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1

    「g 被称为王车易位。但你可以看到,Castle是城堡的意思。

    这一步是让国王走进城堡,城堡会保护它。

    ——当然,但也有被闷杀的可能。」

    文棠七岁的时候,第一次看到周小米下国际象棋。

    棋盘是周小米从楼下超市买的。有段时间周小米觉得文棠太沉默了,想尽办法和她玩游戏、逗她开心。周小米说自己在大学里学过一点点,也被很多人夸过厉害来着,不算完全的小白。她指着每一颗棋子告诉文棠它们叫什么名字。

    “这是国王,最重要的棋子,它被杀死了,棋局就结束了。”

    “这是王后,横着、竖着、斜着,怎么走都可以,是最厉害的。”

    还有主教、骑士、城堡。

    “因为我们这里下象棋的人也很多嘛,所以很多人也习惯叫它们象、马、车。”

    最弱的是士兵。只能向前,不能回头。

    可是啊,如果士兵能够穿过整个棋盘,走到底线的话,就可以升变为任何它想变成的棋子,包括王后。

    这是文棠心里定格住的一个场景,无论什么时候回想都永远清晰。她记得那天周小米穿着一件白底碎花的睡裙,长发刚刚洗过,湿淋淋的包在干发帽里。她身上有洗发水的味道。

    文棠很想叫她一声妈妈。

    第一局文棠输了,第二局是和棋。

    从第三局开始,周小米几乎没赢过。她看文棠的眼神,从错愕,到狂喜。

    “老文,你女儿是天才!”周小米赤着脚噔噔噔跑进卧室,把睡得五迷三道的文一鸣拽出来。

    文一鸣懵懵的没睡醒。周小米一下把文棠抱起来。

    “二糖,你是个天才!”

    周小米的怀里柔柔软软的。文棠还记得她的洗发水闻起来像柠檬和茉莉,没被裹进干发帽的碎发垂在额前,那种家常的样子像一根凉凉的针,从文棠的心脏刺进去了。

    后来文一鸣心情好的时候,也会跟文棠下棋,但他下得很烂,而且永远记不住游戏规则。文棠给他讲每一颗棋是什么、怎么走,文一鸣都会在下次下棋前忘得一干二净。

    有一回文棠和他下棋,用了王车易位。文一鸣问她这是什么规则,为什么国王可以突然跳进那个角落里去。

    “这样国王就暂时安全了。”文棠说,“城堡会保护它。”

    其实也不能保护很久的。

    棋到中盘,可能城堡早就阵亡,国王都会被当做士兵来用,走到前方去冒死拼杀。

    “二糖,你看你老爸像不像这个城堡。”文一鸣颇自恋。

    “好肉麻。”文棠呲了呲牙。

    其实还是有点像的,文棠在心里想。

    .

    周小米开车送文棠回了家。无数次,文棠慢慢地穿过那条昏昧的长巷,听着不知何处传来的水滴声、狗吠、风钻过管道的空洞回声。它们连成一片,文棠感到自己十三年的生命都浸泡在这种声音中,像浸泡在水底一样。

    屋里黑黢黢的,文一鸣不在。文棠也索性没开灯,摘了书包要回屋,才看见餐桌上多了几个盒子的轮廓。

    是蛋糕盒子。

    借窗外幽微的光看清盒子上的便签:「二糖生日快乐!公事喝酒,等我回来吃蛋糕。记得拆礼物。」

    眼前忽然模糊起来,泪水打转。文棠拆了蛋糕旁的礼物盒,果然万年不变的笔记本加国象英文原版杂志。最下面压着一个钥匙扣,是城堡棋子的形状。底下刻了文棠的名字。

    文棠拆掉塑料纸,就把那个钥匙扣拴到包上。

    完全不记得今天要过生日,还好文一鸣没等她。她拴好钥匙扣,又拿出口袋里那个泛了旧的粉色毛球挂坠。

    那是八岁那年周小米刚和文一鸣在一起的时候送她的,当时她还不知道文棠不喜欢粉红色。

    文棠呆站了一会,回房间去把粉色毛球的挂坠扔进了抽屉。想了想,又把抽屉拉开,小心翼翼把它安置在抽屉最底部。

    然后趴在桌上开始写作业。

    十一点。作业写完了,明天的课也预习过了,文一鸣还没回来。文棠拿起杂志翻起来。

    十二点多,杂志也翻完了,才听见门外哐啷哐啷的巨响,一听就是文一鸣喝得烂醉走路不稳。文棠跑过去拉开门,文一鸣几乎栽倒进屋,随后直奔马桶狂吐。

    文棠一手蜂蜜水一手醒酒药,站在门口。

    “对不起啊,想走来着,没走成。”文一鸣吃了药,随手拍拍文棠的脑袋,醉醺醺地靠着墙,好像一时茫然不知道该干什么。

    文棠把餐桌上铺得乱七八糟的作业本和杂志收起来,转过身看到文一鸣已经瘫倒在沙发里了,估计蛋糕也吃不成。不过无所谓,反正十二点已经过了。

    她走到沙发边上,把晕乎乎的文一鸣给推醒。

    “文一鸣,老费想让我去英国。”她说。

    其实话一出口她就觉得有点好笑。

    “英国?英国好,你去嘛。”文一鸣烂醉状态下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明天一早他什么都不记得。

    “那我真去了。我走了就不回来了。”

    “威胁老子。”文一鸣笑起来,“去个屁!你不要老爸了?”

    想想好像文一鸣从她记事后很久才开始自称老爸。他不习惯这个称呼,文棠也不习惯,并且至今几乎不在他清醒的时候这样称呼他。

    文棠突然抱住他脖子,把脑袋埋在他肩膀上,眼泪就落了下去。

    “喂,哭什么哭啊?”文一鸣很嫌弃地试图把她拽掉,像撕狗皮膏药那样,“明天给你补个生日行不行?明天带你吃牛排。”

    “老爸。”她闷声。

    文一鸣不拽她了,也傻了一阵,迷迷瞪瞪地呆住。

    不过反正他酒醒了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走了。她在心里说,一遍一遍说服自己。

    ……不走了。

    .

    再一次碰到梁择是在另一场业余赛上。

    文棠第一次独自报名、参加比赛,星期日的中午坐着大巴车晃晃荡荡去了省会。

    自从回绝了周小米,文棠忽然萌生出极强的危机意识,迫切地想要赚钱。

    但她又不想让文一鸣知道她很想赚钱。

    赚钱的门路对她来说还很窄。她成绩不算好,肯定做不成家教,发传单她性格又内向,往往伸不出手。想来想去,还得发挥现有的技能。

    文棠盯上了省内的一些业余赛和友谊赛,找到资料后第一件事是翻冠军奖励。

    没有奖励的肯定不去。有些不给钱的她也会考虑,譬如有些业余赛的奖品会是一台手机、一套厨具,她也打上标记作为备选,毕竟这些东西可以赛后拿去卖掉。

    这场业余赛算是难得会奖励现金的比赛,男女混赛,没有年龄限制,也就吸引了不少社会人士。

    冠军有五千块现金。

    文棠在这里又碰见了梁择那个扫帚星。远远就看到林城国际中学国际象棋社的大旗。他们是有组织的,学生们排排站,头上戴着红色的小帽子,像旅行团一样。领头的是个穿西装的外国人,文棠认出站在他身边和他说话的是有过一面之缘的Pierre。

    梁择先看见了她,显得有点窘,立即调开目光视而不见。倒是Pierre向她挥起手来:“文棠,这里!”

    大概外国小孩多少带点自来熟。Pierre这么一招呼显得文棠从一开始就是跟他们一队的。

    “Mike,这是文棠,我给你看过她的比赛录像。”Pierre急着介绍。边上那位叫做Mike的男人应该是他们的教练,也是带队的,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立即向文棠扬起笑容。

    文棠不习惯这么多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穿着件巨大的黑卫衣,像一只把大半个她都装进去的口袋,兜帽也扣在头上遮住半张脸,实在不知道Pierre怎么隔那么远就认出她来的。

    Pierre看她没反应,颠颠地跑到她跟前。“你也来参加比赛吗?”

    文棠摇摇头,往后缩了缩。

    “你要去那边登记签到吗?”叫做Mike的教练也走到她面前来,很热情的样子,中文说得几乎和老费一样好,“我们申请了专门的通道,不用排队。一起来吧。”

    文棠没来得及拒绝,就被Pierre推着走了。他们热情过头,再推拒就不礼貌了,只好跟着。

    走过梁择面前的时候梁择冲她做了个怪相,但她没理。

    不过进复赛的时候,文棠进卫生间扎头发,出来的时候看见梁择鬼鬼祟祟躲在一旁,假装在研究那排扭蛋机。

    文棠不是很想理他,绕开一点准备离开,梁择却突然追上来,将一个扭蛋强塞到她手里:“送你的。赔礼道歉。”

    “不用道歉,我没生气。”

    “那个……能不能求你个事?”

    他一副欲言又止、难以启齿的样子。

    “就是,那个,我有点倒霉,又和你分到一组了。”梁择挠挠头,目光飘忽不定地,“你让我赢呗。”

    “为什么?”

    “哎呀,就是,我爷爷又来看我比赛了。”他低着头看脚尖。

    “所以?”

    “他、他最近身体不太好。”

    “我拒绝。”文棠把扭蛋还给他,不为所动,“没别的事的话我走了。”

    “你都赢那么多场了,让我一次又不会怎么样。”梁择在后面小声嘟囔了一句。

    文棠的脚步一下子刹住,转过身去。梁择请求让赛她并不生气,是因为这句话才突然生气了。让一次赛确实不会怎样——对他来说这就是一场普通的比赛,为了让他爷爷高兴的;但她眼里只有那五千块钱。她本来该在一个更盛大的比赛里大杀四方,却被困在这里。如果只凭自己的努力,她要赢一百场这样的比赛,才能到那个地方去。

    她盯着他看了半天,最后冷冷地撂下一句:

    “你懂个屁。”

    这话是文一鸣的口头禅来着,以一种屈辱的姿态把很多异想天开的提议狠狠碾在地上。就像小的时候,文棠对文一鸣说:“我想要个妈妈。”文一鸣就只有一句:“你懂个屁。”

    比赛前等待的时候,Pierre抱着台平板电脑凑过来,热情地邀请文棠和他一起看比赛录像。

    “太保守了。”看了一个小有名气的选手的录像后,文棠评价道。

    “不是所有人都会在开局就出动所有的棋子啊,很危险的。”Pierre笑了笑,“不过如果是你的话,应该没问题。”

    “保守也很危险。”文棠指了指录像中的棋局,“王车易位后一直防守不动,很容易被闷杀。”

    说完文棠好像由此想到了些什么,怔了怔。

    “赞同。”Pierre说,“虽然是防守,但也要留下必要的气口。”顿了顿,看了眼时间又说,“你下一局又对上梁择。”

    “谁都一样。”文棠说。

    上了场。梁择好像总记不住开局前要和对手握手,一径走过去就坐下了,心神不宁的,目光时不时飘向观众席。

    面向社会的比赛观众相对也杂,不是校际友谊赛那样坐满家长了,乌泱泱的一片。文棠一眼扫过去,没辨认出梁择的家长,自然也知道观众席里没有自己期待的面孔,也就不再分心,停在棋桌前,向梁择伸出手。

    梁择回过神来看着递到面前的手,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这一流程,赶紧站起身来把手握了。

    开局后,前几个回合波澜不惊。文棠下棋的速度依然很快,相比之下梁择有点摆烂的迹象,思考时间虽然长,却好像大部分时候都在神游。文棠的一个黑士兵向前走了一格,他下意识就要吃。

    “可以不吃的。”文棠突然说。

    梁择的手停在半空,有点愕然地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文棠。

    这应该是她第一回在棋局中主动和对手说话。

    “我说,棋子送到面前,可以不吃的。”她说,“吃了会出现孤叠兵,没有保护,对你的整个局面都不好。”

    梁择又缩回了手,小声:“那我走哪里?”

    “把国王走出来。”

    “真的?”

    “真的,然后我就能三步杀了,省时间。”文棠投给他一个看傻子的眼神。

    比赛中问对手自己该走哪里,可不是个傻子。

    文棠给提示是给提示,是一点都不放水。梁择忽然发现就算文棠把每一步的目的全都告诉他,“这一步是要控制d4格。”“这一步是威胁你的王后。”“弃子吧,不然你要被将死了。”他照样挡不住,甚至智商被碾压的感觉更甚。

    “别唠唠叨叨了行吗。”梁择拼命抓头。

    “好,不说了。”文棠说,“Checkmate (将军).”

    “黑方胜利。”裁判宣布。

    “等会等会,怎么就将死了?”梁择瞪大眼睛几乎把那颗国王盯出个窟窿,脑袋里演算了一遍所有可能逃跑的路线,才意识到的确无路可退,有点颓然地抬头看向文棠。文棠正向他伸出手。

    “你是个很棒的对手,加油。期待再次和你比赛。”文棠面无表情、毫无情绪地念白。

    “认真的吗?”梁择抹了抹头上的汗,起身和她握手。

    “不是,就走个流程。”

    梁择有点抓狂。

    休息时梁择在自动售货机买饮料,身后突然传来文棠的声音:“你还要我教你吗?”

    梁择呆住,回过身,看见她两手揣在口袋,背靠着走廊的墙砖。黑卫衣的兜帽摘了下来,还是雷打不动的长留海、低马尾,皮肤是与她父亲一脉相承的苍白。旧厂中学甚至懒得做学生的发型管理,只要不烫不染就不管。

    “我教你下棋,你付我钱。”文棠说,“五十块一天,外加晚上管饭,一天一结。”

    梁择有点懵,心说你这态度也太差了,好歹我是雇主;但这要价和兴趣一比,算是很良心的。

    “那……以后的比赛,包赢吗?”

    “不包赢。”文棠说,“但可以包前三。”

    “为什么是前三?”

    “因为第一肯定是我。怕你发挥失常,容错一位,包前三。”

    不愧是旧厂中学棋神,狂上天了。

    “那,有没有可能赢你?”

    “不可能。”文棠想也不想,“要是赢我,全额退款。”

    梁择笑起来。

    “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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