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徐祈年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府的,他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头昏昏沉沉的还带着一丝痛意,他翻身坐起,伸出的五指碰到床头小几上斟着的一杯温茶。

    阿布听到动静,麻利地把底下女使准备的铜盆巾帕热水端进去。其实这些细活原本不在阿布的职责范围之内,可突然有一天起,公子十分反感底下女使进入他的屋子,更别提伺候穿衣、洗漱、沐浴的活儿了。

    徐祈年手掌半抚着额头,良久才睁开双眼,看到精神焕发的阿布问道: “你怎么不在自己屋中待着?伤还未好,不要乱动。”

    阿布将湿哒哒的巾帕从盆底拿出,甫一用力,温热干爽的巾帕交到徐祈年手中, “公子,我只一日没跟着你,昨夜你就喝了酒,醉醺醺地回了府,好在我眼疾手快,才没让夫人看到,不然今日可少不了一顿唠叨了。”

    温热的帕子打在脸上,扑面而来的热气让他感到一阵舒适,头颅的痛意得以缓解。

    “昨夜高兴,也只喝了几杯罢了,没想到会醉成这番样子。”徐祈年摇摇头,终归还是这副身子不中用。

    阿布似是不可置信, “公子,你从来都是滴酒不沾的,别说几杯,便是一杯都能让你晕过去了。”

    徐祈年啜了一口温茶,脱下雪白的中衣,露出白皙流畅的线条, “我知道了,给我准备些热水,去去酒气。”

    阿布不知是不是在牢里待太久没说话给憋坏了,他一边伺候徐祈年脱衣,一边不依不饶道: “热水已经备好了,公子昨夜醉得太厉害了,怕是不记得送你回来的姜姑娘了吧。”

    “嗯?”徐祈年的脊背一顿,隐隐想起些什么,却又感到虚无缥缈无处可寻,只能试探性地问道, “她…可有说些什么?”

    阿布拾起地上的中衣挂于木架上,狡黠地笑了, “她说公子,可真是个奇人。”

    “奇人…”徐祈年无意识地重复一遍又一遍,直到自己已泡在水汽氤氲的木桶中,还在慢慢品味“奇人”二字的含义。

    可他越使劲越努力回想,脑中越是一片空白,只好求助屏风外的阿布, “姜姑娘…就没说详细点?”

    阿布正弯着身子在衣匣中找衣饰,嘴里含糊不清, “她就说了这一句,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公子,还是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是说了些什么还是做了些什么。”

    徐祈年闭上双眼,身子顺着桶壁又下滑了些,修长的脖颈堪堪卡住桶沿,水的温度刚刚好,使人全身心地放松下来,就连骨头都像是泡酥了一般。

    他紧闭双唇,深呼吸一个接着一个,脑海中逐渐浮现出画面,桐木漆的平头大马车内只有他和姜与乐二人,他看着她薄唇翕动,却听不清具体说些什么,他只感到头昏脑胀,随后…随后一头栽到了对方肩头。

    徐祈年一个大喘气,双目瞪得炯炯有神,像受了十足的惊吓蓦地从木桶中直起身子,拿起一旁的浴布飞快擦干身子,又拿起木架上已准备好的衣物匆匆忙忙穿上。

    随后才从屏风外走出,他一身皎然的月白绫缎中衣外披着圆领广袖竹纹长袍,腰间嵌着一条松香色金玉带,乌墨发丝以弹丝金冠牢牢束住,阿布看得啧啧赞叹,忍不住感慨自己的搭配眼光。

    徐祈年双颊绯红,阿布也只当泡澡泡得舒适了,言语飞舞, “公子,要我说你就该多穿常服,少穿官服,这次谷少卿给你放三日假,这里头还有好些崭新衣物,不穿可惜了。”

    他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身上的新衣饰,自顾自地低头沉思片刻, “随我去大理寺。”

    阿布不是不知道自家公子是个工作狂,即使是休沐期,公子从前也常常会去大理寺中处理案卷,但近些时日来这种现象明显改善了,这不,昨日还喝酒了呢。

    徐祈年双掌抚在膝头上不停地捏扯,顺滑的料子硬生生地被他弄出褶皱来,他眉头紧锁,喉头因紧张而有些干涩。

    车轮辘辘,不一会儿的功夫就稳稳当当地停在大理寺门前,他心里一惊,怎么今日如此之快,忍不住责怪自己酒后做出如此无理的举动,他还没做好准备面对姜与乐,但他又必须给对方一个交代。

    矛盾的绳索在他心中越扭越拧巴,就是迟迟不下车,阿布低声提醒道: “公子,到了。”

    他抿紧唇齿,暗自给自己鼓劲,猛地一掀帘子,颇有壮士断腕的毅然决然之感。

    恢复了清誉的徐祈年走在大理寺内又如往常一般,冷言冷语消失了,换来的是更为热烈的慰问和关心。

    进了大理寺正门,他直奔西厢房最后一间而去,却只看到挂着铜锁紧闭的木门,一番询问之下,才知道姜与乐一大早就被叫入皇宫去了。

    姜与乐也没想到太后竟然亲自召见她,她心中纵使千般万般不愿,也得硬着头皮上。

    一路上她又做马车,又换乘了两顶轿子,最后还要步行一段,才到了太后寝宫,殿顶铺满金黄琉璃瓦,在太阳直射下,闪得她睁不开眼。

    殿内辉煌气派,殿顶以金丝楠木作梁,即使是青天白日,殿内四面也点满了羊皮宫角灯,最前方置着一张六尺宽的贵妃榻,四角镶嵌着硕大无比的绿松石珠,与灯光交相辉映。

    引她进门的老内侍她是见过的,是上次来姜府宣旨的那位,他的脸上一如既往地挂着和煦但不达眼底的笑容,姜与乐没敢多问,只默默跟在后面,时不时偷眼打量周身的琼楼玉宇。

    太后坐在贵妃榻上首的位置,满头金银珠翠,怀里还揣着一只胖乎乎的雪白兔子,看得姜与乐都觉得身子重了起来。

    她诺诺地站在下首,屈腰拱手行礼,道了一声太后万福金安,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其实在来的路上她没少揣测太后的心思,这一行必定与裴恒案有关,却又不仅仅如此,太后若是想论功行赏,大可跟上次一样,一道旨意下来即可,何必特意召见她这个小女官,想来太后是想培养自己的女官势力。

    萧太后手指慢慢穿过白兔细滑柔软的毛发,眼神锐利地在底下小女官身上打量,特意为女官定做的绯绿官袍穿在她身上直挺熨帖,乌发利落整齐地束起,没有一丝露在幞头之外,面上搽了一层淡淡的粉,显得气色红润,却没有多余的装饰。

    她张口嗓音清朗,规矩齐全,身子虽有些谨慎僵硬却不带有怯意,萧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目光随即柔和起来,叫她落座。

    太后寝殿内都是清一色雕龙画凤的带托泥圈椅,上头置着各色锦绣软垫和背靠枕,一坐下去仿佛置身于一团巨大的棉花堆中,舒适惬意。

    但生理意义上的惬意还不足以覆盖姜与乐心理上的不安,她怕自己猜测成真,其实她并不想掺和进太后与新皇的这场权力之争中。她做女官,从某一方面讲可能是自私的,她不是全然为了世间公道天理正义,她也有自己的私心,便是为了摆脱及笄后匆忙嫁人生子困囿于高门宅院里的一生。

    萧太后看着她脸上不断闪烁变化的表情,没有说什么,只是一抬手,周围的侍从便自觉地退了出去。

    “姜,与乐,可对?”

    她点点头,目光温煦, “回禀太后,正是。”

    萧太后抚掌笑道: “你不必紧张,虽然哀家是第一次见你,却不是第一次听说你的大名,裴恒的案子你办得很好,很精彩,哀家也没想到承远侯竟还有那么一段往事。”

    姜与乐静静听着,脸色未变,只顺着太后的话讲下去, “裴侯将此事藏得极深,下官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才得知的,不过,自己做过的事,总归是有蛛丝马迹,瞒不住的。”

    “嗯,当初哀家执意设女官可是遭到不少大臣上疏反对,你做得很不错,倒也堵住一些老臣的嘴,哀家的耳根子也能清净一段时间了。”

    姜与乐直了直身子,垂首恭敬道: “下官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换做大理寺内任意一人皆会如此。”

    当然她内心里暗戳戳地加了一句,金寺副除外,毕竟他实在是太狗腿了。

    萧太后淡淡笑着,手中抚摸白兔的力度不自觉加重了, “之前哀家说过,你若无法按时破案,则会受罚,却没讲若你按时破了案,该如何赐赏,今日哀家叫你前来,就是为了此事,你想要什么,哀家都会赏你的。”

    自古以来,自己张口向领导要赏赐、要求升职加薪都是一件难事,更何况,她面前端坐的是当朝太后,一个不小心怕是就走不出这深宫了。

    她面色如常,嘴角还噙着笑意,心里却如吊了七八只水桶,大脑飞速转着,灵光一现,定了定神,缓缓开口, “启禀太后,破案乃下官分内之事,下官不敢奢求赏赐。不过,若是有可能的话,下官希望能有更多女子有当女官的机会,眼下只有三司五寺中设有女官一职,且人数有限,据下官所知,其中还有不少因为各种原因已经请辞了。”

    姜与乐想了想还是站起身来,敛起笑容,躬身请求道: “所以,下官恳请太后考虑广开女官一职,摒弃门第之见。”

    她穿到这个世界后,对现任女官做过调查,她们都是官宦人家的嫡女,起先她认为这也正常,毕竟达官显宦家的教育资源更为丰厚,也不太会忽视对自家闺女的教养,而平头小百姓家光是吃饱饭就很难了。

    但后来她才知道,士农工商的阶级歧视在这个朝代同样适用,而女官一职是专为士阶层而设的,换句话说,即便一个女子饱读诗书,理论实践能力都很卓越,哪怕家里有着泼天富贵,也会因为她家的阶层而失去报考的机会。

    萧太后的脸色僵了一僵,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溜了两遍,语气中带些阴冷, “你这请求倒是很宏大呢,她们当了女官,于你又有什么好处?你就不为自己求些实在的?”

    姜与乐肃了肃面容,依旧坚定, “太后,下官所求正是为自己所求,因为女子,本就是一体。”

    她低着头,看不见太后的表情,只知道沉默了很久,太后没有说话,也没有叫她起身,她就这样静静地立着。

    半晌,她才听到声音,没有认同的意味,也没有被触怒的感觉,只是格外得冷静, “照你所说,村头下地种田的农妇也可与哀家相提并论,是吗?”

    姜与乐心中哀叹一声,讲个话怎么就这么累呢,然而身子却很老实地跪下了, “论身份,农妇自然不可与太后相比,但论困境,女子所面临的却大差不差。”

    她适时地点到即止,太后是个有抱负的女子,能坐到如今这一步已是不易,但即使贵如太后,自己的抱负也依旧跟农妇一样受着宗教礼法、三纲五常的束缚。

    萧太后神情有些复杂,低头继续抚摸着白兔,淡淡然地飘出一句, “哀家有些乏了。”

    姜与乐松下一颗心来,不管太后同不同意她的说法,至少她没有触怒太后,得以安全出宫。

    “那,下官先行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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