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在那之后的第二天,艾莉诺就收到了来自莫里亚蒂府的请柬,是邀请去看那天说的那部“东方剧”的。虽然眼下她们准备回去了,但艾莉诺想了想,让这次从领地里跟过来的仆人先和克莱曼汀一同回去,她再待上几天。

    等转过天如约前往,才发现那家剧院的老板竟然是漕运商会的人。这也不怪她不记得,现在“东方剧”火爆的程度,负责演出的剧院更是遍地开花,漕运商会怎么可能放过这种赚钱的机会,自然是立下名目,只有所属是商会的剧院才能够出演。这“东方剧”的平时训练跟欧洲之前流行的剧种有很大区别,虽然也有模仿的,但都成了个不伦不类的“四不像”。

    漕运商会的人都认得她,艾莉诺只能以扇挡脸,做出一个不愿理会这些“下等人”的模样。见她这副样子,阿尔伯特原本伸出去扶她下车的手顿了顿,那双如同翡翠一样的眼睛仿佛被蒙上一层黑雾一般晦暗不明。

    “走吧。”他的声音冷淡了下去。

    艾莉诺心神根本就没放在他身上,只注意让漕运的人别发现自己——虽然不会说过来打招呼,但脸上流露的表情怕也会暴露些什么。

    等两人入座,舞台上的人开始甩着水袖,拖长着声音唱起了戏词。虽然都是艾莉诺耳熟能详的东西,但换种语言唱出来还是别有一番趣味,只可惜——

    在“那件事”完成之前,她都没有办法来剧院欣赏。而要是等完成……

    米尔沃顿始终是他们的心腹大患。他多活一天,他们这些人就寝食不安一天。这狡猾如鼠的男人一直都警戒着周围,他们也只能慢慢取得他的信任,希望能在他爆发之前将这只恶心的老鼠药死。

    “到底是先出的。”即便是语言不同,但相似的隐约和腔调让艾莉诺产生幻觉——

    楼下的舞台仿佛褪去了色彩,灯光也开始变得昏暗。身前的桌椅也变成了不知道使用了多久的黑木桌椅,桌上放着仍带着些许残渍的茶壶和底部永远有着深黄色茶垢的杯子。

    幻象。

    虽然仅仅只是一瞬间,却也令她有些迷糊,被人千叮咛万嘱咐过的事情被她抛在了脑后:“无论是韵律还是修辞,到底还是比南——”

    因为在脑子转过一轮才能说出口的戏曲译名终究令她清醒了过来,那个“南”的英文发音在她嘴里转了转,换成了另一个发音相近的词:“——士比亚的罗密欧朱丽叶要差些。”

    ——好险。

    “南士比亚?”对面的人好奇地发问。

    “莎士比亚,刚才嘴瓢了。”艾莉诺试图含混过去。

    可惜了。阿尔伯特在心里道,就差那么一点。

    他想起艾莉诺刚才的态度,即便是想要如同幼时那般起身离开,可想起他们的计划,他不得不暂时忍耐。

    记忆里艾莉诺对仆人说出“处理”的样子浮现在眼前,跟刚才那个手帕掩鼻的模样重合到一起——

    威廉是一个温柔的人,即便是杀掉“被污染的贵族”也会产生内疚和负罪,所以会一而再再而三的、与其说是确认不如说是给这两位女士机会。可他不是。

    不如说,在那个晚上之后,他便丢弃了意识里那些被他视作“懦弱”的东西。连朝夕相处的所谓“家人”都是那个德行,他又怎么会认为其他毫不相干的贵族会和他有着同样的思想——

    贵族都是这个样子的,所以他才会是那个格格不入的异类。

    ***

    在那之后的好几天,他试图再次将艾维沃家的长女约出来,然而除非是去剧院看戏,其他邀约一律都被拒绝了。虽然稍稍有点对不起威廉,但不得不说,他在心里松了口气。

    ——难得的假期不用去面对这种比“愚蠢的虫子”更令人厌恶的污泥,可真是太好了。

    维持着这样好心情的他,将拒绝的回信烧掉之后,便决定出门——家里原来拉车的那几匹马有些不得用,他被路易斯拜托,去马行挑选新的马匹。

    常去的马行旁边就有一个占地广阔的场地,经常会有贵族来这里骑马游玩,阿尔伯特也曾来过几次,只是他对这方面兴趣缺缺,尝试过之后便只有偶尔的应酬会来。而今天,这片场地被封了起来,不允许外人出入。

    “——是日常维护吗?”对这些平民,他总是有更多的耐心。看见和平常不一样,便如同闲聊一般问起。

    “是有大小姐过来,包了整个场地。”在马行工作的商人高兴地说道。他们的马场是有包场的这项服务的,只是少有人选择,没想到今天居然有这样的大生意上门,老板一高兴便给他们所有人发了奖金。

    听说是贵族,阿尔伯特的兴趣就淡了下去。刚刚选好适合的马匹,阿尔伯特正要准备离开,马场那边突然传来了巨大的欢呼声。即便是自己所处的这间房屋离那里有段距离,可那声音传到过来时,却仍旧仿佛要把房顶掀翻一样。

    这间房屋有两个出入口,一个是直接通往外面,另一个则是通往马场。在阿尔伯特被突如其来的欢呼声惊到,脚步稍微顿了顿的那一刻,有飓风从他身边刮过,如果不是他及时按住了帽子,恐怕它这时候已经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他下意识地往外看去——

    如今的风气,女士骑马崇尚侧坐,认为这样才是淑女。而眼前这人却穿着非英式猎服,跨坐在马上。策马的速度很快,远处正是光芒大盛的朝阳——她朝着那太阳疾驰,仿佛要整个人都投入到那灼日中去。在她身影完全消失在光之前,她竟双手松开了缰绳,一手拐到身后抽出一束什么东西,而后一侧身体往后倾斜——

    是她!

    只是一个背影,阿尔伯特便认出来。

    是那个他无数次寻找都无果后,曾一度怀疑那只是自己的幻想的孩子。

    ——那一天他并不好受,一直以来的自我欺骗被外力毫不留情的打碎,世界的残酷直白地显露在他眼前。

    围绕在他身边的人,看到的都是他所代表的阶级,而不是“他”。在试图逃离这副光怪陆离的景象失败后,那些围绕着他的人仿佛一瞬变幻了面孔。

    他们失去了“脸”,只留下声音在耳边回荡。

    在他为逃离这些怪物而去林子散步的时候,他遇到了“某个人”——

    起初听到的只是什么东西快速划过空气时产生的声音,等走近点便是鞋子踩踏地面而发出的声音。即便遇到那样的事,可年少的他仍旧抵挡不住好奇心,朝那个方向走去。

    林子里,一个和他差不多高的孩子在地上腾挪转移,比他还高的长棍在他手里却像是身体的一部分。那长棍先是绕着他的身体转了一个圈,随即被抛起,等被接住后又在他指间绕了个圈。那棍子的旋转速度很快,时不时地还被他抓着中间横扫周围。阳光从树叶间隙撒落下来,光斑在她头发和身上跳动,仿佛那奇异的舞蹈连阳光都吸引了过去,化成无数个光点给她伴舞。

    看着她,之前那些一度烦扰他的事情好像兜头被泼了一桶水,刷的一下冲洗得一干二净。那些童话故事里的精灵们,起舞时是不是也是这副光景?

    起初那孩子是背对着他的,他也只能勉强看出是个女孩,而等到某个瞬间,那女孩转过身,露出正脸——

    红白两色勾勒出五官,虽然有些抽象,却也能辨认出是个猴子的模样。

    明明一直都在地上,偶尔的腾空也不过是原地跳起,但不知道为何,在那样的动作之下,阿尔伯特总觉得她仿佛双手变成了翅膀,随时都会飞起来一样。等到她将棍子斜斜撑地,身体环绕着棍子转了个圈后,她的动作也慢了下来。最终她将长棍背在身后,原地绕了个圈,便站定不动了。

    他看着这孩子的肩膀一下子松垮了下去,不由得猜测那面具后的脸是否露出了垂头丧气的神情。要是没有经历过那样的事的话,他估计就会上前搭话了,但现在他只是将自己的身体藏到树后。

    休息时的她用棍子支撑住自己的身体,发出一连串不高兴的咕哝,然后她像是想起什么一样,清了清嗓子,双手环住长棍,放在身前做出祈祷的姿势:“主啊,要是你能听见的话,请让妹妹的病快点好起来吧——”

    家里有个生病的妹妹吗?

    本性善良的阿尔伯特微微皱眉,就在他想着要不要给这个女孩捐款的时候,便听见补充道:“我还是想要妹妹陪我玩的,一个人实在是太无聊了。”

    重点竟然是这个吗?

    他勉强忍住发出声音,害怕惊扰到这似乎不存在于现实的生灵。

    似乎是耍了有一会儿了,那孩子看上去有些疲倦,便随手将长棍靠在树干上,背对着他坐到一块横卧着的巨石上。刚坐下,她便扬起手臂,于旁边的枝杈上扯下一片树叶。阿尔伯特好奇地悄声走近,便看到她将树叶放置在嘴边,随即一串简单却欢快的曲调从她嘴里传出。

    ——仅仅只是一片树叶,是怎么发出那样有韵律的声音的?

    他开始怀疑这孩子是不是会魔法了。

    为了吹叶笛,她将面具掀开半边,露出下半张脸。身体微微后扬,脑袋也抬起来——即使没看到她的脸,却仍旧可以想象出面具底下的表情一定不会是如同他周围那些“怪物”一样,只有一个如月牙一样标准讨好的笑容。

    她像不为人见的紫罗兰,被披青苔的岩石半掩。

    ——便如同他最喜欢的华兹华斯的诗句里那样,他看到了躲藏起来的紫罗兰,张扬而生机勃勃地生长在岩石旁。

    而就在他终于忍不住出声的前一刻——

    在他们的前方,传来一声语言不明的呼唤。而那明显是这孩子熟悉的语言,听到呼唤,她随手将一秒钟之前还放在嘴里的树叶扔到一旁,站起身跳下了斜坡。这个喜新厌旧、注意力能够被轻易转移的孩子,根本没有发现就在自己旁边,还站着一个伸手伸了一半的人。

    阿尔伯特目送着她离去,他看到一个成年人来到斜坡之下,然后那戴着面具的女孩绕着那人转了个圈圈,看上去就像是小奶狗绕着人撒欢一样。由于周围茂密树叶遮挡,他只能看到那人的下半身。

    然后没多会儿,他们就消失在茂密的枝叶里,只有隐隐约约的声音仍旧传来。他看着那片被丢弃在巨石旁、可怜巴巴的薄叶,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从脏兮兮的泥土里捡起。

    那抹青翠的颜色被他小心翼翼地包裹在帕子里收藏好,阿尔伯特没有追上去,只在心里发誓等第二天再遇到她的时候,一定要向她请教怎么用叶子吹奏旋律。可是在那之后的无数个日子,无论他是哪个时间再次前往那片树林,都没有再次遇到那个女孩。

    ——要是那些童话故事里的精灵是真实存在的,那也一定如同这孩子一样吧?只会被人偶然看到一眼,可要是隔天刻意去寻找,他们便像是被阳光直晒的露珠一般,化成轻烟消失不见。只留下一星半点的信物,仿佛是提醒人类那并不是幻觉。

    不过好在,在时隔多年后,他终于再次遇到了那个精灵。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