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经年(三)

    人间界,即郢州。

    离昭国地处郢州北境,与奉国比邻。离昭国崇神,与奉神殿为盟、又有霍家的鼎力支持,实属大国。

    比起奉神殿的出名,霍家可谓是不显山不露水,但在离诏国由来已久,曾有过世袭罔替的爵位与权势。

    而年幼离家继承奉神殿大祭司衣钵的霍玺,乃是霍家嫡子。

    霍玺十三岁在祭祀大典上被选入奉神殿,继承大祭司之位时方才满十四。

    那时他已是天骄之子。如今过去了六年,前途更加无可限量。

    一身白衣的祭司服制,肌肤隐隐与光泽流动,眼神里是让人看不懂的深沉,端的是一副高贵清华的姿态。

    虽年纪尚轻,周身的压迫和威慑却让人不可忽视。

    离诏国的祭祀大典每三年一次大祭,每到这时霍玺都会亲赴上都城,这次也不例外。

    一顶白玉轿辇,周身缠绕着千金难求的蛟绡,纱几列婢女侍奉在侧,各个都是让人移不开眼的姿色绝妙。

    奉神殿挑选侍奉严苛,过程繁琐,能跟随在他身边的,无不是在无数人的选拔中才得以脱颖而出的世家贵女。虔诚焚香、参拜沐浴了好几日,才得以在此队列。

    直到行至宫门前,轿辇的纱帘才被轻轻掀开,最外层的白玉珠帘被风吹得碰撞在一起,叮当作响,悦耳至极。

    霍玺自轿辇下来,并没有转身离去,反应朝里面伸了一只手。所有的婢女看见他,皆是毕恭毕敬的垂下头来,生怕自己的视线冒犯了他还有轿辇中的人。

    里面的人拨开另一半珠帘,将一只手搭在他的手腕上,被他搀扶着轻移莲步缓缓走出轿辇。

    那是个怎样的女子,衣衫胜雪,绣着精致的仙鹤图样,广袖飞举,青色薄纱围绕着周身若有淡淡光华,瞳眸澈似秋水微微上挑。

    她以纱遮目,若隐若现一双紫色的瞳眸,眉间一点银色花钿,梳着少女发髻,斜插一支白玉簪,上面镶嵌着鸽子血宝石的色泽,连皇室都极为少见。

    奉神殿圣女、离昭国六公主——离颜。

    她的身世让人唏嘘又感叹,但更多是望尘莫及的仰望。

    据说如今庙堂上青鸾神女的玉像是照着她一刀一刀雕刻出来的,至今未变。人人都说,她命格无双,乃是天上神女转世,为离昭国赐福于世。

    当年,她是离诏国最不受宠的六公主。

    甚至钦天监以批命数的由头将她遣到行宫。

    那是记忆中难熬的年岁,寒冬时节,行宫寒凉,连一丝碳火也没有供给。吃食都是冷了端来,上面结着层霜的。

    她自小不在母亲膝下长大,受尽了冷眼和嘲笑。行宫中人皆知她失了势,不仅不用心侍奉,还纷纷苛待于她。

    直到长到十岁,她第一次被允许出行宫回去参加祭祀大典,便被选为奉神殿圣女。

    那不是她第一次见到霍玺。他比她印象中还要冷上几分。明明是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孩子,眸中却满是冷静。

    直到前任大祭司谢陵玉在众人的瞩目之下,搀扶起她走上高台,站到他的身边与他共上一炷香。那是他和她第一次并肩而立,自此无人不知圣女之名。

    她那双紫色的眼眸忽得抬起,对上他的。

    “还望祭司日后,不吝指教。”

    他们自幼相识,从小一起长大。无论是圣女和大祭司,公主和权臣嫡子,都相配至极。两个地位尊崇的人,从此并肩而行。

    “大祭司。”

    挥着拂尘的内侍总管窦漓南带着一行人自宫内迎了出来。

    见到两人后,他的步伐骤然加快,将身后的一行人都甩在了后面,隔着老远都能看见他擦汗时紧张不已。

    他赔笑道:“大祭司,六殿下。”

    窦漓南是皇帝近侍,因此也在往年祭祀大典上见过六公主离颜。

    纵然之前已经见过很多次,但还是会被惊艳一番。

    她那双紫眸实在太特别,纵然以轻纱遮目,也能窥见轻纱之后那双美目是如何流转。

    就像有流光攒动、神泽相应一般。

    窦漓南常在宫内外两地办差辗转,自然也听说过关于两人那些传言。一路上,他都忍不住悄悄打量着并肩而立的两人,好似再也找不出第三个人能与之而立似的。

    霍玺身量更长,但他将步子放的极缓。离颜跟在他身后,始终只差半步,亦步亦趋的相随。

    坐在龙椅上的此代的皇帝名离恕,是离颜一母同胞的兄长,排行第三。

    此刻他正揉着脑袋看奏章,时不时的点评两句,骂那个“迂腐”,说那个“固执”,还带着“啧”声。

    听见窦漓南轻咳一声,才将奏章搁在了案上,幅度不大的轻点了下颌。

    其实按照祭祀大典这几天的规矩,他是要对奉神殿祭司行平礼的。但自从位及人皇之后,除了拜神已多年不做这样的动作,离恕自己都有些生疏。

    再加上霍玺本就是离昭国臣子之后,为人也没那么死板。不是非要逼着他行这个礼,离恕自己也就马马虎虎过去了。

    鲜少有人知道,奉神殿大祭司的位置其实是要比他这个皇位更加稳妥一点的。他父皇封的那些藩王兄弟和他们的子孙后代,没有一日不在野心勃勃的谋算着离昭的江山。

    说不定哪一天,他这个皇位便要易主了。

    离恕其实是个不太爱做皇帝的皇帝。他是独子,上面有三四个庶出的姐姐,下面有五六个或嫡或庶的妹妹。

    皇室本不太爱分嫡庶,只是本朝的太后爱计较这些。

    她为妃时便一门心思的想成为皇后,自当上皇后之后更加变本加厉,若是庶出的公主连排行都不能拥有。

    对于离恕来说,从小他就知道,除非这些姐姐妹妹联合来个大谋反,否则作为本朝唯一的皇子,这皇位早晚要落在他头上。

    他自小便吊儿郎当惯了,当上皇帝之后也是一个样。于是他与太后的关系简直能用势如水火来形容,两人见面必是夹枪带棒

    每次结果就是他的亲娘太后娘娘,或捂着脑袋高呼头风发作,或称风寒不适,而离恕则摆摆手叫早就在后面蓄势待发的众御医赶快上前。

    此刻他狭长的丹凤眼微微上挑,里面全是戏谑,又生出一副上位者的凌厉样子。

    “别来无恙啊,大祭司。”

    打量着一前一后的两人,他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尤其是在看见离颜的时候,眸子里的兴奋更甚。

    “小六在你身边可真是养得越发标志了。”

    “平日里小六都吃些什么、用些什么啊?可否劳烦大祭司诸一告知朕,回头朕也预备下。”

    他的眼神更像是打量一个小猫小狗。笑容真挚,但也仅限于这一刻,似乎真的有心和他请教。

    他们的生母云氏、也就是现在的太后,出身高贵。

    她曾夭折过一个孩子,自从离恕出生之后,就将满腔的心血全都花在了他身上,却不知道怎么给他养出这么一副恶劣性格。

    每当午夜梦回她都会后悔,恨不得把他塞回肚子里当做没生过。

    离颜的眼眸看向他。数年间她立于霍玺身侧,显然也已习惯这位没正形的君王兄长。

    她眼底毫无波澜:“我已非离昭国的六殿下,还请陛下称呼我一声圣女。”

    “此次我与大祭司前来是为祭祀大典,若陛下执意要在此叙旧恐冲撞上神,不若待到大典之后如何?”

    冲撞上神。好大的罪名。

    若是让朝堂上那些谏官知道,还不得在大殿上撞个头破血流把他这皇帝给拉下马。

    这奉神殿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把他从小最乖顺的妹妹养成这样一个性格。

    离恕笑意更深:“好说,好说。”

    还是说,有恃无恐。

    他目光有意无意从离颜身上掠过,在霍玺身上短暂停留又移开。

    这人比他还小了一岁多,但身上那种稳重的气质从儿时就开始显露了。记得那时候他还是霍家嫡子,进宫来给他做伴读。

    说是伴读,实际上他在东宫的课业都是这人写的。而他那时刚得了一只靛青眼的狸奴,喜欢的紧,日日都要抱在怀中逗弄。

    有一日那猫自己跑出东宫,他急的要命。但想要避开太傅和几个官员亲自出去寻可谓难如登天。他只得叫霍玺跑一趟内宫。

    不出三个时辰,霍玺就拎着那只猫回来了。但被他一起拎回来的,还有一个梳着精致发髻的紫眸女孩。

    那时候云太后还觉得自己小女儿的紫眸煞是好看,而且离颜也没有显露出与先皇后极为相似的样貌,那段日子她极宠离颜。

    连离恕这种向来分不清诸多姐妹的人,都能一眼认出她是谁。

    那只狸奴极为喜欢她。不仅跟着她到她宫里,还一味的用身子蹭她。她一双紫眸与那碧色的小猫瞳眸对视,它便慵懒的叫一声。

    但离颜怕猫。它追,她便向旁边躲闪。一猫一女孩在庭院之中追逐。

    霍玺先是擒住了那只猫,但它实在太不老实。一味的挣扎想奔向离颜的方向。她又实在不想靠近它。

    无奈之下,霍玺把这两个异瞳、又一样软绵绵的一人一猫都带回了东宫。

    看着如今两人的身影,离恕仿佛又回到了那天。

    不过他的理智骤然回笼。

    似笑非笑: “那我们就商议大典事宜吧。”

    “不知你们喜欢吃什么,随意预备了些,大祭司和圣女随朕移步到后殿,我们用过膳后再议可好?”

    这幅装模作样,每个三年都要上演一次。

    因为过去已成过去。

    离恕不再是那个可以将课业全都丢给霍玺的太子。

    霍玺也不再是那个能替他捉猫的权臣嫡子。

    他们代表的是离昭国与奉神殿。

    霍玺不咸不淡的应声:“好。”

    他望向离颜,仿佛说了千言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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