,因吩咐了使皆去了。林家的道了安歇,带着住儿媳妇自去巡看了,也便命了夜禁回屋歇下。

    史林吃了新茶,湘云便道明日只做主买回新棉门帘,好给各屋门房门统挂了。黛玉只谑笑道了凭奶奶施舍的话,早见他眼只涩饧,只催他躺下说话。雪雁紫娟因伺候才卸了妆,添换了中衣方钻入被窝里睡下。紫娟门边摆了夜香盂,格子外书案上龙纹鼒里添了安息香,暖壶也拿进,与杯盘摆在桌上,方值夜往格子外小床上伺候睡下。史林二人又说了几句小孩子的话,黛玉枕边便眼见史湘云正说话只顾合眼的睡去,黛玉倒思忖一会子才入寐。

    一时正不知身在何处,便只觉肩上叫轻推着,于是醒转,睁眼就见原是史湘云一手曲肘枕上支着头,只笑看他被闹醒。黛玉捂嘴打了欠道:“你想茶吃只管叫人,倒闹我的什么。”湘云只使他噤声,道:“你听,我恍惚听了有人吵嚷。”黛玉辗转侧了身道:“许是后头园子里值夜的几个人,他们听是白日睡觉,晚上不知又是闹的什么鬼。你竟隔着两层院子也听得见,只怕又是你择席的旧病闹的。换了旁人再听不见的。”湘云道:“这样浅门浅户的怎么听不到,你怕是已惯了。又说我择席,你这被窝又软和又香,炕又温热,正解乏,哪里还害起择席的旧病呢。我也不知心里有何计较的,只醒了再睡不着。”黛玉只枕上闭眼道:“这会子了,又计较什么,巴巴的也闹我醒来。”湘云便道饿了,黛玉听只坐起,向炕前杌子上取了褂子自搭了,只撩帐子唤紫娟,命取了桌屉内几样点心来,再沏了热茶。

    紫娟披了袄上来,笑道:“表姑奶奶才来,天也凉了,只吃又干又冷的点心,只怕是怠慢了。不如我现叫柳嫂子,使弄些热菜热汤的,才晚又试衣裳又说话,只费了工夫,想必是睡的晚了才肚子饿,二奶奶也一起吃些,岂不好?”黛玉还不及答话,湘云便道:“我去瞧瞧去,亲叫起柳家的起来弄些酒,我二人先酒逢知己一回才好。”说着便要下地,黛玉忙止他道:“这样事宗也是头一遭,料也无妨。紫娟,你竟叫柳嫂子只把冰窖里过节下买回来的那些元宵丸子弄了来吃,再添两三样儿菜,热一壶酒便是了。”紫娟应着,先打茶给他二人,方开开房门出去,又由门外拉合双扇房门,听脚步只开了屋门出去。

    史湘云便悄声儿道:“等吃了酒,我只想和你比一比几样东西,你只不要认了输便好。”黛玉便猜着几分,因使添衣起来道:“被子先摞在里头被摞上,再把褥子卷起来些,等他们拿了炕桌进来。还道我认输去,底下也不知我们哪个才输呢!”湘云一壁叠被一壁只合掌道:“妙极,此乃激将法也。”黛玉穿衣道:“阿弥陀佛,你又算计人了,我也只为不落了你那爱哥哥明儿怨我,道我只支吾了慢待你去。”湘云只嗔道:“爱哥哥,爱嫂子!”

    二人谑笑吃茶,便见紫娟进来,一手提着玻璃绣球灯,一手打起帘子,后头五儿芳官跟着,各端着盘子一字的进来。雪雁这里早摆好炕桌,正捧着沐盆伺候史林净手。紫娟始向炕桌摆饭,史湘云只见桌上鱼肉鸡鹅的热凉菜具备,又有一火盆上只架着窑钵,内里正翻滚着汤圆。热汤瓷罐内温着酒吊子。

    湘云便道:“又闹得你们大家都起来的伺候,凭这些就该赏了你们,还有那柳嫂子。”五儿因回道:“紫娟姐姐往厨下传话,道二奶奶姑奶奶吃饭要酒,我只和我妈说,使我和芳官做来。只捡了橱柜里现成的鸡鸭鱼肉,学我妈的工夫烧制了,我妈这会子还睡着呢。”

    黛玉请湘云执筷,自拿筷搛吃,紫娟伺候斟酒。湘云且吃道:“你们捣鼓起来也不差。先说要了何赏物。”芳官先向前站着道:“我也不想奶奶赏,只求姑奶奶和太太奶奶说说,还让我回来当差便好了。只求二奶奶了。”说着早向黛玉跪了磕头。黛玉使起,笑叹道:“嗳嗳,我才只当你早跟着云儿的。你只如今还想跟着我们伺候着,已属难得,不象那起子人,只要躲开才好光景。我做主收了你便是,只是你恐怕不知道,”未等黛玉话落,芳官早复跪了道:“二奶奶的意思我知道,才在厨下,几个人闲话说了,如今不过图个吃住,主子有难,大家一处担着才不辜负主仆一场。好歹瞧着主子光景,只图个心里踏实。若说为了手里落下几个铜子儿,哪里当差还没有呢,一心只想着天天瞧见,才安心,只求主子也体谅了去。”

    史林吃饭听着相看点头。黛玉使起了,看了芳官,道:“紫娟,今儿腾挪那间屋里,几个旧包袱里我原穿过的袄子褂子,你赶明儿给芳官挑几件来,我瞧他身量和我差不多,他里头原穿的庙里的袍子,外头又罩了件哪个的旧褂子,颜色太深,也不像他穿的。”芳官笑道:“我才进院子,先向柳嫂子借来穿着,等明儿主子给了,就还了他去。谢二奶奶了。”说着深福一礼的谢过。湘云笑道:“这五儿原来伏侍过二哥哥的,你叫人家母女分开也是不好。竟使他也一起这里伺候着罢了。大不了我明儿再给凤姐姐那头买个丫头。”黛玉只催他吃饭,一时湘云道吃好了,黛玉便使几个人撤下残桌另添些自吃去,几个人谢了,伺候撤下炕桌。雪雁伺候漱口净手毕,芳官五儿又伺候拉开寑褥,紫娟权上新茶,黛玉使先去吃饭,因吩咐暂不要进来人,见已收拾完地上皆依命下去了,黛玉便自掩了房门。

    黛玉上了门闩,回身坐了吃茶,只看史湘云,湘云靠着道:“我想老祖宗一辈子疼爱你和二哥哥一场,必是有上好的妆奁给你,我自然也一般的有这些好东西,原是父母在世便早早特使储备下的,我这会子只想拿我的与你的比较比较,也瞧瞧哪个的宝贝又多又好的。”说着,请黛玉拿出才叫收着的那三个挂纱里子的绣金织缎包袱来。

    黛玉见他只个个解开包袱,拿出几个洋漆描金的大小宝匣,早使荷包内钥匙个个的打开匣锁,只敞开盖儿的整齐摆在柜台上,又解开个四方包袱,只见原是细棕金编宝钉嵌铜锁的大箱子,打开箱盖时,只见竟是一满箱的官锭金银,银票房契地契也在一处收着的。黛玉早步近柜台先瞧匣子里的,果然内里自是珠宝玉石玛瑙翡翠之类,不由使手拿起对着灯影的细瞧,湘云只催他道:“你的也不取出这里鉴赏,只顾瞧我的。”黛玉见这些也发了兴头,道了:“真真拿你没法儿。”因自挪了杌子垫脚,向帐顶拿了钥匙,便上炕打开炕头那里两个洋漆描花镶锁的红色木板大箱子,靠窗箱子里只拿出几个包袱来,一一解开,便见包袱里几个厚重匣子,其中一个方匣竟是镂空雕花缂丝的外观,那玄关处钉嵌着纯银锁辔,吊着个小小的黄金如意形挂锁。湘云一见便先拿起细看,只觉此方匣沉重,因托于掌上上下左右的览看,道:“这是楠木的,经雕耐磨,才作成这个样儿。你这里头的可也抵得过我几个匣子里的宝贝?”黛玉点头又摇头,湘云搁下手中宝匣,催道:“还打开瞧了再说!”黛玉一笑只将此匣开启,便见匣内只晶光闪耀的,湘云大乐,便只攉开被,将匣中一应宝物只轻轻倾倒了褥子上,果见原是猫眼夜明珠宝石玛瑙珍玩等物,只映的帐子也幻光十色起来。

    黛玉道:“这些多是我母亲当年的陪嫁,我当日得的老祖宗给的也在一处。这个匣子和原来的宝石,还是我父亲扬州捐馆时候,特使留给我苏州老宅子里储藏室铁柜子的钥匙,还有父亲给我的遗书,储藏室里的貂皮都陈旧的很,我只照父亲遗书,由铁柜子里拿出这个宝匣和金钥匙,再不想其他了。”湘云听看点头,又指着那两三个略小的红色洋漆匣子道:“这几个里头还有什么,也和这些一样么?”黛玉斟茶吃了,道:“一样也一样,就是成色略逊一筹,也小了,老祖宗大事完了当晚,一家子分得了老祖宗手里的,我分了几颗珠子玉石都在里头。是了,”说着又将几个匣子全打开,也尽珠光宝气,只有一只长匣内所装之物犹是一方锦缎鲛绡包裹,湘云因解开,方见原是一支红珊瑚,黛玉便道:“这还是我父亲那年殿试钦点得了探花名头,因进宫谢恩时,正赶着宫里宴庆诞辰,只得见了宫里娘娘拜了寿,那位太妃娘娘便赏了我父亲这个,又有明黄缎包着,上头还有御笔题字呢,我父亲一辈子都不舍得示人。我也老早只叫老祖宗收着,出了那样事,也亏了老祖宗把我的几个匣子只和寿衣一起包着,连同老祖宗手里的宝贝,等拿到了家庙里,也只鸳鸯姐姐管着,不离手眼半刻。那会子我和宝玉正往苏州去扫墓,一路上便听得京里只乌烟瘴气,惊忙掉头回来时,便听我们府里也叫抄了。还只当统叫官家收查了去呢,实是万幸得很了,莫若我也可算天下第一不孝之人了。”湘云摇头道:“真真我要输了,我原来收着的那一枝绿珊瑚只给我相公陪葬使了。因我想珊瑚原并不值什么,只是得见他的人少,才拿了讹传成了宝的。单这个我已输了。”正叹气,又瞧见自己的金银箱子,便指着道:“那这些东西呢?你的也取来比比看。”黛玉方想起,只弯腰往炕边柜子下拉出个白粗布袋子来,即在地上解开袋口线绳扣,便露出个兽皮箱囊。湘云早近前看视,见箱囊有趣,使手摸了,道:“这个囊包倒稀奇,竟是兽皮制成的。”黛玉又解开箱囊皮条扣,道:“这个还是三妹妹好意打发了妥当人,只远路送了来的,我还没有认真解开了瞧过呢。”说着才看内里尽数些金锭,更有金碗、金寿星、金菩萨、金爵、金果、金匙等皆为纯金的收藏之物,十分耀眼,边侧又折叠着夹裹一叠银票。湘云看过只合了箱盖,道:“你这里果然了得,我瞧里头的金货尽也足成的,听是探春作了王妃,难不成是听了你们只叫闹得离京了,才刚刚送来这些来解困的?这些都是王妃体己之物,探丫头果然痴心孝顺。”因又掌起项上佩戴的金麒麟道:“这里只没金麒麟。”黛玉掩口一笑,道:“你才来在太太那里,我叫紫娟取了那个麒麟只给了你家哥儿了,你忘了?”湘云往炕上歪着道:“我这不是白现眼是做了什么,算我输了吧。”黛玉便始收拾包袱道:“那个麒麟还是那年跟老祖宗往道观打醮得的呢。亏了麝月秋纹两个,只将我们房里的小玩意只单包裹了收着,抄家那时节只给了凤姐,你才见他们提的那盏玻璃灯,常日手边的金玩意儿,也是麝月操心收起来一起给了上房,才拿了庙里,如今只叫使着去。”说话只见窗外天光透蓝,湘云打了欠,道:“我也乏了,竟睡罢。”因个个草草收拾一番,黛玉拿下门闩,唤了紫娟进房值宿,方入衾的睡了。

    黛玉一觉醒转,只失惊坐起,见得窗外华光净怾,又听远近鸡鸭喁食牲畜懒吆之声,忙推史湘云醒来,湘云被里只长伸懒腰,道:“正作好梦呢,却叫你一下弄飞了。”刚说完,便见芳官紫娟门外听醒了,端盆捧盏的进来。黛玉因问了,紫娟笑回道:“不相干,大奶奶一早起便吩咐我们不要请醒了奶奶们。”二人下地,翠缕早也进来伺候。众人服侍了史林二人添衣盥漱,因止了拿茶,道先往上房去,就见彩霞门口回道:“太太进了佛堂了,今日吃斋。太太说大奶奶二奶奶陪着表姑奶奶一样的,原也不是外人。”

    黛玉使彩霞进来坐了,又问贾政,回道是天气好,一早叫了饭吃了便往菜园子去了,还道是今日园子里清园出菜呢。二人方放下心来。彩霞便请先吃了饭,只辞了出去。

    他二人吃了茶,厨下柳家的听他女儿回了话,便使拿饭进来。屋里几个人伺候的吃过了,又见奶娘带着三个男童女童进来,奶娘便教了小儿磕头请安,只逗耍一回,使奶娘原携了出去。

    黛玉吃茶笑道:“我屋里使不了这些人,该分派分派。”史湘云笑道:“我早想好了,芳官该往环儿屋里答应着,这柳五儿只给了老爷使唤去,也叫太太少操心了。”黛玉笑道:“原是你厉害,才来便知管家了。”湘云笑道:“又打趣我什么,我只是提个意,还得你这个正经主子裁夺去。”黛玉因想了一想,道:“竟是你说的这样很好,便罢了。”五儿芳官两个忙磕头谢了。黛玉因另紫娟传话,只带了二人去见了上下人等。

    史湘云穿着粉色细布袷裤袄,外罩蓝缎绣花袷褂,系着青绸裙子,足上一双扎花簪缨锦缎绣花粉底鞋原是他的,因裙子掩着,所以暂混着。头上懒梳委堕髻,脑后垂盘着发辫,满头只略插着几根银钗银簪,一无金珠翠玉等首饰,耳朵上卸去嵌宝金坠子,只穿挂着一对金耳环。又在镜子前顾盼半日。林黛玉见柜台上史湘云金麒麟不见了,便问起,紫娟回了他二人熟睡时,宝玉早起进来过,因拿了金麒麟院中逗哥儿姐儿顽,这会子早往老爷菜园子里去了。

    黛玉点头,因起身拉史湘云径往李宫裁屋里。进时见林之孝家的正和李纨说话,李宫裁见来只请坐,黛玉便道了五儿芳官分房的话,林之孝家的应了便作辞,转身才要出去,李纨因叫他道:“你竟叫人再叫了那两个人来,只怕表姑奶奶行李内袍服也该洗了,再拆了被褥也洗了再缝了去。几房里该浆洗的再问了丫头统叫寻了出来,一总儿叫那两个人只揽了去。也该收拾洗完了叫丫头们打包袱的该预备的弄去。”林家的应了,史湘云便道:“林奶奶,你们两个院子通共多少房门?每户门须大小多少袷芯棉帘,你只记了列好了单子,看须多少银子,只告诉我知道。”林家的的忽听史湘云如此说,只看李林二人,黛玉笑道:“你只依着他才讲的,赶晚拿来单子竟完了。”林家的才答应着辞出去了。黛玉笑向史湘云道:“亏了姑奶奶银子多,只要可怜可怜我们这里才罢。”

    素云早拿茶上来,李纨请史林吃茶,笑道:“你只顾你的好意花费,若是太太听了这话,少不得要怪我们妯娌。”湘云笑道:“只该怨他们昨儿只催我,远路来瞧亲戚,竟是点子表礼都未携带了来,我所以想花费些。好说原不是外人,也不图我的礼面意思,若只瞧着添置了,又只分的钉钉卯卯的,横竖我竟不用说话,守礼失礼的,只在你们罢了,又算什么呢。”黛玉笑道:“罢罢罢,我才也答应让他尽了这份心去,太太那里只不叫人露出这话便是。”李纨笑道:“如今也无个账房,我也只单操一点半点心就罢了。一应项支都是林妹妹现办,你掏钱他便省事,我只记着你的情分,总不关我多少事,只由着我们二奶奶便完了。”黛玉笑道:“亏了还是嫂子呢,倒说了这样站在干岸沿不湿了鞋的话。”三人说笑一回,就见丫头门口报了贾政和大车已进寨门的话,李纨听只站起,道往厨下瞧瞧去。三人一起出了抱厦,步入院中,李纨因往跨院厨下那里,黛玉湘云只向上房来。

    早见丫头在屋门口说话,知是王夫人在屋下,便进来。王夫人果然在堂前圈椅上坐着,见来受礼毕只使坐了,道:“偏今日你们老爷园子里要收了,我听这会子回来了,经也无心念了,只好先尽着老爷的兴头去。”因使彩霞先预备贾政回来洗漱。黛玉趁便回了使柳五儿专意伺候,王夫人笑道:“你派了人也好,只是先得彩霞教他一日才好。”黛玉应了是,门外紫娟便叫了五儿来。

    史湘云笑道:“太太也有年纪了,又爱吃斋念佛,老爷素日喜清净,常日只看书写写字,二老多有自顾不暇处,跟前若无体贴人,老爷也不便,太太也不放心,我和林姐姐说了寻个丫头伺候老爷,也是这个意思,如今只要丫头本人愿意,便无有不妥的,太太底下瞧了那丫头模样,老爷见了定不生厌弃。”王夫人道:“我原瞧彩云老实,只恐老爷岁数大,不好开了这口,若你说那丫头愿意也罢了。”

    史湘云道:“我只瞧这个院子倒大,又有跨院,房子自然不少。环儿瞧着也不小了,林姐姐身子弱,不如给他们兄弟两个只收了房里人,岂不是有多两个人孝敬伺候了老爷太太?”王夫人听只一笑掩口。黛玉便笑道:“这些事宗原也计较过,只是一时无有个适合人来。老爷确须个近身的伺候着。环儿也可给个妥当人在屋里做伴。只宝玉老早就喜欢我们紫娟,亏了云儿这会子提到这话。等过几日便办了这几样事去。”正说话就听丫头门外回道:“老爷回来了。”王夫人便先立起道:“走,咱们先往前头那里瞧瞧去。”

    史林二人扶王夫人来至抱厦玄关外,李纨早也赶来伺候,命丫头挪了椅子杌子上来,王夫人在门口丹墀上坐了,使史林二人也杌子上坐着。就见来后才砌下的院墙装下的大栅栏门正叫由外推只开,贾琏贾蓉贾环只跟着贾政进了牌门栅栏,贾政只使将栅门靠墙的敞开来。如往常下地一样,上身着短褂,里面浆洗的皓粗布裌袄系着灰色细布汗巾子,敞着对襟短褂排扣,散着皂布裌裤脚。今日又只见一裤腿半挽起,露出一截白浆布中裤绑着棉布袜管,另一裤腿任散垂着半掩了黑布白底圆口鞋,一双耕作才穿木屐子尚不及卸下。

    进院见众人皆在,贾政院中站定,双手叉腰笑道:“可喜今年雨水气候天成,我园子里果蔬奇丰,辣椒只多过往年□□成的量。你们只不曾亲见茄圃里的那些茄子,叶子经了一场早霜尽已枯落,只满枝还挂着大小许多嫩茄瓜子,不知倒要结到几时才败的样子,有趣,有趣!”

    彩霞带着五儿早递上茶,贾环只向抱厦南厢厅里挪出那把细荆条编结,垫铺着狗皮的大圈椅来,往院中大桐树下放置了。见贾政落坐圈椅上吃茶,王夫人身后诸眷才复坐了。贾琏贾蓉上来见过了王夫人,又与湘云寒暄几句,只在贾政身后杌子上依命坐了,众人便只看着。

    只见门口林之孝带着几个人,因押着两辆巍巍满载的马车,牲口门外卸了辕缰,几个寨里屯人扶着一辆大车进院,只是现雇佣的庄里穷人,衣衫缀补破草帽遮掩着面目,早知道规矩,也不敢抬头看也无人说话,只照章料理手头事务。搭伙将车上各样青黄的菜蔬或框或捆扎,或抬或抱的一一挪卸车下,一个人依着土墙根始拿锄头刨土开渠,将成捆的葱只半埋了根入土渠。又有两个人早下了墙边地窖里去,只将南瓜冬瓜、红白薯、红白萝卜、白菜辣椒茄子蒜头韭菜等,样样只等窖口的人拿绳子缚好,再一框一袋子的各个接入窖坑底里布置,摆放存储起来。众人便只惊异有许多的菜蔬,又闻见菜蔬的味道,因吃茶说起这里的闲话。半炷香工夫才将一车菜蔬安置完毕。周瑞早招手叫了几个屯人出去,紫娟便问了贾环,因回了黛玉往屋中拿钱出来,林之孝接了钱,向门外等着的屯人发了工钱,屯人接钱便辞了散去。

    周瑞早叫大虎兄弟上来,使几个人将下剩这一车的菜蔬往厨下搬挪,贾政指挥了取舍,两个毛驴驮着,只由后门进入偏院向厨下送去,大虎几个只卸车向毛驴背上架稳妥,再牵着去了卸下,来回三四趟才罢。车上还剩了一半菜蔬,贾政起身吩咐了,贾琏贾蓉便上来向王夫人等辞去,王夫人留饭,他叔侄只道套了牲口连车拉去,先要往铁槛寺给尤氏等取下些,再进了城往花枝巷里统卸下,因赶着进城进门还须存储,吃了饭恐怕耽搁了,王夫人便命人向厨下取来肉包子装入饡盒内,使他叔侄拿着去,几个人好吃。周瑞等伺候套了车送去。

    一时方掩了栅门,贾政便使进了内院,就见宝玉后头跟着茗烟挤着栅门才进来,茗烟手里只拢着个旧草帽子。宝玉捱进了,觑见他父亲进内院,便赶上史湘云,使瞧草帽里的,笑道:“亏了茗烟有成算,平日里总跟着我们老爷往地里去,却自捣鼓这样巧宗野味的。我今儿若不是因饿了,竟还想再往河堰那头再多採些去。真真稀罕物,我上回吃过的,才趁今儿都去地里,只专意弄了这个的。”林黛玉早回身过来也看了,见那草帽里原是许多野生的鲜菌蘑菇之类,便道:“今儿菜园子腾空了,家里家外的人多去帮忙收菜,你竟和你的人生只顾玩耍弄这个。这些鲜菌子,只得亲动手方洗得干净。叫几个小孩子吃去。”湘云道:“这个和肉炖了,和热馒头一起吃,再喝点汤,才养人呢。小孩子哪里能吃这么多,炖肉吃他,还须加了蒜苗冬瓜的。闻闻这些鲜的已觉香呢。睡着觉还嫌叫醒了呢,早知道二哥哥弄这个,便一夜不睡也要去的。二哥哥再採菌子,好歹叫了我一起。”宝玉口里答应,几个人说着一起伺候王夫人回了堂前。贾政往书房洗漱了暂歇。王夫人道是吃斋,湘云问起贾政,黛玉回他平日一个人只在书房吃酒,李纨因使素云往厨下检看贾政酒饭,看着叫人拿去书房。贾政这里使贾环回房,一时见酒饭摆好,彩霞五儿伺候斟酒,贾政独酌吃饭,彩霞因使五儿这里伺候着,便向王夫人回话。

    彼时史林宝玉三人也离了王夫人这里,李纨见王夫人吃斋,也依命回房和贾兰一处母子用饭。宝玉三人回屋,便见厨下传饭,因史林二人才吃了早饭的,故使免了,只叫丫头向厨下拿来切好的猪肉,及桂皮花椒葱姜青菜冬瓜片,紫娟拿了蘑菇亲去后院辘辘井旁清洗,一时洗完了拿来,只在屋门外茶炉上使一铜锅子炖起肉和蘑菇汤来。紫娟守着锅子添了炭。

    宝玉三人进房,请史湘云坐了,黛玉使宝玉先吃了点心,一时等肉炖好再吃了蘑菇下饭。三人吃茶闲话,湘云笑道:“如今的光景只好拿前人的句子概括了去,我先说一句,竟是唐后主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林姐姐也说一句。”黛玉取看了针线,听了便道:“琴棋书画诗酒花,柴米油盐酱醋茶。”湘云拍手称绝,又催宝玉。宝玉便负手因踱步吟道:“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黛玉道:“打住打住,竟如是你应了典似的,分明是我们老爷呢。”湘云笑道:“林姐姐竟成了乌鸡眼,这会子只是说笑,取了这样儿意思便完了,姐姐又胶柱鼓瑟,又指着二哥哥来。”说着就见李纨来了,三人起身请坐,李宫裁笑道:“我前院里因闻见有香味儿,便来了。你们往茶炉上坐着个大铜锅,敢是在拿肉炖了宝玉拿回来的那些?那得多早晚才熟呢,没的等得你们几个人发饿。”黛玉笑道:“无妨,才水壶里原是滚水,拿锅子来只倒进去那些肉菜,加了佐料,滚水煮着,早已经滚开了呢。这会子不用大火,闷会子便可吃了。“说着便吩咐雪雁往书房架子上取了酒来,又使几个人摆好屋下八仙桌及座椅。湘云请李纨吃茶,李宫裁笑道:“我们家来了远客,我还得跟着来陪客。等见了,还得叫贵客请我吃茶呢。”说的皆笑了,湘云又说了才几句诗词,李纨笑道:“这里不是还有南唐后主的,无事莫凭栏,无限江山’的话,才对景呢。”湘云便接道:“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桁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金剑已沉埋,壮志蒿萊,晚来天凉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看来遭逢境遇,古已有之。我又想起南宋文天祥,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他三人只道:“罢了,这又过了些。”又说了些离悲无常的话,就见紫娟来房门口回肉已烂熟。黛玉因请史李出来,大家往屋下八仙桌前聚坐,宝玉举杯道了为湘云洗尘,五儿等早端上粳米白饭使他三人吃,李纨因吃过了,只同着吃了庆逢酒,略尝了鲜菌子肉,一时吃毕,几个人伺候了漱口净手,李纨因请史湘云回房歇下,湘云只摆手道:“今儿贪睡得也不觉乏,我还有话说呢,竟是顾不得回了房去。这可是正经的好话,我才在林姐姐房里,见炕头壁上只挂着一幅刺绣信插,上头好鲜亮女红,所以才想起的。”

    几个人听湘云这话,黛玉早请了进房中格子里外坐着,紫娟拿茶上来。宝玉只往炕边依被枕略歪着,笑道:“你才来,能有了何事,竟先歇缓几日都不行。”湘云笑道:“我瞧你总是懒散惯了,只满足于现状的,实是你的这副模样,越发叫我着急呢,含鲠不吐,还是我么?”宝玉笑道:“我才说一句,你竟急了,我可不打搅了你们底下的正经事。”说着只站起便走出房门去。湘云因使手指着宝玉,只看李林二人,李纨便笑道:“你还不知道他?又白指着。横竖才不关他的事呢。”黛玉叹了道:“真真儿和浪子一般无二了。凡百事总这么个样儿,不过去年才同兰儿一起争了童生,也是因怕老爷才下了场的。旁的事情总一概充耳不闻,你一提起话头,他便知意,所以只要躲开。寨里住了这几年,常日不是总约了那个乡绅一处下棋,便是叫他的跟班满世界搜罗杂书览看,又向我这里要了钱,叫茗烟拿着往那家常日打牌的场子里瞧,赢了便再去,输了几次也不好意思再向我要,闷着书房临摹起字帖。方圆内村镇有庙会过节也逛了遍。酒却不大吃,只赶上家里摆酒才痛吃一回。又迷上这里草台班搭台唱戏,若有,必是怂恿我一起瞧戏。只想原在荣国府里,梨香院那样的戏也不见爱看,这里若有过会唱大戏,便回回不错的赶着去瞧才罢,也是奇怪了。孟春向后院折槐花,村外荷塘钓鱼,后花园里栽种,都有他,只是顽闹罢。太太还说拘的可怜,我已是惯了。”

    湘云吃茶听了点头,道:“老爷只管督促二哥哥念书,别的自然不涉,太太也罢了。你们也别瞧着我才来,只和二哥哥一样,打量我什么也不知道,只说日用使费经纪往来的道理,连宫里的皇帝也不过当此用场的。只不过皇帝老子操的是一个国的心,天下百姓,各家各户的,还不是一般的依着这个道理过日子的?何况如今的地步,竟是日日眼看着只坐吃山空去不成?”李纨便笑道:“正是呢,我也天天思忖的这话。”

    黛玉只歇了手里针线,看了湘云半日,笑道:“这可不是青鸟自远路飞了来的?你竟成了给事中不成,既这样讲起来,今儿你索性拿出了正经主意来才罢。”史湘云冷笑道:“我说呢,原只是差个主意好的。都一天价焦心白担忧,几年里竟只干耐着。亏了心里也不算计算计。”李纨笑道:“好好儿的,竟不是和宝玉怄气的样子?”湘云叹道:“谁又和他那样的浑人只怄气。不妨挑明说,咱们如今趁着手里还有些本钱,不如几个人凑着作兴个营生,只仔细经管的操持了,料只白赔不了。”李宫裁点头沉思,林黛玉笑道:“你只接下的说罢,经纪学问大略也可理论些,只等你将心里买卖行市讲来。”史湘云便站起走动趋近的道:“我才想我们竟弄成个绣坊买卖,也雇人帮活,要接了大宗,咱们得闲也揽着亲绣作,只要是作出的活儿好了,便不愁买卖不好。”李纨黛玉相看点头,黛玉笑道:“既这样认真打算起来,竟要告诉了珍大嫂和琏二哥两房里,叫他们一起共担了置业总账目才是。明儿叫了几个老人来,问问他们,这里只先拿钱出来,使他们跑腿的先置办了家伙,等绣坊捣鼓起来,大约花费账目再叫几房里聚了分子钱给绣坊账上,我再收回起先资助里头我分子外多余的,如此,绣坊便成了几房共同买卖,开了门再渐渐的揽下活计,单等年底,账上果有进益赢润,只几房里均了利钱。这个话只给那两房说了,保管没有不肯的。”史湘云只听的大笑,因合掌道:“还是林姐姐脑子比人强,只几句话,竟是让人已瞧见了绣坊,且始倒腾起来了呢。我也糊涂着,竟忘了还有两房人也等着润了去。其实这个话,也是早年由薛家得来的。记得原在旧府里时,那一日我摆了螃蟹宴还席,后头我略算了账目,宝姐姐家的水鲜铺子里,单那日卖给我的螃蟹,竟只赚了不少去。若是旁人买了,才赚的大发呢。自那日起,我也才想,原世上这七十二行,凡人也不是白干的。”

    说话才叫添了茶,就见宝玉进来往椅上坐下,笑道:“云妹妹只是个闲不住的人。又嫌太苦心些。我只不敢搅了妹妹都好兴致,才走近了门口,赶巧听了两句,想着既然作兴个绣庄,必得取了名号的,不如这会子只一发拟好去。”黛玉低头看手里针线,道:“你不用又故弄玄虚的,只说罢,也算你尽一点一心了。”宝玉笑了扎手道:“你又指着我了。因我想既是云妹妹提的意,只有称之为枕霞绣庄’,方为不负了枕霞旧友一番齐家兴业苦心。”他三人只齐声的道:“又提起云妹妹过去的雅号又做什么。”李宫裁笑道:“名号竟是宝玉说的罢,也不拘好赖名字,只管多多用心操持经营了接下的买卖才是正理。”史湘云便长伸了手臂道:“这可完了,我才要说话好好儿再睡一觉去。”李纨也站起的笑道:“才叫你歇歇,只要吐完喉头鲠刺才罢,这会子兴头早叫你撩拨起来,你却想起热炕被窝的。我先请你去我房里,再听听你讲讲。你也搅了他们一天一夜好的,再差一时半刻的,竟又要吃晚饭了,越性等吃了饭,再由你好好儿睡一夜。”说着只拉了史湘云辞了出去。

    黛玉送他二人至屋门外,回来往妆前坐了,因向宝玉说了纳妾的话。黛玉扭头看宝玉笑道:“只要了美妾,还是再添一房人?”宝玉诧异道:“哪里又有添一房的?”黛玉笑道:“少装了,你早起进房里来,拿去他的金麒麟又做什么?”宝玉更罕异,走近道:“麒麟又和偏房什么相干?”黛玉便不言语,只顾对妆,宝玉犹问起,见他不回了,只好作罢。只见紫娟门口回话,道是林之孝家的拿来单子使瞧,黛玉使拿来接了,只叫来,林家的房门口站着,黛玉又问了两件事方使去了。却见宝玉炕边站立,只对窗外的道:“云妹妹此番进京原为了投靠,不想史家只无一人在京里,他只身带着一对无父孤儿,纵他只一派混憨,天不怕地不怕的,可知终是孤苦霜居日境。我见了他这样,心里只替他苦恼的不受用。”黛玉只对妆道:“你只说拿了何好主意罢。”宝玉道:“才晚也想的,倒要和云妹妹只结了亲家方妥。”黛玉听只扭脸看着问道:“怎样的亲家?”宝玉不察黛玉惊异,只道:“我二人只将云妹妹的儿女认作螟蛉儿女便完了,这也不是难事,我先和你商量了,如此咱们也好一处伴着,却也彼此总不发闷了。”黛玉一叹,道:“这个主意极好,便是老爷太太听了,也必是欢喜的。我做主赶明儿只将这个事作速只办了去。”才说完,秋日里昼短,又只听门外传饭,二人吃饭罢了,李纨湘云早走至屋门外请,几个人同往王夫人屋下。宝玉贾兰往贾政书房聆训,娘儿们堂前聚坐闲话,史湘云因听宝玉黛玉要认下他一对儿女作义亲,只欢喜的无可不可。吃了茶,王夫人另散了,几个人辞了回房。林黛玉此夜只是思起宝玉将纳了妾,只睡的无安稳,也不好说。

    几日里天气晴朗,王夫人因和李林妯娌二人商议了,定了日子给宝玉贾环收了房里人一事摆酒,顺便将宝玉认义亲的也在此日一并办了。到了这一日,宝玉家里只热闹非常,尤氏贾琏两头多来人聚此祝贺吃酒,史湘云忙里忙外只不亦乐乎。

    单说紫娟新房里各色簇新,只在跨院前抱厦内,紫娟住东厢,林之孝家的挪了西厢。湘云早给紫娟芳官各买了丫头答应,连月钱也揽着,众人只得由他去了。芳官因见贾环常跟着贾政出入的操持地亩耕种,只一扫早日油头粉面的腻烦模样,手脸只叫风蚀日晒的黢暗,身量也略长得高了些,伺候了一程,早生了恻隐之心,也是恋怀贾家心肠,那日李林背人征问他时,便只应了。所以只和紫娟一日拜了堂正了份,各人完结终身所事所依。只五儿因嫌贾政年岁老些,总犹豫不定,只好暂搁着。

    史湘云女儿为长,此日宝玉更名为润格,男孩因诞时恰值子时,便以子初命名。贾琏平儿等赶来吃酒,二人一手牵着贾琏庶女芷菁,一手牵着其子贾棠。贾蓉胡氏伺候着尤氏坐着这边去接来的车,携着贾蓉之女贾梅儿,加上宝玉之子贾桂麟,史湘云家的润格子初姐弟,酒宴之上只显得男女孩童追逐嘻闹,凭生庭院气象。宝玉黛玉受了润格姐弟认亲礼拜,又有大礼相赠,润格子初只依次拜见了义祖父母,义伯贾琏义兄贾蓉,并贾琮贾环等,各人也因早知此事,赠礼提前早有预备,只给了他姐弟,多为尺头鞋帽或金银配饰罢了。五个孩童以芷菁为长,也不过四五岁大小,序齿为润格、子初、桂麟、贾梅儿,后又有芳官诞下一女,此是后话。只说几房里聚宴,先茶后酒,女眷一处闲话,多只于儿童穿戴针线上评头论足一番罢了,此日便吃酒直至黄昏,贾琏尤氏两房才陆续辞过堂上及诸人的回去。不提。

    这日赖家兄弟来,贾环听了忙出屋接入,请进贾政书房使见。原来他二人因依了贾政命,打听此次乡试考官以及本府开考前事宜。贾政听赖二回了话,又见林之孝早也来了,林之孝使五儿拿茶上来,赖家兄弟只止了吃茶,因指一事便辞了去了。贾环只在房门口伺候,贾政便命贾环叫宝玉贾兰叔侄来见。因早也预备着,当值岁逢秋闱,每日原督促训导的,此时见了儿孙,贾政不免又一番叮嘱教训。宝玉贾兰叔侄二人得了话,只回屋预备出门应试下场。

    此日便略摆了酒,饯送他叔侄。翌日赖二过来接着,贾环带着大虎小虎兄弟,又有茗烟李贵早闻讯赶来伺候。王夫人便使玉钏素云二人拿着包袱跟着伏侍。连同车把式等十几个人只使了两辆车,宝玉贾兰阶下拜辞了堂上,贾政林之孝等只送至寨坊外方回。

    忽这一日这里又得了邢夫人欲返归金陵的话,王夫人因几日里吃药着,便使李纨黛玉妯娌携礼进城看望,并代送行。紫娟跟着伺候,史湘云便也同着去。

    周瑞家的带人伺候他几个人坐车进了花枝巷,茗烟领入贾琏院子。只见凤姐迎出,彼此问候了几句。请至堂上,见有几个人正在邢夫人座前围坐说话。三人近前见过了,请了安。邢夫人使坐。原来这几个人是京里族中婶母大娘姑嫂等人。平儿依命做了引见,彼此礼拜一回,复坐着。凤姐叫人上茶。

    众眷吃茶闲话,贾芸母亲便提起宝玉贾兰中举高升,不日便只要府第中兴的话。邢夫人便道:“我也管不了往后许多事去,就只一件,琮儿竟不能跟了我去。昨儿我兄弟和岫烟女婿专程上京来接我,我南去只怕也要指望着岫烟了,身子也不牢,一双眼也跟瞎了似的,哪里还有心思带着琮儿,他那妈也不知叫那个奴才拐跑了,他也成了没爹妈的孤儿,倒白误了他读书上进,只二老爷最严苛子嗣上学。原是一家子骨肉,随琮儿要跟了二老爷还是他二哥,只由他挑选。依我还是跟着他亲叔是正理,他父亲也放心。因我明儿便要离京,也顾不得亲去同二老爷二太太说去,赶上你们房里当家人在这里,我便只交代了完事。你们回去只给二老爷二太太带去我这话。赶空好叫琏二家的送了琮儿过去。”

    说着,便命平儿叫人收拾了贾琮被服包袱等物。又命请出邢德全和薛蝌,见来,李纨黛玉湘云只得又见过了邢薛二人。邢夫人命身后站立伺候的凤姐往厨下看酒饭预备怎样了。李宫裁笑道:“太太主意原是好的,谁还不尊着去?如今也只太太是我们家里的老祖宗了。”邢夫人只冷笑道:“我底下回了南边,也好自在保重了自己罢了。若天好了,竟得了大老爷的信儿再说。我也不指望享了当日老太太的福气,也省的再遭了什么孽来,只如今也够使人瞧的了,横竖眼不见心不烦便完了。”

    史湘云邻座早暗暗拉了黛玉衣袖,黛玉便笑道:“表姊夫昨日已进京,又打发人到寨里向我们二老请安,想是忙着瞧了京里的门头和几处门脸,又有太太这里立刻要回南,无暇亲会。我今儿既见了姊夫,便要求了表姊夫将京里宅子租赁了我们,也不拘是哪一处,只要邢姊夫瞧着哪处便宜就是。左右如今姨妈家也不在京里,几处宅子白闲着,租住费用只照着京里行市才好。竟不要因为是亲戚便短了姨妈那头,也免我们心里倒不安然。”薛蝌忽听了黛玉这话,只红了脸的站起,拱手道:“原拿来南边土物,要亲自向姨妈姨父拜门请安,我才看了两处在京常住的院子,当日离京太急促,乱的不成样儿。所以也不能白去向姨娘姨父请安。原是我们老奶奶家里总念叨,当日躲祸回了金陵,不知姨妈家又怎样,只想无处住居,暂将京里哪一处院子只给了使住着。我来才听姑母说了,姨娘和表弟已经在城外寨中置下家业,因觉没脸见了姨娘一家呢,才未出城去往寨里请安。妹妹又说租赁院子的话,这话传了我们老奶奶那里,老奶奶还不知怎样捶我一顿才解恨呢。”史林李三人见薛蝌站立拱手的说话,早也站起福礼请坐,薛蝌说着方叹气坐了,早又叫跟着的人上来,呈上一串金铜锃亮的大小钥匙来,接了便亲递与邢夫人,紫娟上前接过。薛蝌道:“竟是那条街上的,早日里你们年节下去过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只那里最妥,再不兴提了租住的话,我回南去也好给我们老奶奶回了话,也叫老奶奶听了欢喜欢喜。”黛玉便福礼的谢了,即作辞道:“太太这里聚宴,原是为着远路来的舅爷姊夫,我们几个原是太太的人,也不跟着凑了趣去。太太才又命我们妯娌家去回了琮儿的话,我想不如我们妯娌便顺路只带了琮儿过去,太太也才放心呢。再者明日太太要走,我们回去还须派了人好送了太太去。竟是这里坐不住,只好先辞了太太舅爷姊夫二哥,好赶着办了明日的事。”邢夫人点头,道:“那你们一队人竟只饿着回去?这也能成?”此时璜大奶奶早也起身道:“太太明儿竟要离了,你侄儿手头也没个好念想来送太太上路,不过一两样儿针线,只怕太太底下也只给了人去。侄儿媳妇又哪里想干蹭了一顿酒?说话我也去了,家去不过几步路工夫,还怕饿了去?”说完只福礼一一辞了便走,凤姐只得送出。璜大奶奶既去,几个本一同听是邢夫人离京约好来看望的族里妇女,便也辞去。见此,李纨只向黛玉挤眼,黛玉只装没看见。

    邢夫人叹了,问人贾琮东西已拾掇好,道:“我也有留下只给琮儿的包袱,前儿我定了留他在这里,也是问过他的,所以也叫他瞧了那个包袱。”说着便命平儿向他房中箱子里取来。平儿一时拿来个格子织布包袱来,邢夫人只使给了黛玉,道:“现将你兄弟体己给了你这个嫂子为他收着,我很放心。”紫娟接了,黛玉等复辞,平儿送出。贾琏送贾琮门口上车,几个人出来,门口又与凤姐平儿等辞过,便带了贾琮出城往回。茗烟只依命早一步打马进寨,好向厨下吩咐预备这些人吃饭。

    一时进了门,先使史湘云回房歇着,李林二人只携了贾琮来见贾政王夫人,说了邢夫人的话。王夫人又看了那个织布包袱,只点头原叫黛玉收着去。贾琮早上来叩见了。宝玉贾兰贾环听了早赶来厮见。王夫人听是他妯娌饭也没吃的便回来,只使先去吃饭。李林辞了下去。贾政便命贾环芳官二人早些收拾了,命小虎也一起跟着照应,只明日及早往花枝巷,好送邢夫人往金陵。王夫人拿出五十两银子只给了芳官,便使回房去了。宝玉贾兰贾琮送贾政回书房,爷几个又说了些推枣让梨礼廉仕业之类,贾政因歇晌,便使皆散了。

    李纨请黛玉湘云至他房中,只在炕桌上摆下酒饭,三人炕上聚坐吃酒。湘云便道得了城中院子,他便搬去住下,琢磨了绣坊门市,便作兴起来,还要将尤氏一家也接入同着住下。

    黛玉笑道:“你只一来,那两房竟都成了城里的了,单剩下我们这一房还散在寨里好的。”湘云道:“我只怕请不动你们一家只城里做伴。先瞧珍嫂子一家确也恓惶的,只守着庙里过日子。你们家里如今出了两个举子,日后进京时,也是要住了府邸呢,也不犯这会子眼馋城里。”说的大家一笑,饭毕净手漱口,紫娟早吃了只来这里伺候着,叫丫头打茶上来,李纨又使各个取来手里针线,便一处针黹边听史湘云高谈阔论一番绣坊的话,一时散了,黛玉回房问了贾琮下处,炕上歇下打了盹,睁眼只见一天又尽了。

    只说次日贾环等护送邢夫人一行往金陵,贾琏贾蓉宝玉贾琮等直送至码头方回。接是史湘云和尤氏一家入城只在薛姨妈旧宅中住居。宝玉亲送湘云进门。贾琏也赶来,只带人查看门户值夜诸务,见王夫人派来小虎,尤氏只带着焦大,赖升来登等也过来伺候,至后赖大来了,史湘云便只叫了诸人同往酒家吃了乔迁酒,宝玉尤氏贾蓉等只在包厢内设下一桌,余下赖大带着只在客堂下聚坐。众人吃酒,又只商议着召回一些旧人,等绣庄布置完毕,便要叫来作绣活的。赖升林之孝等领了命,只答应了。绣庄账房依旧使钱家管着,贾琏尤氏两家投了银子入账,后头凤姐打发人也送来分子,只与各个持了平分子作东,也无人理论,凤姐便也独自应了绣庄东主之份,只等月底得了利银去,这这也不在话下。

    因时已秋尽,昼短夜长,林黛玉闲暇往史湘云处吃酒,又向绣坊中瞧一回。这里紫娟芳官玉钏彩霞等,连李纨各个因接了绣坊活计,只假时的作出,便使人送还绣坊中,由中赚取工费,也可贴补了,只人人不思间断的。向各个发来绣活的人也只是旧府中奴才,等好了时,再叫这里人一起进城交付了,验收的只是史湘云尤氏二人,他二人早只身搬入绣坊中住着,竟是呕心沥血操持生意来往,只要在京地将枕霞绣庄幌子作成名号才罢。那红玉、龄官、茜雪、麝月、秋纹、碧痕、春燕等,巴不得凭了女红谋了差事的,也有叫了来的,也有听了自寻来绣坊揽活挣钱的,再有绣坊近处住家妇女,以及贾氏族中有的家道艰难的,也见了绣坊告示凑来谋工,来的妇女各个须考验一番,做活粗糙且太慢的,任是哪个也不能留用,常日指靠着做了去,翠缕银蝶只出面担缸此事,回复了湘云尤氏,再定了录用。坊内摆着十数架大绣架,大小绣筝无数,库房内绸缎布帛丝绒绣线早备的堆积如山。饭后上工的人按点的来,继续昨日绣幅,晴日里皆搬挪了绣架杌子院中散坐,风雨天则守了屋中各自针黹刺绣。既已开张,总无间断。临街的铺面里,柜上展示了完结绣幅,只等人来挑了买去,或拿来自家衣物被枕面尺幅,使这里照着花色给绣成完事。因活计工夫好,便也渐渐红火起来。

    只林黛玉却守在闺中,将惜春那一幅行乐图悄然绣成,因自筹划了分作八段,恰好只作成屏风幅面来,又只在九尺长的淡茶色纱绢上,且不分开去,只等用时再计较了切分。黛玉一个冬日居家只做这个,直至春分方完了。炕头依着窗,摆着大绣框,吃饭停手时只拿尺头罩着,只等下了绣架,宝玉看了,只称赏不已。原来黛玉少时在扬州苏州,早也熟知苏杭精绣,林如海扬州捐馆后,黛玉跟着贾琏返京,那一回便一起拿来家里的那一个包袱,所包藏着的尽是苏杭丝线,这些丝线辗转到了如今,期间只嫁与宝玉前,才取出用作几样绣品,至今又再次用来绣成行乐图绢纱。只说这一幅行乐图乃惜春纸上描绘,绣前便使宝玉拿去京里,只寻了画技不凡的人,给了银子使临摹出赝本,再拿了绢纱,花了银子另叫人将赝本原样儿复印了绢纱上,只在一长幅绢上因均分作了八段,宝玉见绣成,只将原画拿出照着瞧,方见只一丝不假,又有苏杭绣线及其技法,是以绢绣上面一草一叶一水一灯如同鲜活的似的,见亮折光,只栩栩如生。宝玉只认作传奇珍品,乃悉心珍藏,并不思示人。

    时光无错无息间只任转移,说话年关早又过了。贾政只督促宝玉贾兰叔侄此番春闱之争。自他叔侄中举,加之田间农务应季消极,菜园里也i只有萝卜白菜芫荽等,贾政只叫周瑞带人浇水,看视覆盖了薪草御霜寒,自己且日日亲身训导子孙二人功课,只要重振门庭。

    眼见只差四五天,皇城便开科大考,几日里早预备下进京所用,李纨依命指派了人伺候,叔侄二人辞了堂上,一干男女随从护拥着,只连辔打马的进往京城。后头两辆大车,载着几个包袱书屉差窠等日用之物,紫娟带着丫头福姐前头车里坐着,素云周瑞家的只乘着后头行李车,茗烟小虎李贵几个骑马押后,寨坊前屯人聚着只看宝玉一行的热闹。

    因史湘云与几房里所置办绣庄只在临街显铺,大门旁高挑锦绣油布旗号,门楣上方亦悬挂匾额,宝玉只和黛玉来此已闲逛过数次,然今日入城非同寻常,宝玉只少言语。贾兰马上因左右扭脸的瞧着马路两旁,听叫卖吆喝声,看各样杂物铺面,各样形色只熙熙攘攘。贾兰只顾笑道:“内城果然景致不同,早先旧府里住着,日日上学的也见过这些,竟也不曾细瞧过似的,这会子真真算是少见多怪了。嗳,如今这幅城里景象还认得我,我却不认得这些了,难怪人人都愿留在这天子脚下才好。”

    宝玉心里只涌了千般滋味,听贾兰说话,唯有一叹。只觉恍若至身于巅峰,恰为众目睽睽所仰望,那些眼睛里有黛玉一双漆目,那目中究竟何意?湘云那里又不知忙的怎样,宝钗正在深宫,只笑看他渐走近!这几只眼睛皆似在看着他,只湘云眼里可看出期盼。又忽思起早日大观园中,蒙胞姊玉命,他幸与姊妹们同乐于省亲别墅,此一番为着虚名浊利自甘俗恶之流,前番与诸女儿厮守一场,又岂非是对诸玉群芳的亵渎?倒叫旁人道是他原本早存这样一幅心肠的!宝玉一时魂不守舍,只失口道了:“不好!”便勒马停住。贾兰只得伺候驻马,问道:“二叔何事?别是什么要紧的书册只忘了家里?”宝玉自悔走神,只好支吾了,打马的继续往前去。

    一时天近午,方至店房大门外。赖二带人早门外等着。原来赖二等昨日已定下这一家客店,又近又雅静,不想昨日下晌等了和工夫,却未见来,只今日方在楼上窗口见是远远的来了,忙便吩咐了店主拿饭摆酒,因下楼接入。等进了房中,宝玉拿眼打量房内局设,不过粉壁墨题,如春风得意,衣锦还乡等,精致床榻,椅案明净,衣架沐盆架,台案妆镜莫不漆浣簇新。赖二嘱了茗烟李贵等,便进来作辞道回寨里复命,紫娟带人送出,大门外见上车的去了,几个人进来。紫娟使周瑞家的和素云带小丫头伺候为他叔侄布置了寑褥被枕,乃携来的家里常日所用之物。紫娟伺候宝玉贾兰只在宝玉房中吃饭。余者皆往楼下叫了饭吃。一时吃毕饭,贾兰辞了回房。紫娟伏侍宝玉盥洗,换下屋中袍服,只叫先歇息,不可温书过了劳了神,防身子吃了亏才要紧。此也不过王夫人等所嘱于的话。宝玉依言牠沿歪着,使紫娟回房中也歇着去,紫娟便叫茗烟进来,往窗下小床上歇卧答应,方辞了回他房里去。

    宝玉被枕上仰着,后脑耽了两手心,盯着帐顶只双目鳏鳏,茗烟拿茶上来,只请问也未见响动的,茗烟见他这副模样,不敢作扰,只那边小床上坐着伺候。

    原来宝玉生于富贵温柔乡,从未想过权势荣华等,金玉良缘难动其半分心肠,只独取木石姻缘,虽齑盐麻布日境简微,乃因日出同筹,日落同栖有一黛玉便不假所求的。然黛玉曾对月祈愿,严父训示重沐祖德,只中兴门楣,方欲至春闱一场以或得偿众愿,未想涉足侵淫此情身处斯境却心乱如麻起来,不由思前想后,神念驰骋。只思宝钗身处深宫,自是尊荣万方。今日却自家终堕入仕庸腐儒中,为着一朝显贵奉命殿试了,纵使头冠顶戴,周身玉蟒,然跻身同类狼犺之列,其中闷倦无趣又情何以堪?

    茗烟听宝玉只连连喟叹,心知只因堂上严拘厉训,方致赴考到此,宝玉自来厌恶须眉浊物,摒弃虚名禄蠧的,不由也烦闷,不妨只一声叹气。宝玉听了,只扭脸看他,道:“你又做什么白叹气?”茗烟走近侍立道:“我知二爷不愿做状元,最不想出入那样仕禄大夫之流队里去。只老爷命爷和小爷名扬天下,上托了祖宗洪恩,下能为太太奶奶哥儿姐儿谋福,若这回挣不下个一官半职的,还能回家么?”宝玉依旧仰看凝神道:“自图了一家子欢喜,下秋闱一场中了举人,老爷日日只倾其所有,把手教导,连考题细节无不详尽只演算了数百遍,只剩下应题诗词临场发挥,再就是应答殿策,只叫背诵了如何针砭时弊,兴利祛恶,匡扶升平,嗳,我将老爷原话也只背出了。只如此,还有个考取不了的?”茗烟听只喜道:“爷果然是通人。叫人听了已觉爷高中了呢。我早料爷必成的。”说着早又权上新茶伺候。

    宝玉才坐起接杯时只止了,却捣枕落泪的道:“我犹念及金钏因我投井而殒命,倘我挣下功名,复回了敕庙官邸,那些场面事务应酬先不及道之,金钏在天有灵,想我只贪恋荣华富贵,日日饫甘餍肥,倒把他和悲亡似一笔勾了。抄了那时,皇命只要侦办了戴罪之身,赵姨娘还当堂指我祸及金钏方致死的。还有晴雯,更不是因我的缘故?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死,我竟做了小人去不成?凤姐姐才因以往犯下过错,如今又是怎样光景?可见天理昭彰报应不爽,难道我竟可安享了富贵荣华去?我自知断是不能的了!”茗烟见宝玉说话只痛哭流涕,也止不住滴下泪,只坐在脚踏上,低头无话,才抹了泪,见宝玉榻上只闭目静卧,只伺候盖了被,往小床上歇下。

    宝玉进京一路马上颠簸,又伤感一番,只沉闷睡了。直至晚饭时,贾兰早门外问安,宝玉使进了,贾兰手里只拿着书,见了便问起文章来,宝玉只得拔沉教他几句,叔侄正说话,紫娟进来请问传饭,宝玉因使贾兰回房自吃,贾兰应了辞出。紫娟带人伺候宝玉洗漱净手罢,叫了酒饭进来。宝玉往桌前坐了,茶也不看,只自执壶且斟且饮起来,紫娟一旁见他只顾吃酒,也不敢直言劝止,只拿饭使吃。宝玉只将桌上酒水吃的磬尽,方咽了几匙汤,只吃进半碗饭,便只醉卧。枕上复思起荣国府,又铁槛寺苟安几许时日,目今安居村寨,倒天伦亲睦,此番当众挥笔奋争而哗众取宠,又复归于敕造公府,届时日里难免曲意委蛇,只多耗费时光于繁文缛节,假使日后再生了变故,又不知身家何方了!如此怀想醉呓不清,只辗转求寐。房里伺候的几个人见他大醉,皆榻前坐着看视,紫娟早叫人往店里唤醒酒汤来,等汤拿来时,早见宝玉只酣声沉睡,因不敢打搅,只叫茗烟先吃了饭,守了房里答应,皆暂回房吃饭听讯,此时天已近亥,跟来的人也因一路劳顿,早也乏了,等回房吃完饭洗漱罢了,头捱枕便皆睡去。

    茗烟那边小床上伺候,却是不敢睡着,防宝玉忽睡醒又要饭吃,不觉的只枕上和衣闷盹了过去,蓦的警醒时,先往榻上寻看时,却是不见了宝玉。忙翻身下地,往楼下寻问。也不知是何时辰,并不敢先叫嚷起来。

    因楼下问了堂倌,堂倌下房里睡着,见客家走近问起,只打呵欠道:“客官是寻找你们那位爷罢?大约有一个时辰了,叫我开了头门,只出去了,我还等了个工夫,才睡下。如今京里来的四方举子多,半夜会友吃酒大有人在,正是他们踏青逛京城的时候,皆是无冕之王了,谁还敢管去?那位爷可许是白日跟人约好了,所以才未见回来。你老人家若也想出去,我便再开了门罢。”茗烟只点头另作速开门。

    待下了门阶下,但见夜风习习,街巷幽暗,只忙忙四下跑步寻踪觅迹。迎面见一花子勾头屈背的抱肩过来,忙挡住问询。花子嗤道:“这会子往西方城墙根儿下,只旧城隍庙里瞧去,只那里或有人罢了。”茗烟顾不得称谢,只离了便往西头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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