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拾医道

    时间一晃一月过去了,又到了一个月的十五,是众多信众来院参拜礼佛的日子。

    原烧香礼佛是没有固定日子的,只要心中有佛,随时随地都可礼佛祈祷。只因这两日是百无禁忌的日子,久而久之就变成习俗;又一种说法初一十五寓意着礼佛之心到月圆都不变。

    总之,农历六月十五这一日,西园寺一早便来了许许多多的信众,大多是年纪稍大的老大娘,她们相互结伴,一路上用吴侬软语说着悄悄话,东家长西家短的,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手里总归是攥着手帕或是扇子,哪怕是农家妇女也攥着一块沾了井水的毛巾,天气已经热上来了,暑热像一层瘴气笼罩着姑苏城。还有一些小商贩,在西园寺门口的桥边摆摊,有卖香烛香火的,有卖祈福手链的,有卖小孩子玩意的,还有瞅着商机卖夏天里的第一块西瓜的。

    月染透过寺庙的袅袅香火,透过清晨氤氲的湿气,仿佛看到了所谓的人间烟火气。寺庙,是普通人最接近佛的地方吧。

    所有人在这里都善良,都对美好生活有着无比的向往,月染看到的是笑脸、是希冀、是人间的欣欣向荣。

    可人间一向不是一派和气的,是充满生老病死、贪嗔痴恶的。

    月染的目光停留在了一个约莫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身上,他看起来老态龙钟、步履艰难,走路颤巍,靠着旁边的妇人而行,想必是来寺庙求药师佛保佑的,他时不时地咳嗽,咳完还喘气艰难,旁边的妇人不得不停下来用手轻拍他的背部安抚他。两人走至大雄宝殿门口,老大爷突然一阵剧烈地咳嗽,嗽出黄色浓痰,似不能喘气,坐倒在台阶上。月染见状,急忙上前,想要询问情况,可老大爷一阵喘,根本说不上话来。老妇人只连连叹气,掏出手帕给他擦。等大爷缓过来之后,他摆手道:“这病已经十多年了,看了许多大夫也没有用。”

    月染见其痛苦异常,伸手去把他的脉,她左右手同时把脉,六脉具察,觉得他的病症已有肺转而向心。是谓“咳逆上气,时时吐浊”,夫妻二人见月染似会行医,便也任由她望闻问切了。

    “大爷是否心下坚满异常?”

    “是啊,这胸口啊总觉得像有石头压着,时间久了感觉这腰子两边也疼。”

    “照你这个病时如此之长,想必现在晚上都不能躺着睡觉吧?”

    老妇人眼中露出了希望之光,急急说道:“是的是的,他有时候咳得厉害,晚上都不能卧下睡觉,只能坐起来。”

    月染心下想,对了,这应该就是《金匮要略》所说“皂荚丸证”。

    “你们之前是否有服用其他药物?”

    “有,之前十梓街上的医馆给开了……那个叫什么来着?”大爷望向老妇人。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换了好几次配方。好像有葶苈、麻黄、大枣……”

    想必是射干麻黄汤又或是小半夏汤,这些只看到了肺经咳嗽之证,并未从心脉之证下手,喝了汤药之后心脉更焦灼,又或是十枣汤,总之不对症之剂,徒伤元气而已,况大爷年岁已高,早已折腾不起。

    “大爷,我这有一方,您或许可以试试。”老夫妻两人对视了一下,默默点头答应了,想来这寺庙也不会有骗子。

    月染去禅房拿了纸笔,写道“皂荚末四两,以赤砂糖代枣和汤。”就这一句话写在纸上,两人将信将疑地接过纸笺,略谢过便进殿拜佛去了。

    后过了半月余,老夫妻二人携了许多瓜果贡品来西园寺,想要感谢神佛相助,原来他们以为当时在西园寺碰到的月染是仙人下凡拯救他们了,不然这病了十几年怎么突然就好了。

    这事便一传十,十传百地在姑苏城内传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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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西园寺名声鹊起,人声鼎沸,香火兴旺,香火钱、灯油钱,水涨船高。老方丈知道,这全是因月染帮救老百姓的功劳,便主动去找月染,问其是否愿意在西园寺内定时开设医铺以帮助姑苏城内的百姓。月染自然一口答应下来。寺内的大和尚沙俱平时主管寺内日常事务,沙俱却认为,现在城内百姓信服西园寺,皆是因为传言为神佛救治,若月染姑娘现身帮助百姓,咱们西园寺可要从神坛上跌下了。

    “沙俱,我们做事一向求得是问心无愧。”老方丈说道,“这本身就是因为月染姑娘的医学造诣救了百姓,又何必去神化呢?”

    “近来,因这件事我寺的收入大幅增加,若是神话不在,恐怕收入要大大减少。”

    老方丈叹了一口气,“我只问你原来的收入是否可以维持寺内生计?”

    “那自然是可以的。”

    “所以,你还要那些钱财做什么呢?”老方丈示意沙俱坐下,“平日里你替我操劳寺内的多番琐事,也是辛苦了。可出家人的自我修行断不可少啊。”

    “是,方丈。”沙俱急忙点头答应。

    月染便依方丈所言,在寺院南门边支了个棚,在寺院开放时间里免费为姑苏城内的百姓看病,消息一出,来的人自然是门庭若市。月染忙的不亦乐乎,而星云负责协助她处理一应事务,虽然也是很忙碌,可天天能和月染呆在一起,星云觉得快乐极了。

    一日,月染照例在西园寺门口开棚看病,有一看上去约莫四五十岁的男子,被像是他儿子的模样的人搀扶着前来。此人脸部蜡黄,嘴唇发白干涸,头发油腻,还未开口便知病着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神医,我父亲从今年上半年初便吐泻交错,时不时腿部还抽筋。”

    “是的,严重的时候,我躺在床上都起不来。”

    “看来是之前得病未好全。”月染说道。

    “是,自从早春有次干完活,在河边受了风,加之又吃得不凑巧,上吐下泻之后一直断断续续没有好全。”

    月染六脉具查,左右手同时把其左右手的脉,其脉数,为表里俱热之故。细分之,则其左脉浮弦,表面有力,按之则不实;其右脉弦长有力,重按甚硬。知其因阴分亏血不荣筋,所以腿抽筋发疼。感染了外邪之后,又传入阳明更加灼耗其阴分,所以他的脉象弦硬。

    “大伯,你这是火盛阴亏之象。”

    “之前也去别的医馆看过,给我配了一些调养脾胃的药,吃的时候好像有点效果,一旦药停了,也就没用了。”

    “你外邪在里,需要把邪先引出来,否则再调理脾胃也是没用的。”

    老伯连连点头,忙请月染为其开药。

    月染思索一番,提笔写道:

    生怀芍药一两  滑石一两  生杭芍一两  清半夏四钱  碎竹茹  三钱  净青黛  二钱连翘钱半  蝉蜕钱半 甘草三钱全蜈蚣一条

    “药共十味,将前九味煎汤一大蛊,送服蜈蚣细末。这药味道难喝,若是呕吐就细分三次喝。”

    两人连连点头,月染看了一眼他们又叮嘱道:“若是觉得恶心,吃药之后嘴里可含一片生姜。”

    星云在旁看着她,她一袭白衣,长发垂腰,发鬓低垂,未施粉黛,头上也仅仅盘了一只莲花形状的簪子,他心里想着这果然是神仙一般的女子,善良温柔,心底又澄澈无比。

    “月染,”他轻轻唤她,而她正整理着手中的医案,头也不抬,问道:“怎么啦?”

    见星云不说话,她抬眼看着他。

    他被看怕了,支支吾吾说道:“你今天辛苦了。”

    她“噗嗤”一下笑了,好像星星坠入湖面,星光洒满了她的双眸。

    正在这时,一女子神情落魄,失魂落魄地朝寺院走来,头发垂在肩上,未洗漱打扮,双眼空洞无神,眼睛肿的像核桃仁一般,静悄悄地走着,像幽灵般飘荡。她径直朝着星云走去,两人见状忙起身,想要前去询问情况,只见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师傅,你收留我吧。”

    两人面面相觑,月染赶紧去搀扶她起身,她却动都不动。“师傅,我想剃度出家。”

    “可……这西园寺是和尚庙,不是尼姑庵……”

    月染忙瞪了他一眼,示意他闭嘴。

    “姑娘,有话起来好好说。”

    她抬头死死盯着月染,眼中闪过恨意、惊愕、绝望……而月染也盯着她,她疑惑、释然、不知所措……

    “若我有你这般容貌,又何苦出家?”她深皱眉头,整个人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凡所有相皆虚妄。你若连这都看不穿,又何必要出家?”月染呆若木鸡地怔怔地说道。

    星云奇异又赞赏地看了她一眼,没想到她竟对佛有如此悟性。“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这是大乘般若的经典《金刚经》中的一句话,所谓“相”,就是我们眼睛所看到的、耳朵所听到的,身体五官所感知到的,其实这些都只是幻像、幻境,是因缘有而自性空。只有清楚地知道这只是当下的一种现象,而非真实、永恒的,就不会被它困扰,也不会因此而产生痛苦和烦扰,才会获得自在。

    “虚妄?……你有这美貌,没有人不喜欢你不爱你……”那女子呆呆地看着月染。

    月染也蹲下身对她说道:“《增广贤文》里说道:‘芙蓉白面,不过带肉骷髅;美艳红妆,尽是杀人利刃。’”

    她迷惑地抬起双眼,泪珠就像荷叶上的露水不停地打转。

    “美貌,是过眼云烟。所有人都会老去,所有皮相都会崩塌。你又羡慕什么呢?”

    月染扶起她,把她领进禅房,她刚坐下眼泪就噼里啪啦流。

    “姑娘,你不知道……我出身贫寒,家中兄弟姐妹众多,父母因抚养不起而将我送人,我一直寄人篱下,给别人当丫鬟使。从来没有人关心我、照顾我,我就像……”她抬眼望着窗外,目光出神,“就像一条狗,或者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

    月染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是挨着她坐,将手放在她的手上。

    “他们随意打骂我,只要我做错了事,不,有时候我没有做错事,只要他们心情不好,就可以打骂我……那个宅子就像一个牢笼,所有人都是没有血肉的,像魔鬼……”

    “直到……直到我遇到了他,他开始关心我,他把省下来的包子给我……”她掩面哭泣,泪水从她的指缝间流淌。

    “我以为那是爱……”

    “爱?”月染轻轻重复了这个字。

    她抬眼看着月染,将手一把抓住她的手,“我真的以为那是爱……”眼睛又哭红了,眼泡更肿了。

    “爱是什么?”月染也发怔了。

    “我不知道,大概是心安,好像什么困难、挫折有了他在,就都不是难事……”

    “这只是一种依赖吧,爱不完全是依赖,古云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她陷入了沉思,与元稹的这句诗在灵魂深处产生了深深地共鸣。

    “曾经……什么山什么水……”那姑娘一脸懵然,继续说道:“后来他要了我的身子,我也同意了。没想到……”她捂着脸继续哭泣,“没想到……事后他提裤子不认账,还把我当笑话一样说给别人听……”

    她痛苦地抱住脑袋,“我就是一个笑话……”

    原来是这样,月染总算听明白症结所在,可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谁年轻的时候没遇到几个人渣?何必为了人渣而伤心坏了身子。”

    “身子?我要这身子有什么用?”说着几欲痛苦,要说这时候想要一头撞死也是有的。月染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

    “留着身子,才有活路。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他迟早是要有报应的。”

    “报应?姐姐,你信报应吗?”她红着眼睛瞪着她,满眼是凄凉和仇恨。

    月染点点头,坚定地说:“我信。”

    “所谓报应,便是因果。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

    “这些都太空洞了,只是自我安慰罢了。”那姑娘叹了一口气,那口气不只是对自己遭遇的可悲,更可叹的是这世间到底还有无公道可言。

    “不,即使在你这件事上,他没有马上获得报应。可在因果循环,他的恶言恶行,总会提现在别处,恶人自然有恶人来收拾。这不是一味地唯心,走着瞧吧。”月染跟着愤世嫉俗起来。

    那姑娘看看月染,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眼泪还是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滴滴答答往下掉。月染也是懒懒地只望着窗外出神。

    过了许久,那姑娘说,“从今以后,我也没有去处了,姐姐你收留我吧。”

    月染思索了一番,心里略带为难:我在这西园寺尚且是寄人篱下,又如何能收留别人呢。“这事我也做不了主,得禀明了方丈才行。”

    “姐姐……”

    “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姓张,单名一个蕊字。”

    “这名字好,像是花香袭人似的。”月染摸着她的手说道,“今夜你暂且在我房里住下,明日一早我便和星云说,咱们再一起去求方丈。”

    “好。”她擦了擦眼泪,脸上总算露出了一丝笑容。

    翌日。

    月染没有像往常一样同师父们一起在大殿里上早课,诵佛念经。

    等下了早课,星云急急地就去禅房里找月染,可一次次敲门一点回应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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