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待出了皇宫大门坐上通向大理寺的平顶大马车后,姜与乐才完全放松下来,额角、后背不断沁出冷汗来,若自己单纯求太后升个官加个薪,倒也不用担这后怕。

    她深知自己所言超出一个臣子本分,但这才是自己内心的真实所想,这世上有能力也有可能完成这件事的只有当朝太后了。

    她急促地叹了口气,在车内自言自语道: “还要为蝶铃赎身,早知道要些赏钱补贴补贴。”

    大理寺离皇宫很近,沿路极少有叫卖的小贩,一路上都安安静静的,只听得到她自己长吁短叹。

    不消片刻,她又回到大理寺中,不过,她没有往西厢房走去,而是往谷少卿院中走去。

    大理寺少卿谷溪芒单独拥有一个小别院,小而精致,院内栽种着深深浅浅的应季繁花,姜与乐进去时,谷溪芒正手持长柄油锤葫芦状的喷壶闲适地浇花。有一瞬间,她怀疑自己来错地方,这瞧着哪像是审查断案的大理寺中该有的闲情逸趣。

    谷溪芒一身紫色山水暗纹官袍,三十出头的脸庞上隐隐能看出些少年感来,姜与乐停在院门口,躬身行礼, “谷少卿,下官有事要禀报。”

    他闻言放下喷壶,朝她招了招手,眉眼含笑, “有什么事进来说吧。”

    言语温柔,嗓音温润,姜与乐暗想怪不得之前听到一些衙役嚼舌根说谷少卿行冠礼后,不少女家都托人来相看,一时间,谷溪芒的婚事成为街头巷尾无数妇人女子讨论的话题,有人说尚书家的千金端庄娴静配得上谷公子,又有人说盐铁使家的闺女才情过人那才算是才子佳人呢。

    其实她们哪见过什么千金贵女,又从何知晓她们的品性,不过都是各家放出的消息,为自家女儿造势罢了。

    从前姜与乐只知道谷溪芒是荣禄伯爵府的嫡子,父亲掌管度支司,统筹财政收支及粮食漕运,头上一个哥哥为翰林学士,颇有进内阁的潜质,一家人可谓官运亨通,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而谷溪芒自己也争气,中了当年的新科状元,又生得一副俊俏面孔,待人接物都是有口皆碑,不怪有女儿的人家盯着这块肥肉。

    纵使各家使尽手段,费尽心机,都不及当时官家的一句话。毕竟优秀的人谁都想与之结盟,官家也不例外,最后谷溪芒奉旨迎娶昭阳公主,成就一段佳话。

    姜与乐紧紧握住自己的袖口,里面是一本蓝色册子,就是记录裴府店面铺子庄子账务往来的账簿,她本来一早就打算来找谷少卿禀报此事的,不料半路被太后召见了,她只好把册子一同带进宫。

    她也想过直接向太后汇报此事,但又依稀记得萧煦说过裴侯极为攀附靖国公府,靖国公又是太后的亲哥哥,里里外外还有这么一层关系,她不愿冒这个险。

    谷溪芒把她谨小慎微的模样尽收眼底,引她进屋,又为她沏了一杯茉莉香片,香气鲜灵芬芳,盈盈满室,姜与乐略显紧张的心情缓解不少。

    她端起彩绘润瓷茶盏,只见里面茶汤清冽,芽芽直立,她轻啜一口,唇齿留香。

    “多谢谷少卿。”

    谷溪芒的脸上好像永远带着淡淡的笑容,姜与乐心想可能是因为他长了一双桃花眼。

    “谷少卿,我来是有一样东西想交给您。”她从袖口中拿出封皮上印着烫金云纹的蓝色册子, “这是我无意间获得的,里面跟承远侯府有关,还请谷少卿过目。”

    按理说,百官贪污犯罪应交由御史台弹劾审理,何况姜明川就在御史台中任职,怎么想都是交给御史台更为方便合理。

    但方便之处正是姜与乐的为难之处,现下裴府一事虽已解决,但沸沸扬扬的传闻却没有因此了结,她的名誉因裴恒一案多多少少受到些影响。

    若是由她提出裴侯贪赃枉法,收受贿赂,还是经由自己哥哥之手查办此案的话,难免有挟私报复的嫌疑。

    谷溪芒细细翻阅着账册,起初还是一脸淡然的模样,越翻到后面眉头拧得越紧,将将看了不到四分之一,他就重重合上册子,慢慢匀了匀呼吸。

    “你可知道这册子里记的是什么?”

    “是裴府店面铺子庄子账务往来。”

    “如此重要之物,你是从何而来?”

    姜与乐一时语塞,此物可以说是来路不正,她自是不知晓何人给她,给她的目的又是什么,但多半是想借她的手扳倒侯府。

    再三思量,她还是决定吐露实情, “下官不敢欺瞒谷少卿,此物实非正途所得。”

    于是她将那夜在乌啼巷中的遭遇大概讲述了一番,谷溪芒没有她想象中那般对她产生怀疑抑或是问题连连,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此事我会详细调查,若账簿所记为实,我会直接面见官家。”

    话虽简单,但他说得坚决又诚挚,想来是靠谱的。

    事情讲完了,姜与乐也没有理由再留在此处,正想告退,谷少卿却突然开口了,语气里满是上司对下属的关怀之情, “今早面见太后了,感觉如何?”

    “嗯…”她捏着自己的袖边,双指来回揉搓,支支吾吾半天,也只吐出一句话来, “太后很好,很有威严。”

    谷溪芒正喝着茶,差点被呛到,干笑了两声, “那是自然。”

    他放下茶盏,从怀中掏出一块雪青色罗绣墩兰蝶纹手帕慢慢擦拭掉嘴角的茶渍,动作优雅轻柔。

    只见那帕子针脚细密,一只兰蝶绣得活灵活现,如此贴身之物一看就是出自夫人之手,姜与乐不禁感慨起他们夫妻二人的感情来。

    谷溪芒不慌不忙地提起红泥小火炉上的青瓷茶壶,为姜与乐再斟上一杯茶,他倒得很慢,口中话语如壶嘴的茶水一般自然而然地流泻出来, “姜评事,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万事切勿操之过急。”

    她眼色一惊,谷溪芒倏地收手了,这杯茶倒得很满,茶水与杯口持平,坐在茶案对面的谷溪芒做了个请的手势。

    姜与乐伸出两指碰了碰杯壁,随即屈了指节,会心地说道: “太烫了,是该慢慢来的。”

    谷溪芒眉眼开朗起来,由此姜与乐知道自己没会错他的意。

    在外人看来,姜与乐如此尽心费力地破获裴恒一案,甚至不惜揭了裴侯老底,为的不是公理,而是太后。如今,太后召见她入宫的消息不胫而走,二人的谈话内容便极易被有心人揣测。

    据她所知,谷溪芒是没有站队的,所以他今日这番话其实是在提醒自己小心行事,说句不谦虚的话,她现在风头正盛,不少守旧派的老臣都盯着她的行事,自己最好还是不要脑子一热冲动行事,保持谦虚低调才是真。

    出了别院门,她径直往自己厢房走去,一路上没有碰见讨厌的金寺副是她十分庆幸的事,金寺副这人总是闻风而动,时不时就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对她说一番有的没的,很是使人心烦。

    然而,在西厢房前的阶梯上坐了一个她意想不到的人,微微弯曲的脊背,双臂抱着膝头,头微微仰起,看起来像个心事重重的孩子。

    她心中一动,这姿势她最熟悉不过,从前林州新找她道歉时总是这副模样守在她家门口,若不是周围的建筑,她几乎要恍了神。

    她特意放慢脚步,悄悄走至对方身后,低头轻呼, “徐寺正?”

    徐祈年心头一跳,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缓缓站起身来,目光闪烁,言语吞吐, “我…来寻你。”

    姜与乐目色清亮,背过身开锁去了, “我当然知道你是来寻我的呀,不然你在这里…晒太阳嘛?”

    徐祈年顿了一顿,尴尬地笑了, “我不知道今日太后召见你,我去寻萧煦,他也不在,又觉得待在屋中实在闷,索性就在此处等着了。”

    他说的是实话,却又省略了一些,实际上是因为他心里急得坐不住,只有在门口等着才能缓解他的焦急不安。

    徐祈年紧紧跟着她的步伐走进屋里,姜与乐抽出圈椅让他坐下,想起他昨夜的模样,隐隐发笑, “你今日不是休假嘛,还特意跑来这里,是有什么要紧话跟我讲?”

    他不可置否地点点头,没有坐下,脑袋半垂,眼神不敢直视对方,犹豫半晌后决定问个清楚, “昨夜…怎么是你送我回府的?我的意思是,萧煦呢?”

    这是徐祈年一直没有想通的问题,自己既然醉了,在座之中理应是萧煦送他回府,再不济,叫个小厮送送也未尝不可。

    他不坐,姜与乐也不好坐下,不以为意地说道: “看来你真是醉得厉害啊,萧煦是我们当中最早走的,好像是靖国公遣人来寻的,真是稀奇,我还是头一会见到萧煦身边的小厮呢,那一丝不苟的僵硬脸庞,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从军营里出来的。”

    徐祈年确实不记得这些,越说越心虚, “你不必亲自送我的,叫个小厮就好了…”

    姜与乐一听可不乐意了,向前走了几小步,扬声质问道: “徐寺正,你不会是特意来责怪我的吧?昨夜也不知是谁赖在酒楼不肯走,一有陌生人靠近就拿起银筷当武器,我若是不陪着,我都怕掌柜的把你赶出去啦。”

    “这…”徐祈年听得面颊发烫,耳根子都在灼烧, “我…怎么…”

    “我说徐寺正,你不会都不记得了吧。”姜与乐努力压制想要上扬的嘴角,佯装严肃道, “徐寺正平时莫要太压抑自己,对身心不好。”

    她没想到喝醉酒的徐祈年不斯文,不端正,但很可爱,就像一个没有安全感对谁都怀着警惕却独独信任你的小朋友。

    徐祈年的头埋得更低了,马车上的事更是说不出口。

    姜与乐不知他的这点小心思,因为马车上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路上都是她一人自言自语,徐祈年一头栽在她肩头沉沉睡去,她又默默地挪开了。

    要说她有什么好奇的,便是那句“人人生而平等”,她始终没有听到第二遍。

    “你还记得你在酒楼说了什么吗,人人…”她怀着希冀的目光看向他。

    徐祈年只觉头脑发涨,羞愧的心绪几乎要将他吞噬殆尽,自是什么也想不起的。

    姜与乐见他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只好放弃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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