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如故(一)

    后殿,依旧是一派辉煌巍峨。

    她幼时曾无数次涉足这里。

    那时母妃最喜爱带她来这里放风筝,有时会遇见那个她称为父皇的人。

    母妃掏出为他亲手制作的绣品,她说女儿家都要这样表达对夫君的心意。纵她已是贵妃之位亦是如此。

    那人故作感动的收下,笑意不达眼底,不知道参杂几分真假,然后牵起那双为他刺绣的手,又笑着摸离颜的头。

    他对她并无半点感情,连她是谁都快要忘记,却偏偏要摆出慈父姿态。

    就像他明明更喜欢他的皇后,却可以毫无顾虑的废掉她,将她斥于幽宫,让母族对他助益更大的云氏来做这个位置。

    时隔多年,她还是不清楚她的母妃到底对她存了几分真心实意。

    但她知道,她确实想要借她那双象征吉兆的眼眸获得帝王的另眼相待。

    因为对那个男人而言,亨通的国运胜过一切情爱带来的欢愉。她因为爱他,可以献上所有他想要的一切。

    身在奉神殿时。前任大祭司谢陵玉曾在授课时调侃她多思、是个六根不净的圣女。

    她案上正摆着一本《长阿含经》。是霍玺不知道从何处得来的。

    面前,谢陵玉正喋喋不休着诸如:“意是念虑之根…...”这般的话。

    离颜垂眸,看着书案上的长阿含经,嘴角弯起一抹笑意:“六根清净?”

    “和尚最六根清净,索性咱们奉神殿都去剃了头做和尚吧,倒也干净。”

    刚踏进屋内一步、碰巧听见的霍玺:……

    突然觉得头上一凉。

    回忆戛然而止。细细品味着谢陵玉的那句“意是念虑之根”,离颜如今才觉出点道理。

    她对情爱虽一窍不通,但年纪尚小的时候就能一眼分别出真心还是假意。

    也因此在那个年纪便有了如此多的疑惑未曾解答。

    在窦漓南的一声吩咐下,穿戴整齐的内监们抬着膳桌鱼贯而出。

    为首的那个拍了拍手,婢女们便抬着朱漆盒子款款而来。膳盒里全部是精美的菜肴,看便知离恕是下了不少功夫在里头。

    一个异常华丽的鸿门宴。

    离恕居于主位。稍低了一点的一左一右两个座位,是给他们预备的。

    她和霍玺就像两只待宰的肥羊,在众人的注视下落座。

    先前在奉神殿他们早就习惯了接受这样的瞻仰,又举行过大大小小的祭祀大典。因此这种目光并不足以让人不适。

    只会让人好奇。离恕......他到底想干什么。

    “圣女请。”

    温润的声音自旁边传来。

    离颜稍抬眼,望见一袭月白锦袍。

    有婢女闻言,立刻为她添上一块花折鹅糕。

    离恕歪坐在上首往这边瞧:“怀川,往日你总说朕这里的酒不好,今日尝尝这个。”

    “流霞此名,可与之相符?”

    男子身形清瘦、眸光温柔,腰间系着一块羊脂玉的玉佩,上面用古体刻着一个“裴”字。

    苍陵裴家,也是首屈一指的大族。

    苍陵被称为天下第一酒都,他是苍陵人士,自然有这个资格评价。

    新任光禄寺卿裴怀川,近来很得离恕宠信。

    此刻被点到的裴怀川不疾不徐的站起身,然后端起杯盏遥遥朝离恕的方向行了一礼,端的是温润如玉的姿态。

    “是。”

    倒有点前任大祭司谢陵玉的作派。

    离颜如是评价道。

    只是有韵无形,这体态实在称不上特别挺拔出尘,甚至还不如霍玺。

    这个谢陵玉一手带大的接班人,向来看不上他的作风。于是便自成一派,不知如何摸索出这样一番少言寡语、沉默是金的脾性。

    要不是先前就认识霍玺,离颜也以为他是年少登尊位,自然是要稳重老成些。

    可这人十岁这样,十八这样,估计到八十也不差毫厘。

    据谢陵玉所说,自己未承位之前,也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是个顶清雅的贵公子哥儿。

    另一旁的霍玺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从小一起长大的人,几乎是瞬间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嘴唇无声的动了动,嘱咐她。

    “正经些。”

    离颜轻轻弯起唇角。微微颔首,当作答应。着婢女添了一道傍林鲜,余光瞥见他也浅浅沾了一箸,她笑意更甚,烟波如潋。

    膳毕。离恕本应和他们一同商量祭祀事宜,却忽然收到一封急奏。

    他虽平日里吊儿郎当,但眼眸一暗的样子突然就让人想起他是这座宫殿最大的主子——离昭的皇帝。

    离开之前,他还不忘遣人招待他们两位下去休息。

    窦漓南甩着拂尘赔笑,不敢说其实自家圣上的原话其实是:“告诉裴爱卿,请大祭司和圣女自便吧。”

    他在一旁劝了又劝:“来者是客,未免拘束。”

    离恕眼都没抬,数落道:“每三年就要来小住一段时日。客人?你怎的不说她像女子带着夫婿回门?只怕在夫家无甚地位,不能回的勤快。”

    “那宴上摆的,有哪道她是不爱吃的?倒是说出来给我听听?”

    “若叫她一句自便便拘着她了,那我可真要把她放在我那台子上供起来,比琉璃做的还脆。”

    窦漓南深知自家圣上虽是个喜爱运筹帷幄、扮猪吃虎的,但只怕六公主的那几句话还是刺上了心。一时半会儿是缓不过来。

    而这边,看着一身月白衣袍,笑意温润的男子,出现在面前喊了一声“圣女”,离颜:“……”

    倒是霍玺面色如初:“裴大人。”

    奉神殿虽掌祭祀事宜,可诸多事情还是要和皇室商议的。毕竟若是百姓都去崇神而不顾及皇室,他这个皇帝也就做到头了。

    所以稍聪明些的皇帝都会在事宜上做做手脚,让自己参与到其中。来个天选之皇。

    明面上是商量祭祀事宜,实际上就是看两方谁先妥协松口。

    离恕是个极为难缠的皇帝,过往皆是软硬兼施,连霍玺都有些头疼。

    但离颜仿佛是来克他的,他每说一句,她便还上一句,什么招数都用过了,离颜就是咬着不松口。每次都是以他笑的面目扭曲还得故作轻松的说着“算你狠”告终。

    这次不会是犯什么病,想要使什么美人计吧。

    他不会以为她喜欢这款吧。

    离颜:想什么呢?她看见谢陵玉就烦。

    霍玺的神色微动,也好像想到这上面去了。

    毕竟离恕是个不太按常理出牌的皇帝。

    也不是未曾做下遣几个衣着不堪的歌姬舞伎到他房门前载歌载舞一整晚的事情。约莫三年前,那夜霍玺第一次失眠,耳边回荡着完整的歌声。

    他从小过耳不忘。虽未推门出去,但已是魔音绕耳。

    后来他就去寺里求了一本《长阿含经》。

    第二日,那些人又来。离恕恐知道了他的死穴,除了那些歌姬、又添了乐师。

    因男女大防,离颜与他的住处相隔甚远。正巧她来寻他,想给他看个新鲜的玩意。

    听到歌声和乐声,她的紫眸中瞬间盛满危险的气息。手中的蟹酿橙和广寒糕“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浅浅弯起唇角,离恕,你真是好得很。

    她幼时在宫中听过这些乐曲。那是一场她父皇不愿参与的邦交宴会。于是便遣这些南越的歌女和乐师来驱逐客人。

    离昭一向觉得南越是偏远蛮夷,蛮族哪有什么值得一听的乐曲。

    见离颜前来,守在殿前的婢女眼尖的想要逃去报信,被她一把拦住。

    她认得这婢女,离恕身边服侍的。叫阿玉。

    离颜摆摆手叫她身边另一位婢女附耳过来,转而吩咐了什么。那婢女道声:“是。”而后便抱着一大堆衣服回来了。

    阿玉战战兢兢的同那名婢女,将那一大堆衣服分发下去给歌姬舞伎们穿上。说是:“六公主......圣女……贵人仁德,怕大家冻坏了,命大家穿上......”

    眼见着穿上衣服的歌姬和舞伎都停了,她们也知道见好就收。毕竟两头都不是能得罪得起的。

    小山似的衣服还剩那么一大堆,阿玉看着那些宽袍的乐师,抖的更厉害了:“贵人......乐师穿吗?”

    离颜勾唇笑,幅度很小的摇了摇头,给了她一个眼神。正当阿玉庆幸的松一口气的时候,她突然轻启唇瓣,吐出两个字。

    “裹上。”

    阿玉只觉心脏骤停。还是同另一名婢女老老实实的将乐师们裹上了。在九夏时节,只觉是一种酷刑。

    从此没人胆敢造次。

    自从那次之后,霍玺就把那本《长阿含经》送她了。

    离颜拍了拍经书上的灰尘,叹了口气,只说:“你是没有口福的。”

    “但傻人也该有傻福。”

    傻子·霍玺:……

    经历过如此事件之后,霍玺愈发慎重,几乎不会在言语交锋之际让离恕找到小辫子捏,可此事并不是冲着他来的。

    霍玺首先迈出半步:“想必裴大人公务在身,此等小事便不劳烦了。”

    “承明殿的阿玉会带我们过去。”

    时隔三年,他依然记着阿玉。那日就是她在门口堵着他不让他出去。

    承明殿的阿玉此刻还真的在场。她捏着裙摆,再一次战战兢兢,不过不同的是,她的目光盯的是圣女离颜,嘴里却在念:

    “圣上啊圣上,您老人家又要作什么妖啊。”

    听到阿玉这个名字,裴怀川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但很快又恢复了一派柔和的模样,坦然解释道:“承蒙大祭司抬举,这本就是臣的分内之事。”

    “宫中现下并无后妃。几个未出降的殿下都随太后居住在长乐宫。”

    “臣任光禄寺卿,本就是掌宫殿门户、供御事务。”

    在场之人,甚至是阿玉,闻言皆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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