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兵3

    文棠一开始以为这个叫梁择的家伙在戏弄她。

    连着三天梁择都骑两里地来找她,她才有点相信他真是想“拜她为师”。

    国际中学放学的时间比一般的学校早一些,梁择放了学、蹬上脚踏车骑到这边,路上再磨蹭着买点零食饮料,正好就能赶上旧厂中学放学,文棠躲都没地方躲。

    “你去报兴趣班啊,我又不是老师。”见第四面的时候,文棠垮起个脸。

    “兴趣班老师下棋下得没你好。”梁择说,“你是我见过下棋最厉害的。我爷爷看了你下棋都说你不简单,是天才。”说着从车筐里拎出一杯奶茶递给她,“我每天给你学费、给你上贡好不好?你就教教我呗,我很聪明哒。”

    “你们是不是作业特别少?”文棠不接奶茶,冷冷看他一眼。

    “今天作业确实少,已经写得差不多啦。”梁择一点也不尴尬,文棠不接奶茶,他就顺手插了吸管自己喝起来,浮夸地砸吧嘴,“你真不喝?珍珠奶茶哦,超好喝的。”

    林城国际中学是有高中部的,初中部的学生不用参加中考就能直升,毫无学习压力。

    “我作业很多,没空教你。”文棠说。

    “小事小事,我帮你写。”

    “不需要,谢谢。”

    文棠是个很擅长拒绝别人的人。文一鸣从小就教育她,不喜欢的事情不用多想直接拒绝,生气了就骂回去打回去,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总不能让自己吃亏吧。

    但梁择这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她还是有点小愧疚。

    每次回绝了他,他推着车子往回走的时候总是格外可怜。

    虽然第二天还是会阳光灿烂地出现在她面前,拎着各种奶茶和零食试图引诱她,奈何她对食物兴趣缺缺。

    梁择好歹在国际中学初中部也算叫得上号的“风云人物”,在文棠这儿碰了钉子,满肚子不甘心,绝不相信文棠可以无欲无求到对冰激凌奶茶薯片汉堡包全都无动于衷,誓要探出文棠的软肋。

    奇怪的是,梁择见过一次文棠的父亲——那个不太正经的男人,但从没见过文棠的母亲。

    文棠住在旧厂区的一条长巷里,是那种破旧得梦回上世纪的弯曲窄巷,看着又黑又可怕。

    他一般只跟文棠跟到巷子口,再往前跟就是流氓无赖了。

    初中的梁择常常推着单车,看着穿着宽大到累赘的校服的文棠消失在长巷深处的黑暗里。她习惯贴着墙走路,低着头,两手叉在口袋里。

    超出了年少的梁择对这世界的全部认知。

    .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梁择渐渐发现,这话在文棠身上不好用。

    初中的女孩往往很单纯,接触到这个花花绿绿的世界,看什么都新鲜:奶茶,浪漫电影,新衣服,打架很帅的男生,总有一两样能勾起她们的兴趣。

    而文棠和她们比起来,老态龙钟得快要悟道出家。

    所以梁择决定换个策略。

    然而初中的男孩也往往处于一个傻里带欠的阶段,表达对一个女孩的喜欢还要用揪头发丢橡皮的方式,多少有点幼稚,有点不知轻重和分寸。

    此时的梁择正好处于这样的阶段。

    他注意到文棠的书包上挂着个钥匙扣。文棠的书包很惹眼,黑色油浸皮的流浪背包在她肩上显得无比巨大,背包上却挂了个粉红色的毛球。文棠看起来不像会喜欢粉红色。

    于是某一天,梁择若无其事地跟着她走了一段路,突然伸手去摘那个粉色毛球的钥匙扣。

    文棠感到后方的拉扯,猛地回过头来抬手要阻止他,然而梁择已经酝酿这个动作好一会儿了,飞快地将那钥匙扣摘下来蹬着车就跑,一面踩脚踏车一面在心里暗笑,满以为文棠会像班里的女同学一样,瞬间情绪失控一面骂人一面追上来抢。

    骑了十几米远也没听到后面的动静。他回过头,看到文棠还站在原处,定定地看着他,没哭也没骂。

    只是表情很冷。仿佛在压抑着巨大的仇恨。

    然后她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就慢慢地往回走了。但那一刻的表情在之后的几年里,烙印似的深深地定格在了梁择心里。

    那种麻木得趋近于恐怖的表情,他从来没见过。

    梁择慌了,蹬着车又追回去。

    “喂,你答应教我下棋我就还给你了!”他一条腿划着车子,追在文棠身后喊。

    文棠头也没回,像没听到。梁择追了一阵,心里也委屈起来,快蹬了两下,超到她前面去,将那粉色毛球塞给她:“行了,还给你还不行吗!逗你玩的,你不至于……不至于真生气吧……”他声音一点点小了下去。

    文棠从他手里接过那钥匙扣揣进口袋里,垂着头低声道:“让我过去。”

    梁择还想贫嘴几句,但看了文棠那样子又有点害怕,下意识地推着车往后退了退。文棠绕开他,看也不看他一眼就往前走了。

    “对不起啦!”梁择在后面大喊。

    不可一世的梁择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傻得想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真丢面。

    于是接下来的一个月他把文棠抛到了脑后,又成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小霸王。

    .

    文一鸣把那个奖杯在社交网站上晒了九宫格后一星期,周小米出现在旧厂中学门口。

    周围的同学成群结队地走出来,有说有笑的。文棠一个人贴着墙根走,远远就看见了周小米在笑着向她招手。

    虽然文棠早就看见了她,但并没有撒欢地朝她奔过去,而是双手叉在口袋,假装恰好没看见她,目不斜视地一径朝前走去,直到周小米自己跑过来拍她的肩膀,她才像被吓了一下地扭过头。

    “嘿,吓到你没有?”周小米微笑。

    “吓到了。”文棠装出心有余悸的样子。

    周小米变漂亮了,她离开文一鸣之后文棠觉得她越变越漂亮。几年前跟文一鸣好的时候,她还乌发及腰、连化妆都不会,只穿淡色的连衣裙,清清素素的样子,说是女学生都不为过;现在她化很精致的妆,头发染成红栗色,又烫了卷,穿时髦的名牌套装,走都市丽人的路线了。

    她怎么打扮在文棠眼里都是好看的。

    “你一会儿什么安排?小米姐请你吃饭。”

    “不要了。”文棠说,“文一鸣让我放学了去酒吧找他。”

    周小米皱了皱眉。“没事,我发消息给他,告诉他不用等你。”

    周小米的新车停在路边,她炫耀似的给文棠拉开车门,然后笑着说:“二糖是我第一个乘客。”以前受文一鸣的影响,周小米也习惯喊她二糖。

    “有什么想吃的吗?”周小米一边发动车子一边问。

    “随便,什么都行。”

    “日料好不好?我最近发现一家日料店还不错。”

    文棠点点头。其实她跟着文一鸣的日子里十有八九都是吃糠咽菜的状态,有时为了省钱连晚饭都省掉,要么就一锅泡面两个人分,汤都吃得干干净净。

    而偶尔的,当文一鸣交了有钱的女朋友,或是文一鸣良心发现了想要补偿她,忽然就西餐海鲜日料一股脑地塞给她,人均几千的餐厅也不在话下。

    导致她吃好东西的时候,难免回想吃不上饭的日子,有时吃牛排吃出咸菜味。

    周小米定了包厢,两个人坐在榻榻米上,文棠有点拘束,一直低着头。她突然感觉跟周小米很生分,不是几年前能随便拱在她怀里喊她小米姐的时候了。这种后知后觉的意识让她有点难过,她使劲地板着脸,尽量不让周小米看出来。

    好在周小米确实也没看出来,只是从提包里取出电脑来,打开一个文档推给文棠,笑着说:“二糖你看看这个。”

    文档是英文的,但文棠能看出来是某个国际象棋赛事的海报。初中生的英语水平还不足以无障碍理解海报上密密麻麻的长句子,但她看懂这是一个很正式的国际邀请赛,也看懂了比赛两个月后将在英国举行。

    “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周小米笑眯眯地看着她,“老费说你要成为专业棋手,拿这个比赛作为第一步是最好的。里面好多选手老费都是认识的,不认识的也看了他们的比赛录像,老费说啦,你在里面算水平很高的,好好准备一下,绝对能打响第一枪。”

    老费是教文棠国际象棋的老师,意大利人,本名叫Fabian,是个性情乖僻的老头,中文说得很好,所以总被熟人喊老费。这家伙年纪挺大的,其实早就说了不收学生,但周小米当初发现文棠有下棋天赋之后,好歹把这条路给打通了。

    文棠和老费见了一面,聊了聊天、下了两盘棋,老费就决定破例收文棠当学生,且着实激动了一阵子。

    “孩子,你不知道你有多大的潜力。”他对文棠说,“你是个天生的棋手,你就是为下棋而生的。”

    不过文棠已经有两个月没去找老费学棋了。老费最近很忙,听说因为一些私事,要到英国去,不回来了。

    文棠看着笑眯眯的周小米,心里更难受了,还是绷着脸:“我去不了英国。文一鸣肯定不让我去。”

    “你知道老费前几天跟我说什么吗?”周小米的笑容更深了,“他觉得你应该去英国上学,那里的国际象棋环境更好,他愿意资助你的学费和住宿费,只要你继续下棋。他觉得你必须得往专业棋手的方向发展,不然对不起你的天赋。”

    文棠这么听着,却没露出一丝高兴,反倒感觉心脏空空地往下坠。

    坠不到底。

    上菜了。穿和服的漂亮女人端上巨大一盘摆盘华丽的刺身,干冰的烟雾汩汩地往外冒。那种烟雾缭绕在食物周围,让文棠感觉那些生鱼片和贝类都像塑料做的。

    “你怎么想呢?”周小米的笑容僵了一下,文棠的反应有些出乎她意料了。

    “我不知道。”文棠说。

    “这是你的前途,文棠。你得自己拿主意。”言下之意,不要被某些因素、某些人拖了后腿。

    我走了文一鸣活不下去的,文棠在心里说,但没说出来。

    “文棠,小米姐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是个有天赋的孩子,小米姐真的不希望看到你被困在这个地方。”

    文棠突然感觉面前的小米姐也陌生了起来,从容貌到说话的语调都陌生。

    她是个有天赋的孩子。这话她小时候听了很多很多,所有和她下过棋的人都会这么说。

    曾经她也以为自己会走到更远的地方,会摆脱这一切,但到了这一刻,她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无法不顾文一鸣死活地远走高飞。

    她一想到要走就心如刀绞。

    这一年的文棠十三岁,懂得了什么叫没有选择的放弃。

    想通这一点之后,文棠笑起来,拿起筷子说:“小米姐,我饿了,我先吃了。”就夹起一块生鱼片塞进嘴里。

    真的很像塑料。文棠强忍住才没把那块鱼片吐出去。

    周小米没再说什么,只叹了口气,再抬眼时,眼里只有浓浓的失望。

    “这是大事,回去跟你爸商量一下吧。”周小米说,“如果改变主意,下周前联系我或老费。老费的飞机在下周二。”

    文棠塞了一嘴的生鱼片,使劲地点头。

    那是文棠最后一次见到周小米。

    那个第一次被文棠在心里当做了妈妈的女人,从此彻底消失在了文棠的生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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