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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胎是门技术活

    孩子刚落地的时候,都会哇哇哇地嚎啕大哭。

    产婆说哭得越狠,身子骨就越结实。

    梁拾上称六斤半,是个顶壮的胖小子,但一开始只会呜呜噎噎地叫上两声。

    头先出来的,是再顺利不过的顺产,小脸也红扑扑的,不像别的婴孩一样憋得发紫,但就是不发大声。

    产婆前面海口放下去,面上不好看,倒逮着梁拾的两根小胖腿,往他屁股啪啪抽了两下,才抽出来一声赛过一声的啼哭。

    最后还装模作样地摸摸他的脉,夸道:“是个好小子!”然后再抱着孩子,不羞不臊地向外边人讨要赏钱。

    梁拾四岁以前不爱哭,珠夫人晚上睡觉把他搂在怀里,从没有被他闹醒过。

    夜半醒来给他换尿兜,也不哭不闹,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夫人喜欢得在他脸上连亲好几口。

    但到了四五岁,梁拾突然就变得不一样。

    每天从梦里醒来,抓着膀子就开始嚎啕大哭,嘴里叫的最多的不是爹就是娘,但没人应他。

    珠夫人被人支出去了,梁父这个做父亲的也不知道在哪,他时常被关在屋里,一呆就是小半天。

    其中吃喝拉撒都没人照料,困窘地不像个官宦人家的小少爷。

    按说做男人的,总会格外看重自己的那点骨血,梁父却是个彻头彻尾的异类。

    比起亲儿,他更爱女人。

    那个时候他趁年轻,要多玩玩女人。

    不懂梁父的人要说梁父是因为子孙运亨通,才不珍惜孩子。

    但那是错的,第一个儿子出生的时候,梁父也没有多看照过。而他对嫡子的看顾是因为大夫人不管,总而言之,梁家的子弟命里在父母中就要有个抉择。

    他们读书的时候,会写“娘”字就得忘了“爹”字;会写“爹”字就没念“娘”字的缘分,两手终不能抓满。

    推推时间,当时石姨娘正受宠,梁父应该就在她那。

    石姨娘是从戏楼里搂回来的,走起路来东扭西扭,摆弄媚态,开口却清亮高亢,很有几分英气。

    梁父当时被缠得死死的,除了办公,就是“办”她,旁事鲜少理会。

    珠夫人刚进门的时候还有点水秀,四年一蹉跎,梁父就有些看不上。新人源源不断地入门,他哪里还记得曾夸过一个女人“如珠似宝”。

    梁父对鲜活有一种执着,女人眼角脖颈的皱纹在他眼里都是苍老,没有一点美态。

    珠夫人吸引不了梁父,梁拾就更不能。

    但就在那么些微的相处中,梁拾还记得幼时梁父曾把他抱在怀里,粗梗着嗓子哄他的样子。

    说是孩子长大了会忘事,梁拾也就依稀记得个影。

    那回周围黑魁魁的,只有他一个人。

    他使劲敲门,撕心裂肺地叫喊,雪白的娃娃脸哭得泛青,始终没人给他开门。

    而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梁父怀里,珠夫人、梁拾的舅舅舅母、菀儿姐姐将他围成一圈。

    他们的表情怎样,梁拾记不得,但他记得菀儿姐姐还牵了牵他的手,特别暖和。

    这已经算是梁拾跟梁父最亲近的一次。

    后来小梁拾记着梁父身上的气味,再在家中遇见,便叭叭迈着短腿,张开手要他抱,梁父都是两步一跨,头也不回。

    那时候小梁拾还会追上去,一声一声地叫他爹。等真追不上了,就会坐在原地,吧唧吧唧地掉眼泪。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比关在屋里更狼狈的记忆。

    其他几位庶哥也总爱拿这事取笑他,但实际上那时候梁家几个儿女,没有谁能真正看得开的。

    梁父对他们而言,是小狗眼里的肉骨头,遇上了就会不由自主地摆着尾巴凑上去。

    习武、读书、刺绣、作画、甚至是互相陷害,男男女女形同疯魔,为了都不过是梁父的一个顿足。

    但他们这些人是路边的一棵草,他要继续寻觅他的花。

    血亲不相处,甚至比不了过路人。

    梁拾平时跟木楞不沾边,但他遇见梁父,总没有多余的话可说,多半是梁父问一句,他便回上一句。

    其实他需要梁父的示好,也知道这样会惹怒梁父,但他高估了自己,他远没有原想得那样能干。

    科举考试的负担压在身上,还是有些太过沉重。他被压累了,有些情绪压不住,有些情绪又出乎他意料地开始滋生。

    于是他只好管住嘴,逼着自己在捋清思绪以前,不要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

    今早梁父另有公事,亲派了一顶软轿送梁拾进宫,而现在他既然特意来接梁拾,两父子自然是要一起回去的。

    梁父平时多是骑马,偶尔坐轿,这马车是留给大夫人坐得。

    因此梁父坐马车过来之前,还没想过会出什么问题。

    车厢太窄,坐一个人还有些宽敞,放上两个大男人就会显得太挤。

    路上再稍微一颠簸,便会肉贴肉地靠在一起,梁拾身子绷紧,梁父更觉得不如意。

    梁父对父子情深这出戏码是三分钟热度,到这里热情已经开始冷却,遇上这样不舒坦的环境,退却的速度便更快了。

    梁拾不主动,他也没心情再往上凑。

    路上偶尔问上梁拾一两句,也就着不尴不尬的气氛,应付到了梁府。

    府里宴席都摆好了,两父子又一起吃了顿饭。

    期间有酒助兴,梁父的情绪也有好转,抓着酒盅就开始劝梁拾喝酒。

    劝酒的兴头满足了,嘴上又耐不住,口若悬河地吹捧起自己当年行兵打仗时的英姿,说到中途,甚至还空着手耍了一阵剑。

    等酒酣饭饱,桌上的美味佳肴变成一堆狼藉,梁父才一挥手,彻底打发了梁拾。

    到这里幕布算是彻底落下了,下出戏是在两天以后,传胪唱名次的时候。

    珠夫人原本也像上次一样徘徊在梁府大门口,但管家把她赶回来,怕梁父一回来瞧见她会不高兴。

    珠夫人在府里没什么地位,博不过管家,只好委委屈屈回了院子,一遍又一遍地望向门口。

    等终于见到了梁拾的身影,珠夫人惯常又是一扑,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梁拾,生怕他是缺胳膊少腿回来的:“你在宫里可有惹事?那宫里来来去去的可都是贵人,你没冲撞了谁吧?”

    “放心,没有。”梁拾已经习惯亲娘的跳脱,他将珠夫人扶稳,又转了一圈身子,让她看清楚。

    可能每个做母亲的心里,总会觉得自己的孩子是个捣蛋鬼,生怕他们会惹出乱子。

    梁拾这样守礼的孩子,也时不时会被这样冤枉一回。

    梁拾环住珠夫人的肩膀,往屋里走,开始一点一点给她讲他在宫里的经历,说到一半,梁拾赶忙从袖中一掏,拿出来一小团红缎子。

    脸上的表情有点不好意思,梁拾把那团红缎塞到珠夫人手里。

    “这是什么?”珠夫人问道。

    “宫里午时赐下的红绫饼,这是我吃之前掰下来的一小块。”

    珠夫人怪罪道:“你这孩子真是的,还留给我做什么?你去的时候没带吃食,若为了这一块饿着,你可值得?”

    “儿子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吃到,所以想带回来一点,就是带的不多……”当时还真没注意到,这时候再看,那一小块确实很小,放在珠夫人的小手上也显得袖珍。梁拾面皮发烫,觉得自己在亲娘面前丢脸了。

    “够了够了……”珠夫人一边安慰,一边动手把红缎解开。

    里面惨兮兮地躺着一小块肉饼,最多够吃两口,珠夫人也忍不住噗嗤一笑:“确实不多。”

    凑到在嘴边,珠夫人小心翼翼地咬上一口,评论道:“这肉挺厚实,宫里倒是很看重你们。”

    珠夫人尽量吃得慢一点,也不过是把两口吃完维持到四口。她拍拍手,打干净残渣,笑眯眯地鼓舞道:“你以后要当大官的,到时候遇上更好吃的,你再带给我吃,好不好?”

    梁拾点点头,伸手摸了摸亲娘的脸。

    他幼时不太懂事,每回去舅舅家,总赖着不愿意走。

    刚巧菀儿姐姐舍不得他,两个小娃娃便牵着手一起哭嚎。

    舅舅心肠软,瞧他俩泪眼汪汪的样子,忍不住多留他几天。

    但几天转眼就过去了,又不好再拖,哪怕菀儿姐姐和他一求再求,舅舅也只能把他送回去。

    舅舅家与梁府只有一墙之隔,走两步就到了,但这时候他还念着舅舅家的好,舍不得离开。

    一小段路也被他折腾地像是在上山下海,舅舅没办法,只能把他放在脖子上,驮着送回去。

    亲娘是妇道人家,不能轻易上前院,要由下人把他领回院子。但亲娘每回都会像现在一样守在门口,然后欢欢喜喜地迎上来,一把把他搂住,笑咯咯地问他:“开心么?”

    尚不知人世间忧愁的他,总会咯吱咯吱笑个不停,然后挣脱亲娘的怀抱,手舞足蹈地跟她演起来:舅舅是怎么把他抛到空中,又稳稳接住的。

    亲娘这时候还会不服气地再把他搂住,试图也像他说的那样,把他高高抛到空中。

    但亲娘的力气太小了,她总做不到。

    这个时候的他,一味地沉浸在由亲娘以及舅舅一家为他编织的美梦里,真的以为那么美好的日子就是他生活里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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