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

    申达店的阁楼,顾五郎坐着首位,申掌柜今日回话的神情无比肃穆。

    “五郎……人是确定了在马安巷。”

    但是,接下去的话,掌柜的回得艰难。一是那位夫人确是惨,家里尚未平反,又在孝期被人玷污了;二来,五郎也未娶亲,实在不好把腌臜事尽数报给小主子听。

    若是回头给老夫人知晓了,饶是厚颜如他,也心虚啊!

    “段小郎确是出了城,去宁远乡吃斋了。段掌柜也未去旁的地方,他家应该是有暗道通到马安巷。”

    桌子上,摆的是内城的舆图。

    段掌柜是段家仆,主子恩赏赐了姓,也住在段家。比申掌柜还年轻好几岁,却一直未娶亲,外头说是他受过伤,那处不行,不好娶亲坏了名声,便一直兢兢业业给段家打理田庄铺子。

    顾五郎只瞥一眼那张图,便看出门道来了。段家的宅院,与他摘榆钱的那户人家,名义上相差两条街道,但是中间是下田巷。白鹤失踪那天,大兄往那去过一次。

    连大兄都觉着是段家的人动了手脚。

    可真是意外之喜了。

    “找机会告诉许家娘子,往下田巷去卖酪,让许家姐弟亲自吆喝。”

    申掌柜一听便明了。五郎既然拿了主意,他也松了口气,尚且打趣道:“许家姐弟到底是年幼,又是外人,实在不好教人受了惊。老朽先往府里同老夫人多要几个人来罢。”

    顾望津只扫他一眼,不置可否,合上书册起身时,更是意味不明笑道:“祖母手下的人,还是大掌柜最得信任。若是大掌柜丢了,我向祖母进言,请她亲自来寻你。”

    “呵呵……五郎说笑了,老朽还得留着命给老夫人效力,万万不敢把自己丢了。”申掌柜笑呵呵送走小主子,略略收拾了,也预备去府里拜见。

    *

    翌日,许家的小货车便进到了巷道。

    时辰也早,除了去集市的仆妇,几乎没有人走动。偌大的巷道空荡荡的,小娘子的吆喝声,清亮动人。

    “卖酪,一碗一文,新鲜的酪,卖酪咯……”

    许抱月喊了好一段路,临近某一户人家时,许平安捏着钱袋子,再深吸一口气,由着他来吆喝,“卖……酪……”

    家里卖去数十桶酪,他还是头一回喊出声,喊着喊着眼里不禁蓄了泪。

    在高楼看戏的人,像起风的沙尘,细而密,有冷笑的,也有打趣的。

    “到底是读书出来的小郎君,不过是嘴皮子一张,哭甚?”

    说这话的,是五郎这边的人。他从军里换防回来,没和许家姐弟相处过,说的自然也是寻常人最最真切的想法。

    申掌柜也在此处坐镇,直接啐他了一句:“你光会使刀枪了!这小郎君又不是校场里的石墩,由着你摆弄,你可仔细掂量着罢。”

    那汉子也不恼,目光一动不动盯着外头的动静,如常笑道:“掌柜也知我是个粗人,小郎君或小小主子,便给个准信呗。”

    他是顾将军麾下的干将,官位没提拔,一是他不爱那些虚名,求了几次才压下。

    再推,也该扎眼了,计划着今年请封。折子还没递上去,南边出了那样的事,顾将军召他过去说话。

    他脑子直,径直说道:“那将军还是别提拔我了,我就爱当个无名小兵,来日真要出什么事,我也能活着。”

    这话,像是贪生怕死,气得一贯温和的军师要拿茶杯砸他。还是顾将军笑着拦下了。

    “有你这话,我便也能将五郎放心交给你。来日,真要出了什么事,还请你帮着照看他。”

    “那是自然,将军的儿子,便是我……”

    “好了,滚出去领赏。”

    将军的儿子,能是他儿子吗?

    军师将这憨货推了出去,再跪下同将军请罪,“高杨性子直,说话糙,将军切勿往心里去。”

    顾将军让他起来,指着厚厚那沓公文,眼神再一转,“陈将军一去,南边尽数换了人,那些人于边防之事不熟,他们却还试图染西北。话糙,理却还是那个理。”

    文臣最爱玩弄权术,武将若非世家,再无姻亲在朝中助力,前路实在是难。

    今朝,不管是先皇还是当下陛下,但凡是能叫上名的武将,几乎都亲自指了婚。女方家,多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多半是拘在京里,要紧的衙门,是半分不沾。

    眼下,高杨是笑呵呵的,占据利好位置,只为守着两个见风倒的人。

    许家姐弟的吆喝,在府内的人自然是听到了。这会儿,能掌事的主子都不在。

    那几个人同上回被顾五郎攀上院墙一样骂骂咧咧的,“那小兔崽子,就不该好好地放他回去,吆喝得多带劲,生怕人听不到似的。”

    马安巷僻静,住的人家金贵,平日走街串巷的小贩也不过来。

    “他们不过是个流放的罪臣,不熟悉各处的事,再被人从市集赶出来,只能四处吆喝卖酪,不是人之常情么?”

    坐镇后方的顾五郎,是这样同底下的人说的。

    顾老夫人早起在念佛,看孙儿抄着经书,虔诚严肃,也不禁一叹,“小申昨儿特意过来见我,说是女眷的事,不好尽数禀了你。”

    “是有这回事。”

    顾五郎也不在意,继续蘸墨写下一句。

    “那些人的心蒙了尘,便是观音大士的净瓶也洗不干净。”老夫人捻动佛珠,叹了叹气,不甚明亮的眼眸也闪着泪光,“凡俗人的凡俗事,观音娘娘也是管不着的。我年纪大了,听这么乱糟糟的,也觉着力不从心。”

    “祖母就少操些心罢。这琐事,既然父亲信任我,交由我来做,孙儿便胡乱理一理,左右也没有比原先更糟的了。”

    顾望津惯常是会逗她开怀的。老夫人笑了笑,又道:“那自然还是有的。若真是他家做的,便是倚仗我们两家的世交之情。”

    光这点也是不够的。段家倚仗的,是一门忠烈的军功。

    且说那马安巷里,狄夫人已数日水米未尽,她身子又有伤,伺候的人不敢用强。

    大夫诊脉后,由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押着,侍女一口一口给她灌下米汤。

    狄夫人挣扎不开,呛咳数次,不说发髻散了,面上糊着的也不知是米汤,还是自个儿的口涎。

    即便是流放三千里,她也不曾这样失礼于人前。

    “你们杀了我罢,杀了我罢……”

    那些婆子再按着人回榻上,依次给她手脚绑上布巾,连口中也不放过,就怕她咬舌自尽。

    除去这点,侍女也不敢苛待她,就着木盆里的温水,一点一点为她擦拭那些污渍,柔声规劝道:“夫人且放宽心,奴婢的命都是夫人的,怎么敢折辱您呢?夫人放宽心,尽可使唤奴婢。院中的花草,房中的古物,样样皆是夫人的,只待夫人垂青赏玩。”

    和她一样,也是被赏玩的。

    狄夫人咬着布巾,呜呜哭着。她自闺中识字起,便不曾落泪。

    即便得了夫君死讯,也不曾哭过。她未曾诞下婴儿,夫君亦未另娶妾室,他说过,狄家男子未满四十,不得纳妾,便是到了四十,只怕夫人也有了麟儿,纳个劳什子的妾?老子当年求娶佳妇,便是为了今朝冷落的么?

    她也是发过誓的,苟活只为平反那日。她没有给狄家留下血脉,这消息,只能由她亲自烧纸告祭了列祖列宗。

    内室里折腾了小半天,狄夫人哭也哭累了。伺候的人还未松口气,一声声清亮的吆喝攀墙越院。

    守卫的汉子很是警觉,手持长枪立在一旁。

    狄夫人死寂的心,忽而又升起了点点火苗。这是许家二娘子的声。

    她说要来城里行商的。那日也是看着自己进了段家的。

    一定是衙门里不管,她亲自来找的人。

    “呜呜……”

    她奋力挣扎着,教那些婆子又进来按住手脚。

    “姑娘,你且来看看,我们粗手粗脚的,不按着,叫她跑了;使了劲,再伤了人,这一条命也不够用的。”

    侍女进来,也只示意她们松开,再恭恭敬敬给狄夫人行礼,“夫人怕是不知,我们这巷子是不允许人来卖酪的。那位娘子或是你的亲眷,不说是不是来找的你,只怕人还没走近,就教巡街的衙役给赶走了。”

    她容貌俏丽,态度也恭敬。

    狄夫人只觉出毒蛇一样的阴冷。这是入府了,管家拨给她使唤的人,柔善恭敬,不曾想头一夜就在茶水了下了药,教她落了恶魔的手里。

    她渐渐也不挣扎了,心里也说不清是希望许家娘子走近来窥见端倪,或是早早出了巷子,免得平白惹了祸事。

    她撇过头,不再看这些人伪善的面目。耳朵却是竖得高高的,只为确定许抱月走远了没。

    侍女即便是将话说得满,可心里也是稍微打鼓的,亲自候着廊下,来回走了几步。

    不等巡街的衙役将人赶走,那声吆喝却是越来越近了,不止一个女声,还加入了一个小郎君的声。

    “卖酪……一碗一文……”

    许平安头几声喊得艰难,可一想到狄伯母落在歹人手里,越喊越顺畅,也越嘹亮。

    “卖酪,新鲜的酪,一碗一文……”

    许抱月听了也很是欣慰。小鹅子走的每一步,都是巨大的铺垫。

    可惜,这巷道走了大半,暂时也看不清哪家可疑。身在局中,果真看不大清。

    她按捺住极大的好奇,才没抬头往上看一看。也不知顾家小腿,此刻是在哪处高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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