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肝炒饭

    这会儿,许抱月已拎着羊肝回了灶房。前阵子赚了钱,连砧板也安排上了,还挑了一块大而长的,方便揉面用。

    原先那个古法石头砧板也没丢。条件上来了,案板也该生熟分开。丰州无一物不金贵,现如今,水的问题解决了,柴火仍是个大问题。

    家里砍的那两捆,后来顾五郎给婆婆送了两捆,也全部到了她手上,将将用完了。

    看来,明日遇到那货郎,该和他打听一下。

    原先用来熬药的小风炉,架了口陶锅,咕噜噜冒着卤水的香气,里头有羊肝,也有从羊骨头剔下来的肉。

    而羊骨头,也在大锅里咕噜噜冒着泡,另一口灶焖的柴米饭也溢出了香气。

    羊肝炒饭的食材简单,胡萝卜是她能买到的,其它调料都是家里现成的。

    在切胡萝卜时,许平安丧气进来,烧火时更是问了一嘴,“二姐,午食吃炒饭吗?”

    “家里没甚菜,上回的洋葱我没有全种,还留了三个,羊肝配洋葱和胡萝卜炒饭,再吃一碗羊骨汤,你可喜欢?”

    “那五郎……能吃羊骨汤么?”

    许抱月轻笑一声,“他上回不是跟着婆婆吃过了么?再说了,他贵人事忙,指不定留哪里吃饭了,我们就不必刻意等着了。”

    “啊?”

    许平安和顾望津一块吃过饭,晓得他的肚量,抬着眼皮子,盯着锅盖边的白气看了好半晌——二姐,有煮五郎的饭吗?

    许抱月忙着去看卤水,倒是漏了他的心思。

    等卤好了羊肝,还没切粒炒饭时,小鹅子已经哒哒进来了,再不见方才的愁云,“二姐二姐,五郎已经过来了,还带了一个瓜。我们还吃炒饭吗?”

    许抱月:“……我还没开始炒,你且问问他是想吃白米饭,抑或是炒饭。”

    “好,我马上就回来。”

    许平安哒哒走了,顾五郎还在井边打水洗脸,同许抱月一样,对着这口老井观望了好半晌。

    “五郎,你想吃白米饭,还是炒饭?”

    不过几日,许平安已然拜服于他。

    顾家的马喜爱许家的小娘子,许家的小郎君转而青眼待他,也是合常理的罢。

    顾望津没眼看他那匹巴不得攀墙越院的蠢马,既而和颜悦色和许平安说道:“我来蹭你家的饭吃,还能挑了?”

    “那是自然的。本来二姐不觉着你会来,预备做炒饭呢。你若是喜爱吃白米饭配菜,便不炒了。”

    毕竟,在荒地,也是顿顿吃的焖饭,五郎那么挑剔的人,该是吃腻了。

    顾望津只恨自个儿过于体察旁人的心思,也怨这许家小马不会藏心事,尽数看懂了,心头郁郁。

    “我随主人家,你爱吃什么,便吃什么。”

    “啊?”

    这下,可难住了许平安。二姐做的饭食,他都爱。

    他再试图问问顾五郎,后者已然一举将他举过了土墙,霎时愣了一瞬。

    自小便不在父亲身边长大,逛庙会时,偶然看过一对父子,就是这样高高将人举起,去看的百戏。

    母亲和长姐,还有二姐,待他是极好的。可他也想念高大伟岸的父亲。

    顾望津不知此举竟教小郎君起了情绪,赶忙道:“你家盛情款待,若你一时想不到吃什么,便吃炒饭罢。”

    “……好。”

    许平安呐呐应下,再回了灶房把这结果告诉二姐。

    许抱月没错过他闷闷的声色,打趣道:“怎么了,五郎欺负你了啊?”

    “没……”

    许平安闷不作声继续烧火,看二姐从卤水锅里捞了一块羊肝出来,切片再切条,最后成了小粒。

    他不曾吃过羊肝,也不知父亲是否吃过。

    “待会油烟大,你若是不惯,把柴放好,我来就好。”许抱月再是迟钝,也看出小鹅子怏怏的。

    “无事……”许平安素来也藏不住心事,如实道,“方才,五郎把我抱过了土墙,我——想起了父亲。二姐,父亲……时常去看你吗?”

    一听这缘由,许抱月也愣了愣。不知是该说顾五郎平白无故抱小鹅子作甚,还是该委婉告诉他,她真的不大记得原身的事。大概是一具躯体只容得下一份记忆,她记得书外的事,渐渐地,记不得原身的生活。

    她给羊肝粒加盐、淀粉,再滴入几滴酒液,一边抓匀,一边想话哄着人,“父亲……官位不高,不好时时告假,也不常来。”

    “哦……”本该是料想中的答案,许平安听后更是失落,也怨自个儿多嘴。

    “不过,他来的时候,经常帮宋叔去地里干活,农活做得比大家都好呢,乡亲们都夸他,村里那些孩子都很羡慕我,常常要来家里带我去玩。”

    许抱月照着自己的设想,给许爹安排了一个既会打仗,又会种田,还很关心孩子的完美形象。

    “是这样吗?父亲可真厉害。”

    果不其然,许平安霎时激动站起,又追问道,“还有呢?”

    “还有……”

    “还有一次……”许抱月转身去舀了小一勺的羊油润锅,趁这一小会儿的功夫,又说道,“他休沐,想带我去镇上的集玩,可惜天下了大雨,我们只能在家里烤红薯吃。他也爱吃点酒,宋婶会酿酒,拿了酒招待他,那夜喝畅快了,还拉着宋叔比划呢……”

    许平安听得泪水泪水涟涟,不住点头,不停去想象父亲的形象。

    “我也会酿酒。你可会吃酒?等天凉了,我也酿一坛,留着冬日暖身吃,可好?”

    “好,我能吃一杯。”

    许平安破涕为笑,胡乱抹着眼泪,又道:“二姐你别笑我,我会长大的,来日和五郎一样,谁也别想欺负咱家。我……只是很想父亲,我十二岁了,却只见过父亲一次,那时我才五岁,若不是记性好,只怕早忘了他的样子。”

    他只是不想忘记父亲,而已。

    家里的日子再难,姐弟三人扶持着,渐渐也好起来了,他们连肉都吃上了。

    “我不笑你。”

    许抱月也轻轻一叹,改了主意,去拿了四个鸡蛋过来,直接打在米饭里。“上回,长姐和我说起了从前的事,我晓得她想看月亮,可青天白日的,哪里有月亮?幸好我是个厨子,有鸡蛋便有月亮。”

    许平安看着圆润的鸡蛋,便也想明白了。隐隐知道二姐也是要拿鸡蛋来哄自己,霎时红了脸,小郎君再弱弱道:“用四个蛋,也太费了些吧,我吃一个便好。”

    许抱月笑他的赤诚心思,将四个全打了,与米饭拌匀开来,又下锅翻炒,循循善诱道:“我是女子,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咱家就你一个儿郎,你得守着那金子啊。但光是想想,似乎很是遥远,也攒不到金子,可你看,像不像?”

    方才还是雪白的饭粒,已然成了金黄色,满满一锅,仿佛盛满了无数碎金。

    许平安忍住的泪,又汹涌而来。

    许抱月又赶忙找了个事情给他做,“哎呀,瞧我竟也忘了掐一把葱回来。你且去问问长姐他们。若是要,便在墙根下掐几根回来。我切碎碎的,撒在饭上,可好看了。”

    “嗯嗯……二姐,你等等我,我去问。”

    有了打杂的由头,许平安的泪也收了收。再去后院时,顾五郎正在给白鹤刷澡。

    这小祖宗的脾性是越发大了,不让它靠近许家土墙的作物,便一个劲儿围着井口绕圈,生怕不掉进去。

    花婆婆也当是个小孙儿一样宠着它,让他打了水上来喝不说,又拿出个刷子来,“你有了马,我和索尔提过的,也不知是多少银钱,和我老婆子推脱了好一阵,也不肯收。”

    “想来是他自己做的,不费什么钱。我白白占了便宜就是。”顾五郎接过那马刷,又对着白鹤笑骂一句,“它的命好,人人都惦记一二。”

    白鹤似也听懂了,咴咴叫唤着,享受着。

    许平安来时,顾五郎亦是不放心看了他一眼,谁知,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方才心事重重的小郎君已然不见,又是平日欢欢喜喜的模样。

    “五郎,你吃葱吗?”

    一高兴起来,连称呼都忘了。

    顾望津没回头,也听得婆婆是拄着拐杖进屋了。他木着脸点头,既而便看到小郎君又欢欢喜喜蹲在墙根下,对着翠绿的葱段,无从下手。

    许家种的小葱,满打满算不过二十日,便成了。

    顾望津不动声色指点许平安,“往下掐一点,往后还会再冒头。”

    “啊?好。”

    许平安将信将疑,洗葱的水也是从他的木桶里顺的,“炒饭快好了,你的马洗好了吗?”

    “快了。”

    “嗯。”

    许平安宝贝似的捧着那三根小葱翻越土墙时,又甚是不放心回头叮嘱一声,“白鹤,你得看着点呀。”

    “……好。”

    顾望津也不刷马了,就捏着下巴,围着土墙走了一圈。许娘子在府里培育种子时,看不出什么玄机来。而她要回的那一小碗种子,他厚颜讨了两颗回去,祖母和嬷嬷一日也不知要看几回,也问询荒地那边的长势好不好。

    看着迎风招展的叶子,顾望津莫名笑了笑。

    *

    羊肝炒饭呈来时,顾望津没辜负厨子的手艺,大口扒拉着。

    往常,他是不爱吃羊肉和羊骨汤的。吃过几回,竟也一直念着。

    羊肝的腥膻味也去了大半,吃着比猪肝细腻不少。

    这碗花花绿绿的炒饭,花婆婆虽也爱,但吃了小半碗,就停了。

    许抱月给她准备了专门的吃食——羊肝粥。

    老了肠胃弱,米粥要比米饭更好克化。

    她的巧思,不止在这处。

    午食只吃炒饭,略显单薄了些。家里再是拮据,她也用那块羊肝做出了花样,除了饭和粥,另有一份凉拌羊肝,一份许家的招牌菜凉拌沙葱。

    顾望津鲜少吃了个十足十地饱,也不急着赶回去,慢慢悠悠在井边洗碗时,便等到了人。

    “许平安。”

    “……是我。”

    “原是许娘子。是我眼拙了。”

    厨子许抱月拎着一茶壶,朝狗腿似的白鹤笑了笑,“我回来时,偶然看见了几棵野草,要吃杯草茶吗——白鹤。”

    白鹤昂首嘶鸣,顾望津垂眸低笑,手上洗碗的动作不曾停下——

    小娘子报复心,还挺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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