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事”

    城西荒地的种植,暂且停了下来。

    顾五郎带着图纸回了府,再请老夫人调些大豆种子出来。

    祖孙之间向来没有多大的秘密。为何要大豆种子,总得有个缘由。

    她眼睛不大好,看不清画,但听孙儿一说,主持中馈多年,便也听出了其中的门道,“这法子极好,嬷嬷,即刻拿钥匙去开库房,五郎要多少种子,速速去拿,多拿些也无妨。”

    金嬷嬷忙不迭应下了。

    顾五郎还在笑,又拦了将走的嬷嬷,“祖母便是开怀,可也别惯着我。给得多了,我还得把多的豆子背回来,好不辛苦,嬷嬷照着数量给就是了。”

    “是,奴婢晓得。”

    城西那地,本就不好,再有白鹤失踪一事,流言四起,说是顾家不惜人力物力,给只为给顾五郎贴金,打发时间的。可她晓得,这是承载了主子和五郎的苦心。

    若是找着了玉米减产的原因,只怕是要传千秋万世的。

    顾五郎暂时也没想那么多,老夫人先是笑道:“那许家娘子,可还会旁的?”

    “没有旁的了。”顾五郎顺势道,“家道中落,她会藏拙,若不是有事求到我跟前来,只怕还不肯献上这法子呢。”

    “会藏拙好啊,乱世里,一味显露自己,可该如何自保。”

    老夫人既而又问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依着我们两家的交情不能给她办的。”

    本也是笑谈,顾五郎却是正色道:“那还当真不能。”

    因为段家,与顾家的交情,远比许家这一个饼子一碗凉粉来得深厚得多。

    *

    玉米大豆二加三种植法,不消多久,又呈给了顾将军,连带着许抱月的诉求。

    顾将军听后,也略略顿了顿,再反问道:“哪家?”

    “段世伯家。”

    顾五郎适时为他拨了灯,再添了茶,如话家常道,“说来父亲或许不信,那日,儿子在荒地那边,正好看到他们三人路过的。而后,我回城时,只剩姐弟二人站在段世伯家门口,确实像是送她去投亲的。”

    顾将军把东西搁一旁,茶也没喝,霎时沉了脸,“后来呢?”

    “前日在找白鹤和许家小郎君时,城里的人家几乎都上门查访找过了,都没有找到这位夫人。或许是不在城里了,不然儿子明日就将这话回了她?”

    顾五郎是笑谈,却很是认真的模样,反而是教顾将军气笑了,“你小子不过十九岁,就和你老子玩欲擒故纵呢。你若真要拿这话去回,早该回了,何故说给我听?说罢,让我看看你这小狐狸肚子藏着几条尾巴。”

    顾五郎再老成持重,也尚且没有弱冠,便笑道:“儿子有几条尾巴,父亲自然是清楚的。我不过是看这法子不错,不能仗着家里的权势去诓骗一个小娘子的安身妙法。再说了,若真有一个妇人在丰州的城内无故失踪了,说不准城里藏了什么狼子野心的人,与大局也是不利的,不如就趁此再来查一查。丰州虽有褚大人坐镇,到底是吏部的任命,也不是父亲麾下的人。”

    这事,和顾家的窃马案,和许家小郎君失踪一事,也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顾将军手握十几万大军,自然晓得其中的厉害。“你既是有怀疑,便去做。只一点,明面上,不许教人看出我们顾家对段家的不敬来。再怎么说,你段世伯家的军功,也是在那儿摆着的。”

    顾将军话撂下了,顾五郎却摊手不干了。“这带刺不讨好的差事,我一个只会吃吃喝喝的顾家五郎实在是办不了。近日父亲不是在家么,身边的亲随拎出来一个都比我强上许多。父亲且看公文罢,儿子还得回去伺候祖母用安神汤呢。”

    “站住。”

    顾将军当真是给这无赖的小儿子气笑了,“你亲手挖回来的烫手山芋,你自个儿不处置,还好意思拉着你祖母的大旗?这事,便是要你去查,你不接,老子去开祠堂请家法去了。”

    “好罢。父亲大人有令,儿子不敢不从。”

    顾望津收敛了笑意,恭敬给他行了礼,才要转身,又被叫停了。

    “你——和你大兄说过了吗?”

    “还没,父亲的院子和祖母挨着,我是先过来的,时辰还早,儿子再去一趟。我和段世兄到底是隔着年纪,自幼也没在一处,想来大兄和他亲近些,由着大兄去问询一二,也不突兀,甚好甚好。”

    “顾五郎。”

    顾将军砸了本兵书给他,“我可不管你是装糊涂,还是真傻,这事,既然要查,不说段家那边不可走漏风声,你大兄也不可。”

    “啊,父亲,这可是你说的!”

    “就是我说的。”

    顾将军起身,揽了他在身边,又说起了白鹤的事,“你看看人家给你大兄送了什么?若真要比,那也是他们世交兄弟的情义,自然比你这个两手空空的人深厚许多。”

    顾五郎面上是笑的,可眼神到底黯了黯,一时没言语。

    顾将军为人父,也是从人子过来的。这兄弟间的情分,不说在世族大家,平头百姓的寻常弟兄也有相争的时候,何况顾家的儿郎,教朝廷拦着,不在一处长大,生分些也正常。

    好在五郎性子活泛,大郎温润宽和,这两人的兄弟情义,倒是比老二他们好得多。

    “这事,你小子嘴上该长个守门的,别一味告知你祖母。她年纪大了,自然是希望家里和和气气的。”

    “儿子晓得。这就回去服侍她安歇。”

    “去罢,明日,我也拨个人给你,不教你这小狐狸单枪独马上阵去。”

    “那是自然的。”

    顾五郎临走前,还指着桌案的灯,“今日的灯暗了,儿子能多点一盏。父亲若是看公文不便留人伺候,也该记得。儿子走商赚了些银子,这灯油钱,还是不缺的。”

    “好。”

    顾将军近年来忧心着母亲的身子,记挂着京里那个和五郎一样没见过面的孙子,再是冷硬的心,也在明月下软和了,“既是我儿子赚的灯油钱,我只管用了去。”

    *

    翌日,许抱月再去城西荒地时,也不知他们是几时过来开垦的,土沟已经照着她给的大小挖好了,只是种地的人,似是换了一波。

    顾望津也知她的疑惑,不解释,反而喟然叹息:“挖了一夜的沟,不知许娘子今日是否要进城去卖酪,我这肚子,只怕能吃得下半桶。”

    许抱月:“……”

    他是狼崽子,夜能视物?

    还指着他找狄夫人,许抱月只得请了他回家用饭去。

    许抱月起身的时辰早,再往回走,便遇到了出门打水的郑芳芷。

    “抱月妹妹。”

    “……昂?”

    许抱月当即哽住。

    古时,女子的闺名,不是顶顶要紧的事吗?郑芳芷好歹也是在京里受过完整的闺训。这样直呼其名,好吗?

    顾望津在儿郎堆里长大,对女儿家的事,原也不该清楚。可那些个小主子,有哪个是消停的,连带着母家、亲眷,个个有一万个心眼子。

    回了丰州,也好久不曾看过戏了。

    既是看戏,离得远了还有什么趣味?

    她没回,反而是他轻咳一声,意在催促她不能失了礼数。

    许抱月也是无语,微微瞪了他一眼——顾家小腿,十八线男配,这是你未来的小嫂子,你可少吱声罢!

    “郑姐姐,时辰也不早了,我还要回去做饭,就不和姐姐唠家常了。”

    这话,原也没什么问题。

    可问题就在于,她的身边跟了一个汉子——虽然已经是口头定过亲的。

    郑芳芷年纪小,在京里也听过嬷嬷嚼舌根,说是有些不检点的小娘子,大婚前就给郎君哄了,早早行了事。

    想到这里,她的脸霎时红透了,垂首看着那个郎君脏污到不行的衣摆,更是要羞死人了。

    没想到蘅若姐姐的妹妹,一大早,就去做这等腌臜事。

    许抱月不明所以,只念着她竟比郑夫人好打发许多。

    而身边的人,低笑不断,笑着笑着还要咳一声。

    “……五郎,想来是肚子不饿罢?”

    “饿,饿极了。”

    ——还教人误以为是行了不轨之事。既是“行事”,岂有不饿的?

    这小娘子傻乎乎的,没看出来,他——人品贵重,便是看出了,也不能提,只管厚颜跟着回去吃酪。

    大抵是顾家小腿的马尾甩得过于欢快了,许抱月想了个话问他,“从前我和平安去山上砍树,听到了一个笛声。”

    “嗯。”

    “……倒是未见五郎随身带着笛子。我虽是乡野之人,却也听出笛声分外悠扬,不知是什么笛子。”

    顾望津望着苍翠的远山,峰顶圣洁,终年不化,又是一笑,学着她的语调,说道:“从前,我不是和许娘子说过么?我养过一只白鹤,后来死了,就用它的尺骨制了两把笛子。”

    步履不停,石屋已映在眼前。一如来时破旧,只多了几声唧唧。

    “抱歉。”

    道歉的话说来,终究是轻飘飘的。

    许抱月心绪稍稍沉重。书里边,对顾五郎的着墨是顾家最最得宠的小儿子,养在京里十二年,不曾吹过西北一天的风沙。

    而回了丰州,也是终日肆意妄为,即便是闯下祸事,也有长兄为他兜底。

    不用承担家国之责,是最率性的少年郎。

    “许娘子。”

    因着小娘子神游物外,顾五郎又喊了一声,话音里带着往常一样的笑,“许娘子有心赔罪,望津岂有怪罪之理,不如请我吃一顿饭罢。”

    “……昂?”

    “今日是五月十六罢。”

    “……是吧。”

    “白鹤,就在今日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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