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浮生跪坐在一个垮塌的农舍前，怀中似乎抱着什么，背后的衣袍结了层薄薄的冰。
赵长珺缓缓走到他的面前，长靴踏在雪地残枝上，发出吱嘎的轻响。
“浮生。”
季浮生一张脸雪白泛青，抬眸向上望去，眼睫上的霜雪扑簌掉落，眸色凄厉。
“我……”他张了张嘴，嗓音干涩，“我终于得到了妹妹的音讯，违令来了长安，却……”
却在垮塌的农舍中发现一具早已冻僵的女孩尸体。
赵长珺低头望向季浮生怀中，眸带哀凉。
她正要说话，突然察觉农舍后面的山坡上有些动静。
“快走！”
农舍的地势极低，四面皆是高坡，此时山石伴着白雪滚落，大地颤动。
季浮生提气起身，指尖突然轻轻抽了一下，凉意瞬间蔓延至全身。
不好，今日又是……运功出岔子了……
心脏处升起的一股痛意狠狠攫住了季浮生，他眸色通红，逐渐控制不住自己的动作。
光亮渐渐从他眼前消失，季浮生全身冰凉，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在被无边黑暗淹没前，季浮生看到一抹红色身影揽住了他。
赵长珺和属下们反应及时，她扶好季浮生后，两位令使快速地将季浮生和他妹妹分别扛起，向村庄外飞掠而去。
山坡上人影晃动，箭矢飞射而出，却被早已警觉的千江部下们打落。
走到安全地带，赵长珺回身望了望已经完全被雪掩埋的村庄，眸色冷厉。
“先回据点，注意断后。”
几个令使在统领的示意下，与前人拉开距离，冷冷地望着远处山坡。
许是发觉赵长珺这边人手众多，且个个都是高手，山坡那边不甘地射完箭矢后，无人追来。
众人秘密回到据点，季浮生也悠悠转醒。
“功法反噬？”赵长珺蹙眉望向面色苍白的季浮生，“已经几年了，还是这样吗？”
季浮生嗓音低哑地道：“已经渐渐能够掌控了，但还是会在每月特定的日子里发作。”
他答完话，突然想起什么，面色一变，急忙问道：“少阁主，常安花簪有追回吗？”
赵长珺对他的问题并未感到意外，缓缓摇了摇头。
……反正是假的，若幕后之人来到长安开启武藏，正好一网打尽，再顺藤摸瓜找到主使者。
窗外艳阳高照，折射的雪光透过窗纱落在季浮生的脸上。
他直直跪下，融化的雪水从发间蜿蜒滴落。
“属下有罪，任少阁主责罚。”
赵长珺静静地望着他，默然半晌，道：“你的事，我大概猜出了一些。千江岛遇袭那日，你除了转换功法外，是不是还有别的动作？”
季浮生面如死灰，缓缓点头，垂眸，哑着嗓子从最开始讲起。
“我来自北燕，北燕有不止一个批命师，除了寒州府的那一位，其他批命师都归属于北燕皇族……”
他听从批命师的吩咐，踏过千江，来到千江阁，意图传递消息，并寻找机会夺取批命笔。
千江岛遇袭一事有他的手笔，可他并未寻到批命笔，而且因为赵长珺的缘故，他渐渐起了不愿再夺的心思。
为了遮掩，也为了平息北燕皇族的怒火，他改换了一门威力极大但对身体有损的功法，在完成千江阁的任务外，还秘密完成了很多北燕派来的任务。
季浮生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得到自己妹妹的下落。
北燕人告诉他，这次的常安花簪是最后一个机会，他既不愿意失去这个机会，又不想真正背叛赵长珺，于是故意暴露行踪，希望千江阁能够追回常安花簪。
可谁料北燕人早已发觉他渐渐脱离了掌控，竟然决定在拿到常安花簪后便斩草除根，并为此布下了死局——算好了季浮生功法发作的时间，以及他昼夜赶路的速度，最后选了长安道作为他的埋骨之地。
“就这般巧，恰恰选在了长安道。”赵长珺冷哼一声，“北燕的批命师都如同坠月楼主那般，有靠近批命的喜好吗？”
她望着不敢抬头的季浮生，眸光复杂，淡淡道：“你不用操心武藏钥匙一事了。修养好身体，将你妹妹下葬后，再去领罚吧。”
季浮生低低应了一声，拜在冰冷的地上，望着她红如烈火的裙角曳过房门。
今年的冬天一点也不平静。
京都传来消息，首辅沈钰因病去世。
下葬当天，承天帝召集文武百官出城相送，为他亲自撰写碑文，并追封谥号。
可下葬后不久，这位曾经的沈首辅被众多官员联手弹劾，最后沈家被判抄家，沈族亲眷尽数流放岭南。
在沈钰之后，承天帝大力处置了一众老臣，其手段之狠辣，让人心寒。
京都已成是非之地，各派互相攻击，林清棠作为定王一派，处在风口浪尖，躲过两次暗杀后，被定王送到了赵长珺身边。
“这便是最近的经过了。”林清棠眸光迷茫地望着赵长珺，“朝局为何突然动荡至此？承天帝的用意又是什么？”
赵长珺抿紧嘴角，回忆起千江阁搜集到的每一个消息，缓声道：“沈首辅暗中支持宁王。
“被攻击的老臣中，大部分属意平王。
“承天帝病得蹊跷……他应当是查出了什么，在给定王铺路，其他两王也看出来了，于是奋力反扑，甚至不惜用上暗杀的手段。”
林清棠眸含忧色，喃喃道：“那定王的处境，岂不是很危险？”
定王的处境已经不单单是危险了……
在送走林清棠之前，他已发觉，自己出现了同承天帝一样的症状，却不像中毒，而像是中蛊。
他一边应对来自宁王与平王的攻击，一边探寻解法。
可谁料宁王与平王的耐心在承天帝狠辣的手段下渐渐被耗尽了。
承天十年，暮冬。
无星无月的深夜中，京都火光冲天而起。
“护驾！护驾！” 尖锐的喊叫声回荡在宫中，喊杀、叱骂、马匹嘶鸣、刀剑击打……
宁王和平王反了！
对此早有准备的承天帝和定王调兵遣将，准备将他们引入早已布置好的陷阱。
可谁料到，一向忠君的陈晋权陈老将军也反了！
还有京都附近诸城，不知在何时已经倒向了陈家。
猝不及防之下，承天帝和定王将叛军逼出京都，派兵死守皇城。
一封封急令从京都发向四方。
在西川作为后手的裴宴安派上了用场，他接过急令，立刻率领西军全军向京都奔袭。
赵长珺和容姨都在第一时刻收到了宁王和平王造反的消息。
但她们还分别关注着另外两条不同的消息。
容姨面容激动地望着沉默不语的赵长珺，颤声道：“我收到消息，承天帝与定王蛊毒已深，时日无多。
“近日京都乃至南方各城定将大乱，崧国将士们暗中屯兵良久，我们顺势发兵，等到他们两败俱伤之时，定可一举攻下京都。”
赵长珺抬眸望了她一眼，并未回答，而是沉声说起了另一条消息。
“容姨应当还知道北边传来的消息……北燕内乱为假，之前种种都是麻痹大乾的手段，此刻四十万大军压境，父亲的军队已经被围困了。”
容姨面露不悦之色。
“赵将军吉人自有天相，且与复仇、复国相比，一人一地的得失又算什么？”
赵长珺淡淡道：“北疆地势险峻，而北地尚武，纵使丢失了北疆，短时间内北地诸城也难以被攻破。
“而南边战局焦灼，等他们两败俱伤之下，确有可乘之机，再加上西军还在兄长手里……
“因此最明智之举，应当是挥兵南下，再慢慢打回北疆。”
容姨赞同地点了点头。
“可如果这样，北地诸城怕是要死伤惨重。若驰援北疆，让兄长与京都之师汇合，便可以将叛军逼至人烟稀少的东南荒山。”
容姨定定地望向赵长珺，半晌，叹道：“他说得没错，你是千江阁的少阁主，会批命，便是异世之人，自然不是常安公主的女儿……你们果真没有想过复国……”
“容姨知道了？他是谁？”赵长珺笑容里带着一丝漠然，知道容姨不会透露消息的来源，转而说道，“若是常安公主在此，她也会这样选。”
容姨咬咬牙，眸中透着威胁之色。
“那你可知，你身中——”
“容姨，你并不了解我……即使没有解毒，我也不会因此受你胁迫。”赵长珺抬手打断了她的话语，眸色如冰，“孤身来长安威胁千江少阁主，我敬佩您的勇气。”
容姨波澜不惊的眼中有了慌乱。
“无论如何，是您将我从火中救出。
“武藏的钥匙是常安公主给我的，我不会归还。
“今日放您离开，望珍重。”
赵长珺拍拍手，藏于附近的统领和令使们纷纷现身，提刀望着容姨。
“好……好……那你以后莫要再用帝姬的身份。”
“之前是为了探寻真相，记忆寻回后，我并未打算占据这个身份。自始至终，我只是千江阁的少阁主。”
是天机府最后的传人，是不信天命的批命师。
送别容姨后，赵长珺给裴宴安送了一封信，自己则带领千江军开了武藏，驰援北疆。
她向天下公布了自己千江少阁主的身份，北地之路畅行无阻。
五日后，北疆主城外。
官道烟尘滚滚，千军万马飞驰而来，千江旗迎风猎猎，奔腾之声响彻云霄。
在军民的驻足观望下，赵长珺快马奔至城主府，见到了重伤的赵将军，以及上次来北疆时便见过的众位将领。
众人长谈，天色渐晚。
在日落之前，赵长珺接过北疆兵符，缓缓登上了北疆最高的城楼。
在所有人的注视中，赵长珺一袭红衣如火，身披霞光，其后北疆军旗和千江军旗并立，猎猎作响。
北疆全军尽归赵长珺麾下。
快速整合两军后，北疆大战继续，在赵长珺的指挥下，开始一步步将北燕铁军逼出大乾。
京都这边却出现了意外。
宁王和平王被裴宴安斩获，京都之局本应解开。
但未及他进入京都，便传出了承天帝驾崩、定王失踪的消息。
崧国趁势复起，骤然攻下数城，并放出了“天下将乱，常安公主之女便是天命所归”的预言，将一个名为赵容桑的少女推至世人眼前，心系前朝之人和意图浑水摸鱼之人纷纷加入。
天子已逝，见此乱象，大乾东境各诸侯纷纷昭告天下，拥兵为王。
以长安为界限的南方数城还陆续出现了疫病……
天灾人祸加在一起，大乾东南已乱。
相比之下，西北两地倒是安定许多。
“北燕已被打退，但东南方……”
赵长珺刚从战场上归来，银甲破损，衣衫带血，却仍旧风骨卓然。
“西川有西军镇守，暂时无虞，长安以北都在千江阁的约束之下，倒也没有起什么乱子。”裴宴安于数日前回到崧城，刚刚处理完西北两地的整合之事，温润的声音轻轻浅浅，仿佛说的只是平常之事，“只是如今大乾已亡，长珺或要早做打算。”
他静静地望着赵长珺，容颜温雅，一双深邃的黑眸仿佛拢着月华。
赵长珺垂首看了一眼自己染血的指尖，半晌不语。
裴宴安并未催促，退至一旁，拿过九霄环佩。
平淡如水的乐韵流出，令人心绪如洗。
一曲终了，赵长珺缓缓起身。
“兄长陪我去洛河谷的古墓走一趟吧。”
清晨。
冷清幽静的洛河谷中，大雪纷飞，寒风凛冽。
一红一白两道身影从早已查出的密道走下断崖，带着凛冽风雪气，来到了古墓的最后一间暗室。
“原来这便是……崧国的无名藏。”
赵长珺再次点动机关，看着石壁上渐渐显露的文字，久久无言。
西北两地处于赵长珺的掌控之下，天机终临。
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或许赵长珺必然会走到这一步。
“诸国纷乱，总要有人以战止戈。”
赵长珺坚定的声音在无名藏中响起。
西北数城早就以她为首，身入局中，背后便是无数的将士、百姓……休戚相关、荣辱与共，赵长珺做出了每一个选择，一步步走到如今，已经没有了退出的权利。
她不会也不想退出。
“天下虽乱，但只在东南，并不是如预言中那般战火连天。”赵长珺推开无名藏的大门，冬日的晨曦透过飘雪落在她如画的容颜上，“我也不是常安公主之女，我愿以己身，破去天命所归的大势，还世间一个河清海晏，天下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