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冰消，春满山河。
东南诸城烽鼓不息，兵戈扰攘，一片水深火热。
崧国暗中与北燕合作，得了许多重要情报与钱粮，却在战局关键之时遭受背叛，损失惨重。
相比之下，西北两地反而平静了许多。
北燕大军从北疆退兵，赵长珺将军队带回崧城，下令让北疆军并入千江军，开始为南下做准备。
在挥师东南之前，赵长珺孤身一人秘密潜入北燕边境，带着玉佩，叩开了寒州府的大门。
“你来了。”
祈元璟坐在檀木椅上，垂眸理了理玄色袍袖上的折痕，腕间玉珠微晃。
“我打开了崧国的无名藏，其上有言，天机已至。”赵长珺望着祈元璟，淡淡道，“天机只会透露给站在顶峰的人，对吗？”
祈元璟含笑点头道：“此间如棋局，从千江少阁主到如今，你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赵长珺眸光微动，思索道：“说起这个，在我向天下公布千江少阁主的身份前，常安楼主是从何处得知了我的身份呢？”
崧国复起后，常安楼便也正大光明地出现在了世人眼前。
容姨作为常安楼主，亲身参与了不少大事，因此她的身份对各方势力而言已经不是秘密。
“这应当与崧国国师一脉有关，我会派人细查。若是查到了线索，便送到崧城。”祈元璟漫不经心地拨动手腕上的玉珠，沉默片刻后，抬头问道，“我抓了些批命师，你要用吗？”
“夺人天命实非正道，族中一直将此方法瞒下，想来也不愿让世人知晓。”赵长珺轻轻摇了摇头，“而且天命并非一切，批命师不能过度依赖于此。”
祈元璟淡淡地嗯了一声。
“我是天命之女，我要见府主。”外间传来一个略带娇蛮的声音，伴着几道急促的脚步声。
赵长珺眉梢微扬，望了望祈元璟。
“竟然找到我这里了，有意思。”祈元璟冷冷地勾起嘴角，望向赵长珺时又变得有些温和，“长珺，你先到屏风后面去，若是需要再唤你出来。”
赵长珺点点头，起身走到屏风之后。
她刚刚坐定，赵容桑便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小帝姬是怎么找到我这里的？容霖跟你说的……她出事了？崧国与宿敌北燕合作，又是谁的意思？”祈元璟并未看她，却一连说了数句，语带嘲讽。
被祈元璟一语道破数件秘密，赵容桑的面色有些惊惶。
她稳了稳心神，强自镇定道：“我与北燕二皇子相熟，背叛一事乃是六皇子一手谋划，日后自有清算。母亲身受重伤，昏迷之前告诉我，府主与崧国有旧，不会害我，因此特来请求合作……”
祈元璟静静地听完，面容没有一丝波动。
“我若不与你合作，而是与千江少阁主合作呢？”
赵容桑撇撇嘴。
“千江少阁主赵长珺？她假仁假义，若是之前便听从了母亲的建议，如今江山早已易主，她也不必日日在北疆沙场血战。”
“崧国以仁善治天下，常安公主若是在世，岂会任由山河破碎？依你所言，即便有国之名，但百姓必将死伤惨重。”祈元璟蹙眉望向一脸无所谓的赵容桑，声音渐渐变冷，“还有，北燕内乱本就是假，几位皇子同气连枝，你与虎谋皮，如今仍然相信……扶桑花主，便是如此天真吗？”
坐在屏风后面的赵长珺也微微蹙眉。
赵容桑表情微变。
“我是天命之女，自然是常安花主。如今崧国以我为尊，府主说话未免太不客气了些。”
祈元璟有些好笑地望着她，想了想，望向屏风处。
“真正的常安花主就在这里。长珺，你应当想问问容霖的事，出来吧。”
赵长珺面容沉静地走到赵容桑面前，开口问道：“容姨出什么事了？当日虽然不欢而别，但我后来将常安公主的嘱托详细地写在信里送了过去……我明明劝过容姨，天命之女会受各方攻击，不必现于人前……”
“你懂什么？你自己放弃了帝姬的身份，便也不让别人来当吗？”赵容桑面露不甘之色，“母亲确实打算只放预言不放人，原来是听了你的话，还好二皇子提前告诉了我。”
“这便是你对他信任的由来？”赵长珺眸色严厉，“容姨从未上过战场作战，为何会受伤？如今崧国以你为尊，又有多少指令是来自北燕？”
赵容桑本是聪慧之人，在祈元璟和赵长珺的连番点破后，被常安楼守护了许久的天真终于散去。
“母亲受伤……”她越想越不对劲，颤颤地抬头看了赵长珺一眼，眸中却又盈满了不甘与愤怒之色，“可我不甘心，即便决裂，母亲每次提及你时，语气仍带着赞赏。我也饱读诗书，我也武艺超绝，常安舞的剑法我也会，我的武功心法更是通达。还有，你凭什么辜负母亲多年的教养？”
赵长珺低头望着她，眸中闪过一丝怜悯，轻轻叹道：“我只是做了我认为对的选择。
“被培养、被下毒、被迫入局，若不是在十一岁那年凭着一腔意气孤身踏过千江，我早已是笼中鸟。
“我不怨容姨，但我也并不欠她。”
她表情冷淡，但言辞还算温和：“你回去后，要小心探查北燕，特别是容姨和你身边之人。”
“你不抓我？”赵容桑诧异地抬起头。
“既然容姨有言，府主不会害你……纵使他不帮你，也不会让你在寒州出事，”赵长珺看向面容平淡的祈元璟，浅笑道，“就当我不愿与他冲突吧。”
赵容桑抿紧了嘴角，起身离开。
祈元璟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咽下已滑到唇边的一声叹息。
“长珺并不怕与我起冲突，”他转身望向赵长珺，“你是不怕天命。”
赵长珺并未回答，粲然一笑。
她从不相信天命所归之言，崧国势力已是强弩之末。
她不屑于为难一个被推于人前的天真少女。
她可以堂堂正正地率兵南下。
初夏，青州湖畔。
千树万树盛放的繁花如胭脂点点，绕着氤氲朦胧的青湖，与湖中亭亭而立的荷花相互辉映。
夏风拂过，落英缤纷，赵长珺站在漫天花雨中，眉眼沉静。
“南方已定，只剩东部几城了……”
重湖叠巘清嘉，十里荷花落尽，金黄的桂花随着越来越寒凉的风散入湖面。
当青湖迎来飞雪之时，东部负隅顽抗的城池已被千江军尽数攻下。
赵长珺班师回了崧城。
大雪连下数日，崧城中央，新建好的皇殿琼堆玉砌，积雪盈尺。
赵长珺此时却立在赵府中，望着庭院里交错盘旋的常安花树。
如火的常安花上覆着一层晶莹积雪，傲雪凌霜，气韵高华。
“长珺不回，楼枕小河春水。
“月孤明，风又起，杏花稀。
“玉钗斜篸云鬟重，裙上金缕凤。
“八行书，千里梦，雁南飞。”
慕淮瑾身着一袭华贵的重紫锦袍，手提坠月弓，墨发半束半披，望向赵长珺的桃花眼似笑非笑。
“少阁主避我如蛇蝎，从不回信，登基前夕，终于愿意见我一面。”
赵长珺不为所动，眸光平淡地望向来人。
“长天一月坠林梢，原来指的是异世月阁的批命师，落于北燕墨林派。”
啪嗒一声，慕淮瑾放下坠月弓，长眉微挑，眸光浓烈似一簇燃烧的火。
“听少阁主之意，是要守着这方世界，与一众批命师为敌了？”
“是。”
“哪怕无人相帮，甚至可能将自己带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不试试怎么知道结果？”
“为了这些并无关联的百姓，孤身与大势相抗，值得吗？”
“已识乾坤大，方怜草木青。”赵长珺起身走到常安花树下，轻轻碰了碰绽放的花枝，回身向慕淮瑾浅笑，“这是我选择的路，我也不是孤身一人……
“万千生民与我一道，怎会孤单？”
翌日清晨。
千江江畔风雪暂歇，远处山峦被白雪覆盖，银装素裹。
巍峨崧城矗立在皑皑白雪间，城门处摩肩接踵，攘往熙来。
处处是欢聚的人群，从各州各城赶来参加探春宴的学子、武士和百姓们站在连绵如云的各色锦帐下，眺望着屹立在城中高处的恢弘皇殿。
崧城内城的官道上，蹄声如雷，一骑快马飞驰而过，没入雕楹碧槛之间。
赵长珺凝眸接过祈元璟差人送来的密信。
她今日画了盛妆，眉心贴翠钿，高髻缀着珠翠，鬓边常安花簪在晨曦中泛着华光。
“向容姨透露我身份之人，国师之徒……”
赵长珺执起酒樽，饮尽杯中佳酿，提着常安剑，缓缓向殿后小院走去。
“兄长？”赵长珺的声音带着几分醉意，“裴宴安……”
寒风拂过锦袍，裴宴安缓缓转身，瞥见了汉白玉石砖地上繁复的裙裾和披帛。
他心下了然，眸光温润地看着赵长珺……看着她褪去笑意走下石阶，看着她将冰凉的常安剑抵在自己眉心，看着她质问无解后，如水般浅淡的眼波泛起涟漪……
他望着远去的红衣身影，薄唇中溢出一丝叹息，远远跟了过去。
五年一度的探春宴开始了。
与以往不同，今日的探春宴同时还是朝会。
钟声响起，庄严肃穆的广场上，文武百官行完国祭，缓缓向皇殿走去，准备朝拜新朝之主。
“国祭结束，”裴宴安拉住赵长珺绣着龙纹的衣袖，一向波澜不惊的声音染上了几分忐忑，“长珺，我可以解释吗？”
赵长珺停下脚步，转身望向裴宴安，眸色清平如水。
他心头一紧，拿出从文藏中带出的古朴书册，递了过去。
“我是前朝国师的弟子……”裴宴安温声解释道。
他很早便知晓天命之事，为探查崧国旧部来到赵府。
但他并不热衷于干涉世间大势，唯一一次，便是向容姨透露了赵长珺的身份。
因为异世之人若要顶替天命，将受重罚。
赵长珺争与不争，都不能顶着前朝帝姬的身份。
关心则乱，裴宴安做完后，才渐渐意识到自己或是多此一举了。
“天命覆盖众生，但难定人生，自可抗争。”裴宴安温雅一笑，一袭月牙白袍清贵无双，“长珺不信天命，而为生民立命，自然不会借着别人的身份，去信一个虚无缥缈的天命所归。
“你本就打算向容姨挑明，然后便公布千江少阁主的身份，此心澄澈，横渡凡尘。
“国祭之后，天命落于你身，我才可以将一切向你言明。”
赵长珺合上崧国国师历代传承的书册，眸光微动。
“兄长这样陪我一个异世之人，岂不是违背了……”
“无论之前还是今后，我都不在意你的身份。”裴宴安温润的眸子定定地望着赵长珺，“天命如何？大势又如何？长珺想做之事，我自相陪，想去之地，纵是碧落黄泉，我也欣然奔赴。”
金磬轻响，众臣入朝。
赵长珺着盛装华服，端坐在龙椅上，望着俯首的百官，朗声道。
“海内土疆，豪杰纷争。
“朕本千江少主，乘逐鹿之秋，致英贤于左右。
“今立千国，为天下主。
“凡北疆、西川、长安、青、洛及东南诸郡，四方戡定，民安田里。”
近戌时，宴席散去，众臣告退。
赵长珺望向立在阶下的裴宴安，两人相视一笑，向屹立在皇殿旁的高楼走去。
北边辽阔的穹宇晚霞漫天，赵长珺站在崧城的最高处，肩披霞光。
“下雪了。”赵长珺轻轻说道。
裴宴安随着她的视线向北望去。
远处细细密密的雪粒洒落千江，随风飘向灯火幢幢的城池。
千国元年正月，万家灯火，四海笙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