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经年(二)

    尊枚总是喜欢唤她的名字,虽然声音中不带丝毫的温度。

    他尾音缓缓拖长微不可察的一点,语气带了点缠绵。

    他喊她:“离颜。”

    慢慢地,只要他的眼睛望着她,即便眼底没有什么波澜,离颜也隐隐觉得有些欢喜。

    他与她朝夕相处了两百年,这两百年间,她仿佛长出了一颗血肉做的心。

    会欢喜,会期待,会悲悯,会感伤。

    但是在漫长的神生里,这样的年岁只是须臾,短到她一眨眼就会过去。

    就像是一场梦。梦醒之后,他仍是群贤宴会上被称作“帝君”的上神,而她,也将守着神树青鸾,看着北冥之海沧浪的翻腾,等待着那只神鸟的复生。

    于是离颜开始奢望。

    在有限的时间里,她开始奢望与他相伴的岁月再长一些。哪怕是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他。

    她只是看着他写字,看着他煮粥,看着他为她读诗。

    像她这样的天生地长的神女,竟也生出了这般矜贵的奢望。

    但并不是所有的奢望都会实现。

    书案上放着微黄的纸张有些皱了,纸上依旧留存着他亲笔写的“离颜”两字,墨迹在纸上晕开一点,字迹力透纸背。

    尊枚写下这两个字之时,他们尚在人间。

    后来离颜将这张纸随身携带,带回神树下,从此寸步不离。

    那时尊枚点燃天灯,那盏灯升上空中之时,他恰巧偏过头看她,侧脸在火光的笼罩下仿佛也染上人间的烟火气,褪去几分不可接近,好看的让离颜恍惚。

    她问他:“为何会有天灯的存在?”

    他看向她,她手持天灯,与凡间祈愿时的女子别无二致。

    眉心却流动着一丝神泽,提醒着他她的身份。

    她手上的那盏天灯上面并没有写字,神女离颜想不出什么心愿。她一直是那样淡淡的,既不为世人,也不为自己。

    是啊,神女又怎会有什么所求。

    “为了人们心中求不得的希冀。”

    尊枚的声音自耳边传来,又被风给吹的很远。

    离颜不禁问道:“为神者,也会有求不得吗?”

    尊枚没有说话,只是那双眸子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那一眼有一万年那么长。

    他唤了她一声:“离颜”。

    眼神里有她看不懂的偏执,但只是一瞬间,又变成终年不化的冰冷和克制。

    他似乎很喜欢唤她的名字。

    就像他们在青鸾树下对酌,尊枚斜斜的倚在白玉桌上,半仰着头。

    他发冠松了,墨色的长发散落,有发丝落在他的锁骨上、让人一阵心慌意乱,他却依然不忘用低沉的嗓音呢喃低语着:“离颜......”

    “尊枚,你醉了。”

    她青色的身影踏着凌波月色来到他的面前,在他旁边低垂着头,眼神里是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情愫。

    他的身上仿佛隐藏着很多秘密。也有很多她根本不知道的东西。

    比如,他嗜酒,也嗜甜。他爱吃人间酒楼里的甜糕,却总觉差些滋味,他会酿酒,酒叫浮沉醉,他说浮生当醉,他愿不复清醒。

    仿佛只有在酒意正酣之时,他才可以只做尊枚。

    离颜这个名字,不是什么好兆头。

    士人子弟手中拿的诗卷上写:“欲寄愁心朔雁边,西风浊酒惨离颜”。

    她伴着青鸾树而生,千年万年都是无边的孤寂,伸手抚过周边的灵气,天地间便降下一场灵雨,不知滋养着何处的树木土地。

    就算在北冥之海看遍情爱离合,又和尊枚共度疾苦人间。

    也只觉得“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她不懂情,也不懂爱。

    不懂这些是在何处而生,又为何无故消亡。

    不懂世人为何欲生欲死,欲恨无穷。

    她只是端详着他的眉眼。

    好像花开花落、春秋枯荣,似乎都比不过尊枚只是坐在那里,一身绣有暗纹的洁白衣袍,不染尘埃,与人间的一切格格不入,又仿佛置身其中。

    悲悯着人间的一切。

    他伸手盛起一碗热粥时,离颜分不清,他是一尊神还是一个悲悯众生的人。

    尊枚淡淡揭过,只说,在人间待太久,待的神性已有些泯灭了。

    他像一个凡人吗?

    离颜从未如此想过。

    他仿佛生来便适合为神,来庇佑世人。而她这个天生地长的神女,对世间的一切除了麻木便没有丝毫的感知。

    她知众生皆苦,但不知如何化解。

    她想让人间长乐无极,但奈何夜短昼长,就像随风而逝的烛火。

    富贵繁华如何?转眼即逝化作烟尘。

    她与他待过的人间,两百年间已不知道换了多少朝代。唯一不变的是她仍跟在他身后,与他走过街头巷尾。

    最后一次从人间回来之后,她一头钻进神树神泽形成的结界之下,无论谁来都避而不见。

    承颐有时候来找她聊天,但近日总是找不见她人影。恍惚想起他上次说想要带妹妹求她指点。

    她隔着虚空,与他言“改日”。

    她脑子很乱,无论如何想也想不明白的那种乱。

    直到天阙有传言,尊枚上神准备浩荡风光的迎娶南海仙境的公主茕晚。

    那是天阙早就应下的婚约。本来是要落在一位叫做君无疆的上神身上,但后来不知怎么那上神不见了踪影。

    离颜垂着眸子,挖出了院落中他亲手埋的酒。

    整整二十三坛。

    浮沉醉。却是一朝浮沉。

    离颜大醉一场,忽然觉得自己如坠冰窟。是了,她不会醉。甚至连装醉都不会。

    她想起他说的,为神者,永绝爱恨痴嗔,七情六欲,心如磐石,绝不轻易动摇。

    他说,她大概是第一个精通此道的神仙。

    离颜突然有些难过。

    但她不该、也没有这种情绪。

    她跃上树梢,轻抚着那些神泽,看着远处的北冥之海。

    半醉半醒,恍然间,她梦到尊枚。他将她打落红尘凡间,叫她修练道心。

    白衣上神高高在上,模样还是那般冰冷。

    “离颜,天阙从来都不是你的依靠。”

    他唇轻启,目光只瞥向她,毫不留情的落下一道神印,将她的全部记忆给剥夺。

    “我亦不是。”

    “它只会牵绊你、困住你。”

    “忘了也好。”

    有关于他,忘了也好。

    她不知道什么叫做心痛。但她对自己说,忘了他,忘掉那莫名而起的悸然。

    他们终将回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就像两条平行线一样不再交汇。

    在意识模糊之间,离颜听到尊枚说。

    “离颜,这是你的责任。”

    “你不是她,亦不可只顾成为她。”

    她眼皮沉重的睁不开,却仍然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下坠。

    好像有人长长的叹息一声,声音微乎其微,更像是没有。

    凌冽的风像刀子一样,让她遍体鳞伤。发髻散落下来,鲜红的血液浸染发梢,甚至划伤了她的脸颊,那只玉簪已经断成了几截。

    离颜伸手去抓,一双白皙的手已经血肉模糊。

    那是她唯一会有所触动之物。两百年来小心呵护,几乎是寸步不离。却在此时被他毫不留情的毁坏。

    他们常说神女无心,但这位上神又好到哪里去呢。他连一丝念想都不愿留给她,只想斩断一切。

    她将断掉的玉簪护在手中,痛意席卷而来,才恍然惊觉这并不是梦。

    “放手吧。”

    尊枚就近在她眼前,他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将玉簪顷刻间化为齑粉,烟消云散于世间。

    就像他将他们二人的羁绊彻底斩断那样,不费吹灰。

    她已经全无记忆,仅靠着执念在空中摸索那支已经不存在的玉簪,另一只手死死扯住他的衣角,让他无法逃离。

    一种莫名的感觉又涌上心头,似乎是恨,又微乎其微的让人察觉不到。

    刺骨的疼痛,让离颜流出眼泪。泪痕只在眼角涌动着,没有涌出眼眶。

    千万年间,她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更是不知道该如何哭泣。只是一味的心头酸涩。

    他说:“何苦。”

    “为何?为何要这般?”

    她不知道怎么,只说出来这样一句话。面前的人身体僵硬了一刻,然后他毫不留情的切断了衣摆,竟是离去。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眼泪夺眶而出。

    离颜恍然大悟,原来这种感觉便是,求不得。

    她对尊枚苦苦渴求,求之不得。

    自初见他的那刻,便好像已经过去了千年百年的熟悉。

    神女离颜。

    原来并不是对情爱视若无睹,也并不是对世间枯朽麻木。她只是不敢承认自己与世上的一切有什么羁绊,甚至是牵挂。

    好像与生俱来便要丢掉五感,成为一具不要再重蹈覆辙的容器。

    在恍惚之间,好像有人轻唤着她的名字。

    他不知对谁说:“离颜,只是离颜。”

    是尊枚。

    白衣上神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有一双桃花眼目视着她。

    他语气中带着不知道多少载的悲怆,似乎穿过了时间,划破了时光。只是任这种情绪在静静流淌却无能为力。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已经丝毫没有知觉,不知坠入何处。

    似乎很久很久以前,在久到模糊的记忆里也有一道声音,似是叹息、悲怆,带着淡淡的笑容,轻唤她的名字说:“离颜,只是离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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