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层云蔽日，昏暗无光。
两封急报同时被送至将军府上，一封去了将军书房，一封到了赵长珺的院子。
赵长珺匆匆读完，面容冷肃。
从常安公主手里接过常安花簪的那一刻起，她已正式踏上了与天命相争的道路。
失去记忆后，常安花簪被容姨收回，又在探春宴前送到了她的手中。
自探春宴后，波澜汹涌方兴未艾，如今棋局终于铺开。
赵长珺戴上这枚常安公主最喜欢的玉簪，孤身进了后院竹林，从一处高墙翻出，向千江阁在京都的据点飞掠而去。
世间路有千条，既已背负在身，矢志不移，那便无论怎样沉重，都要承受到底。
“长珺……”
幽静的据点中，杜烟染望着房门处那抹令人安心的红衣身影，脸色惨白，语声微颤。
在府中读完急报的赵长珺已经知晓，杜烟染与她师父在千江阁的帮助下，逐渐收拢南派，并顺势换回了本名。
一帆风顺之下，杜烟染的师父却被暗藏的残余力量围攻，身受重伤。
赵长珺快步走入房中，取过茶壶，为杜烟染斟了一杯热茶，让她慢慢冷静下来，讲述详细经过。
“师父是南派首屈一指的高手，一向沉稳峙重，却有我这样一个鲁莽冒进的徒弟，非要进紫竹林追击。
“我那时本就受了些伤，师父让我留在府中，自己带着部下去追杀。
“可这恰是他们的陷阱，那些人竟然与西宁皇族暗中合作，带着军队围杀……”
西宁与大乾不同，小国纷乱，江湖势力与朝堂世家密不可分，但南派势大，一向自矜高贵，之前并未联合他方。
听完全部经过，赵长珺捧起茶杯，将掌心贴在杯壁上，沉默半晌后方道：“原来批命是应在了这里。”
杜鹃啼血竹间魂……赵长珺担忧杜烟染会在某一日受到威胁，加大了保护她的人手，又怕她被人下毒暗害，在千江阁攻破洛河谷后，把大仇得报的洛衍川也派了过去。
谁料……至亲师长命在旦夕，杜鹃啼血是为哀鸣。
赵长珺陷入了动摇，这便是天命吗？虽然姗姗来迟，但终究是会发生。
不，未必就是绝路，人命尚在，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
杜烟染的声音恰在此时响起：“还好有衍川在，师父堪堪保住性命，但仍是剧毒频发，武功被损，还需要特殊寒泉压制……”
西宁险山恶水，仅有的几处寒泉皆被皇族把控，他们思来想去，能够进入且距离最近的寒泉在大乾京郊，于是昼夜赶路，通过千江阁的渠道将杜烟染的师父送到了寒泉，终于压制住了毒素。
“至少性命无忧，”赵长珺轻轻一叹，柔声安慰道，“前辈经历了多少大风大浪，这桩事也定可迎刃而解，有千江阁在，你们尽可放心修养。”
杜烟染眉目也渐渐沉静下来，她本是不让须眉的女中英豪，如今诸事皆定，又有好友在旁，心中大石终于落地。
“长珺，我在传信中还提到了一事，我们追杀的批命师和皇族人在一起，”杜烟染蹙眉道，“师父截获了一些信件，发现西宁大军近日有些异动，皇族还暗中与北燕六皇子有往来……”
赵长珺接过杜烟染递来的信件，一封封拆开，细读。
看完信后，赵长珺的双眸如同结冰的湖面般又静又冷。
天下将乱……
赵长珺嘱咐了杜烟染几句，让她与师父安心修养，自己悄然回到了将军府，并未惊动任何一人。
回到寝院，刚好撞见父亲派来的小厮。
“父亲让我去书房？”
赵长珺面露了然之色，穿过长廊走到了书房中，裴宴安也从另一条路匆匆赶到。
赵将军负手而立，望着赵长珺和裴宴安，沉声道：“今晨有密报传来，西宁引兵进犯我大乾西川，北燕也同时发兵，进攻北疆。
“陛下刚刚下了密令，让我立刻赶回，坐镇北疆，宴安则被派去了西宁。”
赵长珺眉目一凝，想起刚才看过的密信，问道：“密报有说他们为何毫无征兆地突然发兵吗？”
赵将军点点头。
“说是有操纵天机之人的推动，为了扰乱大乾，寻找崧国武藏。”
武藏……不是在长安吗？北燕和西宁挑动边境混乱，会不会已经派人趁乱过了关隘，奔向长安？
赵长珺默然沉思，她在朝堂逐渐崭露头角后，便从容姨的口中得知了崧国武藏的位置，也派人去入口探过。
武藏的钥匙很简单，就是她头上这枚常安花簪。
“皇令在身，我与父亲今日就得离京了。长珺你一人在京都，要照看好自己。”裴宴安看着父亲递过来的密旨，温声道。
赵长珺笑着点点头，去帮裴宴安收拾前往西川的行囊。
“西川不比北疆，我们在那毫无根基，吃穿用度都得随军……”赵长珺一边说着，一边将衣物、革带、香囊等翻出，放到箱笼中。
裴宴安无奈地看着忙来忙去的赵长珺，嘴角微弯。
“长珺，我是去打仗。”
“那也不行，你若是和父亲同回北疆，什么都不缺，我才不管呢，”赵长珺微微白了他一眼，“西川满境烟草，广袤密林，虫瘴肆虐，一些药材也得备齐，刚好衍川到了京都，我让他配好后立刻送来，应当来得及。”
日脚西斜，京都的城墙上满是霞光。
赵长珺送别父兄，再次回了千江阁的据点，颁下命令。
“派统领和令使前往北疆与西川，必要时，可出手。
“密切关注长安动向，若有常安楼以外的人出现在武藏附近，全部抓捕。
“还有，看好季浮生，在今年冬日结束前，不要让他踏入长安一步。”
杜烟染的批命已应，季浮生的“浮生雪满长安道”让赵长珺有些忧心。
“长安或将动荡，还是让他避开为好。”
京都的天气渐渐冷起来，草木凋落。
承天帝病了数日，等到冬至日才重新临朝。
下朝后，他派内监宣赵长珺在下午入御书房相商。
“近来北疆与西川的战况，你都知晓了吧。”
赵长珺望着仍是一脸病容的承天帝，点头称是。
北疆有赵将军坐镇，军心大定，且北燕内乱未平，在寒州作乱的六皇子在南北夹击之下逐渐销声。
相比之下，西川的战局就胶着多了。
西宁首先派兵攻占播州，并在当地蛮族的引导下，沿涞河支流一路东行，想要横扫大乾西川，却被裴宴安率领的西军生生截住了步伐。
在西川战火纷飞之时，西宁竟与南蛮合谋，从国中秘密派兵前往南境，向碪城发动猛攻。
南境驻守碪城的将领始料未及，身边仅有数千名弓箭手。
在两国大军围困之下，碪城弹尽粮绝，最终沦陷，碪城主将全家七十余口均被屠杀，主将力战而死，麾下全军覆灭。
当天晚上，南蛮屠城。
裴宴安临危不乱，迅速带兵屯驻芜州，收整西南两军，在当地土兵的配合下，重新收复了碪城。
西宁和南蛮被打退不久后，卷土重来，直扑南江流域，一时间大乾西南边境烽烟四起。
千江阁与南派主脉提前察觉，赵长珺差人送去密信，裴宴安因此及时调动南境联军三万人驻守南江。
南蛮见大乾有所准备，放弃了部分区域，与西宁汇合，主攻涞河平原。
涞河首战，裴宴安就斩了西宁的大将，慑于裴宴安的威名，当地蛮族首领率万人归降。
敌军在涞河平原大败，裴宴安乘胜追击，深入敌后千里，兵戈直指播州。
“宴安年少有为，朕心甚慰，等打回失去的疆土后，朕打算让他在西川多留一段时日，等待号令。”承天帝嗓音仍有些沙哑，“你近来升得极快，朝中已有不满之声，朕想让你以督军身份去北疆寻你父亲，之后……再与他一同回来。”
赵长珺惊讶地抬眸。
“陛下，我以礼部侍郎的身份去督军，这会不会……”
“朕已安排好了，你回府准备，明日便动身。”
赵长珺只得恭声领旨，按下心中疑惑退了出去。
回到将军府，赵长珺在书房中拨动炉子里的火，又掀开炉上瓷壶望望里面的水，语调幽深。
“承天帝好像……想把我支出京都。
“兄长要留在西川……西川与京都不远，他会等什么号令呢？”
赵长珺慢慢走到窗边，推开窗扇，用支棍撑好，轻轻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
“承天帝突如其来的大病……”
寒意从心中升起，赵长珺看了看日影，喝完最后一杯茶，心中已有决定。
她迅速传密信给千江据点，让京都的令使们密切监视各皇府与世家的动静。
至于北疆督军……她明日将奉旨出京，北上，但不去北疆，而是留在距京都不近不远的长安。
赵长珺望着渐暗的天色，眸色清平。
“用文藏财物养了数年的千江军，还有武藏中万千兵刃，或许便要派上用场了。”
长安，大雪。
水寒江冷，月明星淡。
除了赵长珺，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也在近日到了长安。
“季浮生……”
赵长珺看着从京都传回的密信，眉心微蹙。
“他怎么突然去了京都，还潜入将军府？”
赵长珺离京之事是承天帝突然起意，并未告知任何人，且之后承天帝再次病重，朝政暂歇，因此没有人知道礼部侍郎赵长珺已经悄然离开了京都。
奉命监督各府的千江令使发现季浮生在将军府的动作，不敢对峙，躲在一旁观察，并一路追踪。
“在傍晚潜入我的房中，寻到一枚常安花簪，交给一个裹着头巾的人？离开后直接北上，在长安道失去了踪迹？”
赵长珺摸了摸头上这枚常安花簪，眸光一凝。
“他真正要找的，是容姨在探春宴前给我的这枚，却意外拿走了承天帝送来的及笄礼。”
常安花簪……常安公主……武藏钥匙。
他竟然没有发觉跟踪之人，以他的武功，不应该啊。
是被头巾人用事情胁迫，然后故意透露给千江令使？
“来人，去长安道。”
赵长珺眉心微动，从千江据点走出，带着驻守在长安的统领和令使们，迎着风雪向长安道奔去。
长安道在长安北部，原是军队驻扎之地，被季浮生攻破后，改了地点，现在只余下一些孤零散布的村落。
飞雪漫天，寒风卷起残茎枯叶。
在一处几乎被白雪掩埋的村落前，赵长珺找到了季浮生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