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的独处，也不过片刻，许平安便起了，揉着眼过来，才要拿木桶去打水，许抱月笑眯眯拦了他。
“平安，你猜婆婆的井，有水吗？”
“啊？”
许平安残留的睡意，也被赶走了，惊喜蹦了起来，“当真是来水了啊？可是上回五郎下去，说没有的。”
“上回……或许是真的没有。这不是又下了一场雨吗？或是今年的雨水充沛，地下水一多，这水自然就冒头了。”
“是这个理。”
什么缘故都不要紧，许平安又窃窃咕哝 着，小脸泛着些不好意思的笑，“可这井，到底是婆婆的，我们——她善心，肯教我们用。若是旁人都过来……唉……我晓得这不是我们独有的……可是婆婆喜爱清静，若是大家都来……”
许抱月也愁这个呢。
不止打水的事，人一多，石屋的全景也教他们看了去。前儿没看仔细，不觉着有什么不同，可是如今她连菜都种出来了，家里的小食摊也支楞起来了，就怕人眼红呢。
顾五郎在屋里头，和花婆婆说的也是此事。
“这口井，说来也是个怪事。我们来时，什么都没有。住了十几年，都是从河道取的水。”
许家姐弟就在石壁外，自然也听着婆婆说井的来源。
作为穿书者，许抱月比任何人都好奇这口井的来路。
“似乎是在天景十八年，我去林场那边做完活回来，便有了。住了十年的地方，忽而多了口井，为避事端，我还向衙门里报备过。那时的县老爷，还不是如今这个呢……”
顾望津面朝后门侧坐着，听着也淡淡笑着。许家姐弟也不知几时停止了说话，后院空旷，细听之下，似乎真的有水波之声。
关于枯井的来源，他也不止一次听花婆婆说了。这回听完，也照旧安慰几句，再出去。
停了说话的两人，正杵在墙根下听壁角呢。
顾望津微微侧头看了看婆婆，再无声笑了笑，抬手招呼他们去山坡走一走。
“一家有井，惠及百户。”说话的，正是提出要走的人，“但是，这口井，既不是众人齐心打的。故而，在我这处，也没有前人挖井，后人吃水的美德。这井，是婆婆的私产，你们善心，自然有善缘。
许平安，听到了没？”
“晓得。”
许平安呐呐应了一声，再觑着他异常郑重的脸色，再呐呐问道，“五郎——”
“作甚？”
“我能和你打听，这口井，是谁打的吗？”
“不能。”
“……好罢。”
顾望津没给他讨价还价的机会，又赶了他走，“我困了，要眯会儿。你家吃午食，来喊我。”
“好。”
大抵是过于震惊，许平安已经忘了自家吃午食，关顾五郎何事？
走时，甚是不放心回头看了好几次。
山坡背阴，是不大热。可地上湿气也重，五郎这样躺着，好吗？
许抱月留在后院喂白鹤，看只有小鹅子回来，又是一脸闷闷，问了缘由，也有些吃惊。
许平安有些不好意思说道，“二姐，我们午食吃什么？”
早上的一桶酪，已经由酒家定下了，他们无需进城去，只需做凉粉。
“等会儿日头大了，天一热，胃口总不大好，你若有什么爱吃的，只管和我说，我做给你吃。”
“好啊……那……”许平安有些心虚，控制着不去看山坡的人，眼珠子也滴溜溜地转，“能不能再吃一顿凉皮？二姐做的凉皮，比我在京中的食摊吃的还筋道，拌料也香极了。”
这凉皮，是给谁做的。姐弟二人心照不宣。
等做了，许抱月给婆婆送饭时，也送了一份到山坡上。
顾望津说困，是真的困。
迷迷糊糊又是在书院的后山，夫子在书舍里，不断走来走去，不住说道：“我明明把铁锹放这儿的，怎么不见了……怎么不见了……我要去挖井的……”
外头盛名远扬的侯老先生，终究敌不过岁月，不仅老了，更是得了忘症，把毕生所学都忘了，独独记得一事。
挖井。
“五郎，你可看到了我的铁锹？”
因着他去得最勤，夫子勉强记得他。
“我……”
“是你把我铁锹藏起来了？”
夫子忽而发了狂，就攥着他手臂，厉声喝道，“把我铁锹还来……”
尚未足十岁的人，呆愣在原地，连手里的药碗也打翻了。
老师的病，越发重了。
“喂……”
许抱月瞅着手腕这只大蟹钳子，将凉皮挪了挪，再俯身去拍了拍被梦魇住的人。
“顾五郎，午食了，起来吃饭了。”
光叫着也没用，许抱月下了血本，竭力控制心神，指尖随之冒出了点点灵泉。
就着这股清凉，她去拍拍昏睡的人，才第一下，人就醒了。
睁着墨玉一样的眸子，带着蒙蒙水汽，仿佛刚才矿脉冲出的玉石一般，未经雕琢，自然，也更惹人怜爱。
二人就这样对视了好半晌，还是许抱月先行回过神，举起手臂，打趣道：“厨子的手，很是金贵的。”
“嗯。”
顾五郎带着浓重的鼻音，松手之前，还下意识再握了握。他侧身躺着，瓮声瓮气问道：“许平安呢，怎么没来喊我吃饭？”
他嗅到了那日一样的香气，那些幼时不曾得到的温情，在久睡初醒时被无限扩大，连八尺之躯都容不下，以至于垂涎眼前人。
又下了一场雨，初夏的牧草已然长了起来。许抱月也坐着，再将那海碗的凉皮端到他面前，忽而笑了笑。
顾五郎这样，实在是像极了——流浪野外的小狗狗。体型之巨，倒显得越发可怜了。
“平安没忘。”
“嗯。”
顾望津以手为枕，侧躺着，掀了眼皮看这碗满满的凉皮，唇角翘翘。
“特意央我做的凉皮，又只拨了七分满，厨子还道是今日失了手，不合他胃口……”
许抱月坐得一侧，也难得歇了歇，再托腮望着云团舒卷。
又是厨子又是手，顾望津自然晓得了自己的杰作，当即看着她垂着地上那只，不甚白皙，但五指修长，想起那些个合心意的菜肴，愈看愈发沉迷。
“你若是累极了，我回去拿个篮子给你装回家吃。”
厨子看累了云，又贴心建议道。
顾望津心头胀满，又耍起无赖来，蜷缩着身子，喟然叹息：“食客累极了，走不动路，回不了家。”
幼时他在京里，虽有一众仆役，但总是孤单得很。开蒙后，夫子讲了诗词，他读塞外风光，无时不刻想着回家，回丰州的家，而非困在京里的牢笼。
“许娘子。”
“嗯。”
许抱月也不知他是梦着了什么，能教一贯活泼爱笑的人变了模样，要不是她“略知”剧情，都要怀疑顾五郎被夺舍了。
“流放日子，难过吗？”
“我说不难过，定然是违心的；细想一番，家里米面皆有，除去没有新鲜的菜蔬瓜果，没有便捷的水源，倒也不算十分难过。”
许抱月如实道。
不想竟是这样的答案，顾五郎听后略一怔忪，随后低低一笑，“你这般自得其乐，想来也是不难过的。”
——也不知来日轮到顾家流放，他是否也有此心。
“许娘子。”
“昂？”
这位大少爷，约莫是有起床气的，赖了好一会儿，许抱月也有闲心等着，挑了话和他说着，“狄夫人的事，有进展了吗？”
“有些眉目。”
这事的棘手程度，也超出了顾望津的预料。心头的那些愁绪也散了散，他一骨碌坐起，捧着那碗凉皮，又笑了笑，“睡久了口干，能否请厨子替食客打桶水来？”
“稍候。”
许抱月一向好说话。顾小腿再烦，也不及男主烦人。
顾望津捧着这碗有别于寻常厨子的凉皮，眼神晦暗不明。
那位狄夫人的去处，说出来都脏了她耳朵。
*
丰州内城各处的巷子，多以动物命名。如雁回巷，紧挨着的马安巷，再往后，便是县衙和段家的宅院。
马安巷中的一户人家，庭院深深，胡杨高大。侍女模样俏丽，却愁容满面。踟蹰许久，她端了污水出来，来不及收拾干净，往来小厮又告诉她，掌柜的过来了。
她扑通一声，径直跪在堂屋请罪：“奴婢……”
话没完，段明先是一笑，“你一贯是府里最伶俐的，怎么到了这儿，也施展不开了？”
“掌柜的恕罪，奴婢实在是脑笨……”
狄夫人已绝食数天，全靠参汤吊着。侍女战战兢兢，无能事小，坏了主子的大事，才要命。她只能自保举荐旁人，“奴婢再如何，也是巧主子调教出来的。”
提起巧娘，段明也曾想过。只是她最近被顾五郎盯得紧，折了她一个不打紧，别将火引进来才是。
“你且告诉夫人去，一味装死，此事便能过去了么？她见识广，想来也曾听过一词。”
外头日光正盛，可屋里凉飕飕的，侍女垂着脑袋，颤抖着手指，终是听得“奸.尸”一词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