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爆

    对于季清和而言,变故发生得太快。前一刻他还在欣喜和期待着未来,后一刻事态急转而下,从天堂坠入地狱。

    他想起鸢娘曾对她提及的过往,仍不理解鸢娘说的话,“我一直知道你的经历很苦,可是,这与我家……与我爹有何关系?”

    鸢娘本来不去看对方懵懂受伤的表情,听他这么说却抬起了眼,笑了,“清和哥哥,你看我几分像从前?”

    季清和呆愣在了原地。

    这个称呼遥远又耳熟,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鸢娘见季尚书已经中了它的毒,此时也不急了,自己找了个椅子坐下,“我曾经亲耳听你在我跟前说,江家贪污受贿,满门受罚是罪有应得。如今江氏一门覆灭,就连当初被流放的老弱妇孺皆死于黑店手中,只有我被劫匪所救,受其囚禁多年。好不容易逃出来了,却又沦落青楼,成为风尘女子,这个下场你可还满意?”

    季清和目眦尽裂,缠声道:“你是,你是……”

    鸢娘道:“江氏遗孤,江意欢。”

    这时季尚书缓了缓,沉声开口:“你又怎么敢保证,江家一定是被冤枉的?”

    鸢娘起身,从宽大的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家父的为人品性你心里最清楚,不过我也无意与你争论江家是否清廉。”

    “冤娘是来复仇的,没有证据就没有证据吧,我只要把当年给我家定罪的相关人员全部杀了就好了。”

    鸢娘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居然当面恐吓上了,“就如前不久的贾家一样。”

    季尚书叹气:“贾家也是出自你手?”

    鸢娘点头,“是啊,不过贾家作恶多年,证据齐全,可不是冤枉他,不像我江家匆匆定罪。”

    说罢,鸢娘举着匕首上前,似是要当场把季尚书捅个洞出来。

    季清和双眼通红,明白了一切,他挡在季尚书面前,“可就算江家当年是被污蔑的,与我父亲何干?他们多年前就是好友,这些年也一直在我耳边提起江叔父,我爹明明什么都没做!”

    话音刚落,季清和便感觉到在身后的父亲浑身一僵。

    他心里咯噔一声,回头用探求的眼神看向他爹。

    鸢娘不想再搭理季清和,转而看向季尚书:“你若想活下来,就一五一十告诉我当年的真相。”

    良久,季尚书推开儿子,嘴唇颤抖着,面色是一种无望的惨白,“清和,你说的对啊,你的父亲在面对好友的求助时,确实什么都没做。”

    “意欢,佛堂里的信件,是你与他人里应外合拿走的吧?若不是你心中有底,今日也不会剑走偏锋,下毒逼问老夫。既然你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何事,我便告诉你。”

    “你江氏一门,的确是被冤枉的。”

    断断续续的话语似惊雷炸在耳边,苦求这么多年的真相,终于有了一个明确的答案,鸢娘愣怔了很久,无可抑制地产生了一股疲惫感。

    她惊讶地察觉自己比想象中平静,兴奋只有一瞬间。也许是因为她在心里默念过江氏清白无数遍,才能坚持复仇多年。

    “究竟怎么回事?”

    她没有落入季尚书的套话陷阱,依旧问着自己准备好的问题。

    季尚书心想果真是伶俐,自己儿子根本比不上,“当年,我和你爹江闵文,一同牵扯到了有关靖宁王的党派之争中。”

    其实是个老生常谈的话题,十年前北方异族进犯,战事吃紧,朝中需要做出决策。以靖宁王为首的武官主战派和以右相为首的文官主和派争论不休,最终皇上拍板决定,下旨让靖宁王披甲出征。

    那一年国库不丰盈,老王爷在出征之前,就在皇上的允许下除旧推新,主查贪污腐败,抄几家也好解燃眉之急,自然得罪了不少人。

    以右相为首,心虚而又不愿意让自己利益受损的官员,暗中采取了行动。

    可怜老王爷一把年纪奔赴沙场为国御敌,却被自己人背刺,断草断粮,援兵来得慢,否则未必会马革裹尸。

    要拖死老王爷,自然少不了各方打点合作,包括不限于粮草官,户部,兵部。

    当时的江闵文和季平州同为户部侍郎,自然也在收买之列。

    鸢娘不知不觉湿了眼眶,“所以,我爹是不愿意同流合污,才会被陷害贪污受贿?”

    季尚书闭了眼,“没错。”

    只有把不愿意的侍郎搞下去了,再提拔上来一个自己人,事情才能顺利办下去。

    鸢娘几步上前,用匕首指着季尚书,“那你呢!”

    季清和亦猛地回头去看季尚书。

    季尚书额间冒出冷汗,不知是疼的还是吓的,“我……不知该如何做。”

    他当年,怂了。

    他既不敢做大逆不道的事,若老王爷因此兵败,他会成为千古罪人……可他又不敢得罪强权,那是一整个连皇亲都不放在眼里的利益集团。

    好友江闵文是个刚正不阿的愣头青,在席上就掀桌子了,也不管官位大小,指着别人鼻子大骂一顿,愤然离去。

    而他季平州只是表面看上去严肃不好接近,实则没那份骨气,他一直小心翼翼做人,当他看到好友离开的时候,就隐隐感觉到他要大祸临头了。

    江闵文这一次甩脸子不止是打别人颜面,更是让他们看清了他宁折不弯的性格,生怕他转身去朝堂禀明圣上,只能杀人灭口。

    江家出事之前,季平州收到江闵文书信,他亦感觉到自已很可能性命不保,便向好友求助托孤,希望季平州将来能照顾他的妻儿老小。

    只是他没想到敌人比他想象中阴毒得多,一出手便害他满门。

    他更没想到,好友季平州从头到尾知道一切,却没有提醒他半句,更不曾对他的家人伸出援手。

    “我当年,虽未参与靖王一事,却选择了袖手旁观。”

    “这件事情牵扯太大了,你江家也不过是其中一环。稍有不慎,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老夫我死不足惜,可我的妻儿呢?我季家上下几百口人呢?”

    季尚书猛烈咳嗽,神情似是十分愧疚,又觉得不全是自己的错,“这些话埋在我心里十年了,正好今日说个痛快!意欢侄女,你爹的性子你不是不了解,若不是他太过刚直不懂变通,怎会导致灭门惨案!”

    鸢娘气笑了,“你不去怪设局之人阴狠恶毒,却怪我爹不像你这般苟且偷生?所以,你是怕被连累而选择了无视我爹爹的嘱托,终究是我爹看错了人!”

    季尚书突然落下泪来,哭得涕泗横流,“老夫没想奢望得到你,或是黄泉下你爹的原谅。这些年,我夜夜难眠,梦里皆是闵文的质问……我修缮了佛堂,吃斋念佛,好好教导清和,只为能赎罪……但老夫明白,你们都不会原谅我。”

    他抹了一把泪,看向鸢娘的眼神突然变得慈祥,“如今你得知了真相又能如何,案件如此久远,牵扯甚广,你一介女子,要从何处申冤?就算你运气好有了翻案的机会,也会有各种势力阻止你,想要杀了你!”

    “不若就留下来吧,嫁给我儿为妻,给你季伯伯一个弥补的机会。”

    季尚书似乎愧疚往事愧疚得神志不清了,这些话不止是鸢娘,就连季清和听着都刺耳恶寒。

    鸢娘受回匕首,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眼神看着他,“季伯伯,看来不止是我爹看错了你,就连我也对你失望透顶。”

    “我不知你是何时认出我的身份,但绝对比今日早。你若真心想让你儿子娶我,也不会任由纳妾礼举行。”

    “季平州,你是在侮/辱谁!”

    砰地一声,匕首被狠狠扔在地面,砸得季清和浑身一颤。

    季尚书还想狡辩,“意欢,你如此义正言辞,根本不知我的为难,难道为了帮江氏我便要不管不顾吗?你扪心自问,若当年受难的是我,你爹会冒着全族的危险对我季家伸以援手吗?”

    “会。”

    鸢娘不加思考,斩钉截铁道。

    她慢慢平静了下来,她反问道:“若我爹是贪生怕死之辈,现在的江氏定能如季氏一般,福泽深厚。”

    季尚书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连连大口喘息,差点背过气去。

    真相终于水落石出了,和解读出信件之后的预料不差几分。

    鸢娘虽连连嘲讽季平州,可惜她不得不承认世界上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爹爹刚正不阿,却不能要求每个人和他一样无私。

    季尚书是自私地无视了江家的苦难,却不是主谋也不是真凶。

    她的复仇目标越来越权贵了,往后的路势必翻倍艰难。

    鸢娘握了握拳又松开,从地上捡起匕首,转身离去。

    季清和心态一连被炸,此时他看着父亲的神情也是一脸失望。

    季尚书可以接受鸢娘的怨恨,却接受不了季清和对他露出的表情,他一瞬间抓紧了儿子的手背:“你……”

    他亲自教导出来的儿子,竟然对他失望了?

    季尚书企图欺骗自己,“难道你还没有看出来,这个女人从始至终就是利用你!”

    季清和也快要崩溃了,大声道:“我知道!我知道她是在利用我,我没有那么傻!”

    “可是确实是我们季家对不起江家!爹,我从小到大,你教我要实事求是,要正直正义,勇于做对的事,不谋私,不胆怯,为何你没有做到?”

    季尚书瞪大眼睛,无言以对。

    季清和终究还是看不了亲爹痛苦的模样,朝着鸢娘的背影追了过去。

    鸢娘离开的路上正好碰到抄家伙赶来的尚书府家丁,双方正要动手,季清和及时赶到喝退了他们。

    “你们快去请大夫,剩下的人守着老爷,放她走。”

    家丁犹犹豫豫的,还是被少爷喝走了。

    季清和不敢相信,仅一天时间,他们就从爱侣变成了仇人。

    他小心翼翼走近,触摸她的脸,“鸢儿……不,意欢妹妹。”

    “对不起。”

    十年来,鸢娘第一次听到仇家跟她道歉,不过她已经不需要了。她甩开他的手,“季公子,请自重。”

    季清和垂下眼眸,再次拉着她的手道:“对不起,对不起。”

    得知所有,他便认为鸢娘的遭遇是他们季家难辞其咎,“你想要什么样的道歉和弥补,我都会替我爹办到。我只求你放过我爹吧,他的毒已经很深,求你赐解药。”

    原本鸢娘眸中的冷意微微一顿,听到对方的话之后深吸一口气,“你能如何补偿我?”

    季清和清楚鸢娘不想听他说那些虚的,他想了好一会儿,小心翼翼道:“我陪你寻找证据好吗?我会劝我爹为你,为江氏作证,还叔父一个公道!我爹既然全然知晓事情发生的经过,他的证词一定有用的!”

    鸢娘知道对于季清和来说,变故发生得太突然,他能很快对她提出对策,也是有诚心了,“可惜,你太自信了,你爹那个人十年前就怕被波及,十年后地位都这么安稳了,他不可能会为我作证。”

    鸢娘平静地对待他比歇斯底里更恐怖,季清和后知后觉到即将失去的滋味,那是他祈盼了三年才求得的心上人,“我一定会劝他的!意欢,我会娶你为妻,我会照顾你的余生,求求你不要离开我……”

    他突然死死抱住她,似要把她揉进血肉里永不分离。

    却不想下一刻被她一掌拍开,他终于看到她因为他,情绪掀起惊涛骇浪,“别说这些恶心的话了可以吗?”

    分手的场面光吵还是有点干巴,一般这个时候,天空就会飘起满天细雨,才能烘托悲伤的气氛。

    细雨打湿了鸢娘的眼睫,微微一颤,倒像是有泪珠落下,“季清和,你口口声声说要补偿我。可若江氏未曾覆灭,我何须你的同情施舍?实话告诉你吧,我从来没有想过进你季家的门,一切不过是权宜之计。”

    “我江意欢本是官家女子,是大家之女,并没有打算做被人挑选的侍妾!”

    “可活着的不是江意欢了,是沦落青楼的花娘。在今日你得知我的身份之前,可曾说过要娶我为妻?我知道风尘女子配不上尚书府,你的爹娘绝不会同意。但你扪心自问,你提过吗?你可曾在你爹娘面前为我争取过?哪怕只是一句话?”

    “青楼的女子,即使你再喜欢,你心里也是轻贱的。就算你我两家没有这番恩怨纠葛,无论作为江意欢还是鸢娘,我都不会嫁给你。”

    季清和不可置信地后退几步,捂住自己的心口。他不是震惊平时在他面前总柔弱讨好的女子突然变得犀利,而是被问住了,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有的思想也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却能在细节中看出来。

    “所以承认吧,你对我没有自诩中那般情深。”

    鸢娘讽笑,“不过没关系,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一次次利用你达到自己的目的,你在我这里跟傻子一样好骗。”

    她再一次甩开对方的手,不管他听到后会如何愤怒心痛,“我今日便和你说清楚,你我两家,虽无血仇,我同样无法原谅。”

    “你敬爱的父亲虽未参与我江氏的惨案,却也犯了包庇之罪。”

    “我翻案的路上绝不会顾忌你季家,总有一日会将所有罪行公之于众!”

    即使她的路越来越难走了,她也绝不会放弃。

    鸢娘转身就走,突然听身后之人对她道:“难道我和贾公子在你心里,没有半点不同?”

    鸢娘忍下眼中的热泪,没有回答,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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