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葱盒子

    许抱月扭头盯着他的眼,黑瞳里,有笑,有亮光,唇角也微微翘着。

    束起的发髻,和拔地而起的远山一样。

    旁人远远站着,总看那山高,却看不清山里的风雨阴晴;她,亦如是。

    许抱月无法发出声音,也无法想象那只真正的白鹤怎样死去的。半晌,她好不容易挪开了目光,脑子一片混沌。

    顾望津还在戏谑道:“我哄你的,谁会记得一只鸟儿的忌辰呢……”

    说罢,人是哒哒走了,马尾一甩一甩的,仿佛灵秀的树冠在大风中簌簌摆动。

    此情此景,许抱月不去深究话里的真伪,只轻轻一叹:顾小腿一副好皮相,当真是惑人。

    *

    家里头,许平安将缸底下的水舀了出来,给小鸡仔们添上,又给脸盆也添上,刚要出门去打水,迎面就见着了二姐——

    还有,顾五郎。

    大抵也是见多了,这回,他连“啊”都没有,反而略略探头往顾五郎身后看了看——嗯,没有白鹤。

    顾望津也是一脸促狭看着他,再道:“小郎君起了么?正好,我也要帮婆婆打水,你悄悄的,往后院去,把那木桶拿出来给我。”

    于是乎,土屋的人家早起又看到了许抱月定亲的汉子过来帮着打水的一幕。

    前两日,众人一致觉着许家的眼皮子浅。可日日得辛苦去河边打水,有些人在心里也暗暗嘀咕:城门校尉,这官是低到了尘埃里,可人看着是真不错的,肯卖力干活,又会顾家。农户养女到底也是有些眼光的。

    农户养女许抱月在自家灶房里,预备给他们做道新鲜的菜来。

    后院的沙葱,根已经扎进土里,彻彻底底活了下来,葱郁到足以割一茬来做顿沙葱盒子了。

    起火烧了一点热水和面,一半用热水,一半用凉水,用筷子搅拌的时候,许蘅若也起了,淡淡问了一声,“预备做什么?”

    “沙葱盒子,长姐你吃过韭菜盒子吗?”

    “嗯。”

    家里的朝食,素来是吃得简单,她也听到许平安去而复返的声音。

    想来,又是顾家那位郎君过来吃饭了。

    厨房的角落,还有一篮子的鸡蛋,也是顾家送的。

    两家的牵涉是越来越深。

    许蘅若不担心,是假的。她往架子上拿了个大盆,预备帮着择择菜,“妹妹,从前在宋叔家,每日都做些什么?”

    “昂?”

    许抱月搅面的动作顿了顿,心道:那破书也没写啊。

    “小时候,是跟着宋婶在田间地头玩一玩。年纪大些,宋叔家里没有孩子,地里忙时,我也会去帮一帮,不过都是做些轻便的。”

    “我在闺中,比不得妹妹,多多少少也知农耕之事,看人力,更看天时。”

    前世里,那片荒地,最后是落在大公子手里管着,即便是给足了肥料,又派人仔细照看着,最后收成的玉米,实在是补不平。

    老夫人宽和,顾将军也晓得那地贫瘠,面上没苛责。可外头,终究是几个不一样的声音,不外乎和现如今的流言一样,说顾家的儿郎仗着权势,往荒地里糟践水肥,末了也种不出多少粮食。

    这事,本是极小的,最后竟呈到了龙案前。

    唉……

    许蘅若的担忧,许抱月看在眼里,又不好直说手里有灵泉的事,只得含糊其辞道:“家里头的菜园子,也是由我照料的。像玉米,也是种过的,玉米棒子个个饱满。”

    许蘅若帮着择完了沙葱,也不再赘言,转身去烧火。

    许抱月望着她无一处不秀美的身影,若有所思。原著里,女主的灵泉只拿来做菜泡茶,不曾用在别处,自己算是开发了新用法。

    许蘅若烧着火,没等锅热又说道:“妹妹取点羊油来罢。”

    “好。”

    招待顾家的儿郎,用些油,也是应当的。她倒了少许油,再取了四个鸡蛋打散,倒入锅中,用筷子不停搅动,直到变成金黄色的鸡蛋碎。

    择好的沙葱切碎,也加了少许的油搅拌,以防出水干瘪影响口感,再将鸡蛋碎加进去,调好味,许蘅若也将面皮擀好了。

    对着那一张张堪称完美的面皮,许抱月心绪复杂,原本女主摆烂,多想摇醒她;如今,她能进厨房来搭把手,自己又开始犹豫,是否要拉着她往剧情上靠。

    许蘅若是九转的心思,擀好皮,尚且面色淡淡,说着口不对心的话,“好歹我也是长姐,总不能让平安在客人面前失了礼数。”

    “哦。”

    ——那没事了。

    许抱月偷偷抿嘴笑了笑。别扭的女主,也挺可爱的。

    她面皮厚,也拉着许蘅若一起包,“他们一道打水,想来是要比我们平日快些,长姐若不帮一帮,妹妹可要丢平安的脸了。”

    许蘅若再是轻嗤一笑,也没像往常一样走开,帮着包好了沙葱盒子,再看着妹妹手持两节削尖的小木棍,仔仔细细给面皮边缘压出花纹来。

    “平安虽是男子,也喜爱好看的事物,长姐你可别告诉他,这是特意为他压的。”

    “……是。”

    许蘅若转身去烧火,垂眸笑了笑。

    灶膛的火将尽,水缸已满。许平安刚刚由顾五郎指点着如何吸气运气,这几趟下来,倒是比往常更轻快些。

    大功臣自然是被邀着共进朝食的。

    “你——要不要在我家吃点?”

    话是说出的,可人是别别扭扭侧站着,目光也不敢看他。

    顾望津晓得他得为两个姐姐的清誉打算,正要推辞,许蘅若从里头出来了,声色淡淡道:“平安,请客人入内用饭罢。”

    “长姐……”

    许平安霎时喜形于色,就差跳起了。这会儿,他终是大大方方,拱手作揖道:“请郎君入内用些饭食罢。”

    顾望津瞟了一眼走开的许家大娘子,心道:看罢,许家大娘子素日就这样,恨不能躲得远远的。那日在井口训诫他时,倒像是他家里的长辈一样,颇具威严。

    “那恭敬不如从命。”

    许家的朝食,他也吃过几回。往常是碗稀粥,一小碟的凉拌菜,再配一个馕。

    今日,意外多了股鸡蛋和面皮煎油的香气。

    许平安就坐他对面,心里是不停打鼓。他是晓得二姐的手艺,更晓得顾五郎挑剔的舌。也不知今天的新菜能不能入了顾五郎的法眼——他要敢皱眉,自己就敢一笤帚把人扫出去!

    顾望津不晓得小郎君百转的心思,见着了那满满一海碗,不禁说道:“昨儿在家,才说起丰州不大好种韭菜,念起韭菜的滋味,总得用沙葱来替一替。今日是望津有口福了。”

    “五郎客气了。请用。”

    许平安占着个小小主人的名头,礼节周到请他用饭。许抱月要去给婆婆送饭,许蘅若便也不跟着他们一块儿吃,自个儿在灶房听他们齐声赞着沙葱盒子的美味。

    再看看着自个儿咬出的月牙儿,也释然笑了笑:罢了罢了,左右是躲不开,且好好走着去罢。

    *

    宾主尽欢后,许家姐弟该出门卖酪了。顾望津照常帮着推过那段难走的土路,在禄水河边,想着引水的法子,顺道想想那车子何处该改改。

    另一头,满载的木车将将近靠近内城的石板路,已有几个孩童围了过来。

    “阿姐,我要一碗酪,钱。”

    “我也要一碗。”

    “我也是。”

    ……

    官话说不大利索,也不妨碍他们争先恐后把铜钱递过来。

    许抱月和许平安对视一眼,由着他收钱,自己揭开木盖,给他们舀了足足一碗酪。

    本就是心心念念了几日,再看比上回还满的分量,个个笑开了,“阿姐,等会儿我们带你去个好地方,她家能把你的酪都买了。”

    许抱月配合点头,再打趣道:“不能是我们顾将军家吧?他家,可近不得。”

    “不是不是……但她也和顾将军家一样厉害。”

    “好,那我先多谢你们了。”

    许抱月也笑眯眯等着他们吃完,许平安将铜钱收在荷包里,不由看了二姐一眼。

    姐弟二人是一样的心思:和顾将军家一样厉害,不会就是段家吧?

    “卖酪咯,一碗一文钱,香香的酪,新鲜的酪……”

    停业几日的好处,便来了。这群孩童,吃美了,自请替她吆喝。

    嗓音清亮,笑声灿烂,不少人家看了都乐意来问一问。

    他们便尽责说着,“婶子你买一碗罢,我们等了好几日才吃着,保证好吃。”

    那妇人笑了笑,反问道:“不好吃,你可赔我?”

    “那……你不买便是,等我们带阿姐去古丽家,她家会全买下,你想买也买不着了。”小郎君身量高些,将将到大人的肩头,说话也底气十足。

    许抱月这摊主反而是闲了下来,就在一旁笑眯眯等着。

    初夏的晨,远山的雾气还没散尽,像酪一样挂在碗壁。

    一路走走停停,也卖出了五六碗酪。

    到了一座仿四合小院前,那个最是伶俐的小郎君,上前去叩门,还要理一理身上的衣襟,再轻咳一声,“有人在家吗?”

    经过一路卖力的吆喝,少年郎清亮的嗓音已略略沙哑,再刻意放轻了,仿佛红柳拂面过。

    许抱月看了直抿嘴笑,许平安也听得二姐隐忍的笑,有些不明所以。

    许抱月对着小鹅子这尚未开窍的模样,又痛惜一叹——年少青涩的情感,最能动人。小鹅子再不早恋,都该当爹了。

    不多时,终是有个老妪过来开门,见了是他们,面色却是不大好,“甚么事?”

    “古丽——前些日子说,如果看到了卖酪的,便带他们过来。今日,可算是等着了……”

    “不见不见,酪家里有的是,走开走开,别来扰人清静。”

    “可是古丽……”

    “娘子的名讳也是你们能叫的?真真是一点教养也没有。再不走,我赶人了。”

    “诶……”

    闭门羹,许抱月不是第一回吃,连忙上前拉了他,再低语道:“我多谢你们了。既然古丽不在……”

    “在的在的。她说家里有个老婆子,日日拘着她学什么汉人的书画,又爱念叨,烦人得很。”

    小郎君边说还边回头,恶狠狠盯着那婆子,“定是她将人拘在里头的。唉……”

    萨尔人,是草原的部族,逐水草而居,但是近些年,牛羊殷实的人家,也渐渐在城里头生活。

    许抱月无法多说什么,谢过他们,和许平安推着小车往下一个巷口走去。

    原不过是个小插曲,可待他们小心翼翼护着东西拐弯时,不经意抬头,入眼是翠绿的叶,以及小娘子鲜亮的衣裙,和草原各色的花儿一样绽放在墙头。

    许抱月终是晓得了这个名字的含义。

    古丽扬着马鞭,作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在他们惊诧的目光中,从院墙上跳了下来,稳稳当当落地,再灿烂笑着,“许姐姐,可算是等到了你们。”

    许抱月刚要上前,发现车子没推动,再侧头——发现小鹅子已经背过身去。

    好极,自小便是个君子。

    也是听到了落地声,许平安这才捏着衣角转过头来。

    古丽直起身,又是潇洒走来,如常和许抱月要一碗酪,将要摸钱袋子时,才发现腰间空空。

    “啊,我走得急,竟连银子也忘了,阿姐你等我——”

    “别别别……”

    眼见着人又扒拉着院墙,试图再爬进去,许抱月连连喊住了她,“我前两日听白山大人说,他曾去找你问过话。”

    “嗯嗯,就问我看到那个汉子没。”

    古丽回过身,径直看向许平安,“他说如果那日看过他,那就不是他偷的马。”

    说马,看他作甚?

    许平安面色微微发热。

    许抱月一个劲儿想笑,边舀着酪,边问道,“那你是怎么说的?”

    “马——都没找回来,我便说我没看过他。”古丽理所当然道。

    “……”

    许抱月当即哽住。好家伙,这不妥妥假口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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