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布

    五年前。

    祁府后宅,抱素斋。

    春日和煦,抱素斋的书房门敞着,四小姐祁凉秋正站在案几旁伏笔作画,案头上放置着一架桌屏,屏芯是一幅玉兰的绢绣,旁边的香炉正徐徐的发出淡淡的松枝香气。丫头木棉从外头跑了进来,看她的小姐正在作画,凑过去瞅了一眼,笑道:“我的小姐,您又在画松柏了,别人家的小姐画的都是梅兰啊喜鹊啊,您可好,天天画松柏,要不就画大石头。”

    凉秋淡然道:“谁规定了女儿家就一定要画什么,我愿画兰梅便画兰梅,愿画松柏青石便画松柏青石,这有什么奇怪的。”

    木棉一笑,“总之我们家小姐就是与众不同。对了,笸箩胡同的张大娘子来了,说带了好多新的绣花式样等着咱们小姐挑呢。木槿在后头一会就带她过来。”

    凉秋放下手头的笔,“没先去三姐院子吗?”

    “三小姐最近总往前院儿跑,这个时候是不在的。前院老爷的客房住了好几个后生,说是准备参加科考的,老爷看中收留的必定个个是人才,三小姐应该是去提前相看女婿去了。”木棉嘻嘻的笑。

    凉秋板起脸,“胡说,不许妄议三小姐,没规矩。”

    木棉撇着嘴,“奴婢不敢胡说,是从大夫人院里那听说的,老爷要在这些后生里给三小姐和您挑女婿。”

    “小丫头竟还胡说,不害臊。”祁凉秋嘴上骂着木棉,脸上倒没有嗔怒的神色,木棉知道她面冷心热,回嘴道,“奴婢可不敢诓骗您,您从二夫人那打听打听就是了,那些后生也不知家世如何,不过再怎样也盖不过大小姐,大小姐可是王妃。老爷不知怎么想的,中京那么多世家贵族的儿郎,他偏要从这些穷举子里选。这毕竟是小姐的终身大事,可马虎不得呢。”

    祁凉秋不自觉的接上了话头,“举子怎么了?我看不比那些整日只知吃喝玩乐的贵族子弟差,再说,爹爹的眼光差不了。”

    木棉噗嗤一笑,“我就说嘛,小姐还是上心的。”

    “再说打嘴!”祁凉秋也忍不住面露笑意。

    木槿身后带着两个妇女从门外走了进来,“小姐,张大娘子来了。”

    张大娘子四十岁左右的年纪,身材中等,穿的很利落,头上插着一朵春海棠,到这种官宦人家院里来,总是马虎不得。她身后的姑娘十八九左右年纪,手臂上挂着一个笸箩,里面是针线和一些图纸。

    张大娘子笑着行礼,“给四小姐问安。最近出了些新样子,给四小姐过目。”说着从后面的姑娘手上接过笸箩,上前拿给祁凉秋。

    凉秋端坐,微微颔首,张娘子来过后院几次也算熟人,只是她身后的姑娘,貌似是第一次来,比较面生。张大娘子机灵得很,注意到凉秋探寻疑惑的目光,忙道,“这是我家姑娘。也是命苦,从小就是个哑了的,人长得粗苯不说,又貌丑,女身男相的,没少受了胡同里小孩的欺负,骂她是个嫁不出去哑罗汉,这几日她在家被胡同里那些小孩子搅扰的厉害,我只能带着她出来。”说着还用手帕拭了拭眼角,好似提起了多难堪伤心的心事一般。

    凉秋抬眼看那个姑娘,她深深的低着头,看不到面容,佝偻着身躯,似乎极为局促不安,两只脚紧紧的并在一起,虽然看不到面容,但作为一个女子,她也太高了些,看起来足有八尺,跟前院里看门的大汉也不遑多让,体型瘦弱,但膀身稍显粗壮,尤其那一双大脚实在引人注目。一个女子长得如此高壮又是哑巴,的确是很难嫁出去。

    凉秋心中竟有些怜惜她,“木槿,带她坐下,这里很安全,没人戏弄你,不用害怕。”前者是吩咐木槿,后两句倒是对那姑娘说的。

    那姑娘还是低着头不动。

    “张娘子,让你家姑娘坐下吧,不妨事的。”

    “谢四小姐,四小姐您客气了,唤她阿布就好。”

    凉秋唤他,“阿布,你跟木槿过去坐,你母亲在这和我说一会话。”见阿布还不挪动,凉秋探寻的问张大娘子,“她,应该能听得见吧?”

    张大娘子忙道,能听得见,能听得见!说着自己过去扶着阿布在角凳下坐下,又拍拍阿布的肩安慰了几句。

    凉秋和张大娘子直接在书桌上挑起了花样子,阿布乖乖的坐在角凳上不敢乱看,攥着手安静的坐着。

    “就这两个吧。”凉秋挑出来两个花样子。张大娘子接过,赞赏的笑道,“看看,咱们四小姐眼光多好,这款团云纹和这款缠枝纹,都是最新的式样,就是绣起来也难些,下次我过来教您绣。”

    凉秋淡淡的点点头。“多谢。”

    一只黑色的猫跳上了书桌,走到凉秋身上喵呜两声,亲昵的在她身上蹭了起来,凉秋把它抱在怀里,黑猫很顺从的钻进了主人的怀里,无意中环视到坐在角凳上的阿布,一扭身子挣了出来,窜到阿布脚下,绕着她走了一圈,嗷呜的叫了一声,颇有敌意。

    “伴墨,不得无礼。”凉秋绕过案几,走到阿布身边把伴墨又抱了起来。阿布也不知道是被猫吓的还是怎样,颤栗了一下,想抬起头,终归是不敢。

    “猫儿淘气,娘子见笑了。”

    张大娘子也吓了一跳,攥着手绢陪笑道,“四小姐的猫儿奴实在可爱。今日也不早了,我们娘俩就先回去了,改天再来拜见四小姐。”

    木槿带他们母女俩出了门,出门的时候,一直低着头的阿布身子顿了顿,似乎是想说什么,终究是没有转身。凉秋抱着伴墨看着,觉得阿布的姿态略有奇怪,倒也没放在心上。

    木槿回来说道,“奴婢观察了,那阿布还真是跟她娘说的一样,女身男相。送她们出了大门,连几个门头都偷偷笑她呢。”

    “长相是天生,不是她的错。你们不要跟着讥笑她。这姑娘看起来性子倒还沉静。”

    “她不会说话,能不沉静吗。“木槿看凉秋有些恼怒,忙道,”奴婢知道了。小姐就是心善,对待她如常人一般。若是换了三小姐,肯定要拉着阿布问来问去了。”木槿和木棉总是不知不觉的要拿隔壁院三小姐来对比一番。

    “好了,莫要说了,都是平日太惯着你们,你们做丫鬟的怎么好总把三小姐挂在嘴边的?”祁凉秋有些无奈。

    木棉抢着说,“小姐,您不知道,隔壁的收云斋里朝露和息兰也没少嚼我们抱素斋的舌头。”

    凉秋无奈的摇头,“你们这些叽叽喳喳的小丫头啊,有你们在,就消停不得。”

    过了几日,张大娘子上门来教凉秋绣花样仍带着阿布。阿布一进门就认准了那个角凳,一屁股坐了下去,然后就是眼观鼻鼻观心,静静的低头坐着。

    木棉和木槿看她那个样子,觉得好玩,相视一笑。

    “木槿,给阿布上些茶和点心。木棉,把伴墨抱到院子里去。”凉秋手里拿着绷子,也注意到角凳上沉静的阿布,不知怎的,她一见她就觉得可怜。

    木槿和木棉分别依着吩咐去了,阿布偷偷的看了一眼凉秋,眼里满是感激,似乎即为动容。然后又迅速的把头低了下去,谁也没发现。

    凉秋问阿布,是否同她娘一样也会刺绣,阿布摇了摇头。

    张大娘子忙说:“阿布那双手真是笨的不行,教也教不会。”

    凉秋转头向阿布说道,“你娘靠这门手艺可以自力更生,往来各府后院之间,你应该好好学一学,无论是否嫁人,将来好有个立身之本。”

    阿布听了,竟然从角凳上站起来示意自己愿意学,张大娘子面有惊异之色,只能教她绣了几针,凉秋见他绣的那几针简直粗劣无比,完全没有一点绣工的底子,心中很是震惊,嘴上安慰她道,“学学就好了。”阿布点了点头,虽然头还是低着,但是凉秋看到了她眼里的光,很亮。而且凉秋觉得,她并不像别人说的那样丑陋,反而很清秀。

    好奇怪。

    凉秋突然觉得。于是又深深的看着阿布,阿布的头更低了,又看不到脸。凉秋心中奇怪的感觉只是一刹那,现在只剩下心疼。又哑又壮,也没学会母亲的手艺,将来可如何是好。

    张大娘子第三次来,已将两个花样子教的差不多了。

    “四小姐,前两次来都没去拜见三小姐。今日四小姐已经绣的很好了,老婆子想去见见三小姐,让她也挑挑花样子可好?”

    凉秋点头,“三姐现在应该在隔壁,木棉,你领张娘子去一趟收云斋吧。”

    张大娘子行礼称谢,面有难色的说,“只是阿布我不敢带过去,若是吓着三小姐可怎么好,难得都能像四小姐这样心软的。”

    凉秋思索了下,想到三姐可能会追着阿布问来问去阿布局促的样子,“好吧,等三姐挑好了,再回来领阿布回去吧。”

    张大娘子千恩万谢的跟着木棉走了。

    阿布静静的在那坐了好久,凉秋叫木槿带她去院子里转转活动一下,阿布跟她出去了。

    凉秋闲来无事,走到琴旁,又弹起了她自己作的那首曲子,是在某月圆之日突发灵感所作,名为“盈”。

    月圆之时也是月缺之始,世间之事盛极必衰,物极必反,月圆必缺,所以这首曲子由婉转到圆满,从圆满到低诉,圆缺之间周而复始,生生不息,凉秋对这首曲子的意境极为欣赏。

    不知什么时候,阿布在门口伫立,似乎完全沉浸在这首曲子里,凉秋弹完才发现她。

    阿布不再低头,而是向她欣喜微笑的鼓掌,神情泰然,对这首乐曲极为喜爱的样子。

    凉秋头一次见到阿布的笑容,她觉得很开心也觉得有点奇怪,那种泰然自若的气度和平日所表现出的畏缩竟完全不同。

    阿布似乎没那么胆小了,跟在她身边,凉秋问她,“木槿呢?”阿布摇了摇头。

    凉秋展开未完成的画作,准备将画继续画完,伴墨突然从门外冲进来跳到桌上,凉秋下意识的躲闪,一不小心画上甩上了好几个墨点,凉秋气恼作势要拍伴墨,“淘气。”看来好好的一幅画作就这样被毁了。

    木槿追进来气喘吁吁的说,“刚才在院子里看它从隔壁院跳过来,嘴里好像偷吃了什么,正准备抓来一看,结果怎么都抓不到,跑的飞快,让我追的好苦。”

    凉秋看着被污染的画叹气,阿布走过来,示意自己有办法。凉秋半信半疑的看着她,还是把笔递过去,阿布接过笔,站到案几前,挺直腰身,习惯性的用左手去揽右手的袖襟,却发现空空的。她忘记了,她穿的是适用于劳作的扎袖,根本就没有宽大的袖口。

    阿布有点羞赧,凉秋反而觉得好笑,静静的看她到底能有什么办法。只见阿布弯腰行笔,一气喝成,那个小一点的墨点被描成了一只被打翻落在地上的茶壶,旁边绘了一只茶几,茶几上还有一只做了坏事正准备跳走的黑猫,神色慌张,惟妙惟肖,不是伴墨又是哪个,黑猫的身子正是那个落点最大的墨迹之处。

    凉秋震惊的看着她,阿布会作画?而且画技相当高超。

    问她怎么会作画,阿布又一副羞赧的样子,用手比划着意思是都是平时自己琢磨的。

    凉秋更不敢小看她了,她天生不会说话,因而性子沉静,即使被旁人看不起,可是自己竟默默的研习了绘画,当然,能画的这么好,更多是因为天赋。

    凉秋很开心自己发现了阿布的优点,她乐于和这个绣娘的哑女儿交朋友了。

    木棉领张娘子回来了,凉秋问道,“挑个花样子,怎么这么久?”

    木棉答道,“我们去的时候,几位夫人都在三小姐那,说了好一会子话,所以就在外等了一会儿。”

    “哦?都在?”凉秋有点疑惑了。

    “回小姐,五位夫人都在。”木棉继续笑道:“奴婢听大夫人说了,老爷准备明年秋天之前给二位小姐完婚,您没看见,三小姐听了之后脸红的哎~嘻嘻”

    凉秋嗔道,“这还有外人,你胡说什么。”

    “小姐,奴婢没胡说,张娘子也听到了,大夫人还让张娘子多准备绣品,明年就要用。张娘子,你说是不是?”

    张娘子笑道,“咱们都是后院儿里的女人,听见这等喜事也不妨的,大夫人是吩咐民妇多备一些上等绣品样子挑选,还说若是定下可是两份。”

    如果是两份,那就是三姐和自己的要一起办了。今日娘和母亲他们在三姐处原来是探讨三姐的婚事,上次问过娘,传言是不是真的。娘说父亲有意在举子里选定女婿,给三姐的已经看好了,是个性格沉静的后生,和三姐活泼开朗的性格相配。给自己相看的是外地的两位举子,现下还未进京,还要等进京之后父亲看过之后才定。左右就是今年秋考前后就能定下。如此想来也不觉惊讶,自己和三姐的确也到了出阁的年纪,总不能永远躲在抱素斋做个清闲小姐,人生即是如此,按部就班即可。况且父亲疼爱子女,他选的人应不会错。故心情十分平静,脸上也并无震惊羞赧之色。

    她没注意到旁边的阿布脸色十分难看,瞬间失去了血色一般,阿布急忙把张娘子拉到身边,比比划划的示意着什么,张娘子面有难色但似乎不敢违逆可怜幺女的恳求,于是喏喏的走到凉秋跟前试探性的问道,“四小姐,过几日便是城隍庙会,那日我正好要去韩尚书家,没法陪她。我家阿布没有朋友,所以,所以想邀请四小姐陪她一起逛庙会,不知四小姐,可愿意?”张娘子忐忑不已,问过之后额头竟生生的出了一层薄汗。

    凉秋看了阿布一眼,见她脸色苍白,心下不忍,正好自己也没什么朋友,三姐又总是嫌弃自己闷葫芦一般无趣,如今三姐常常和几位夫人在一起,要么就是跑到前院。阿布虽然不会说话,但是和自己向来喜静的性子也十分适配。

    想来想去,凉秋点了头。

    阿布本十分忐忑不安,见凉秋同意,像得到糖吃的孩子一样开心,笑的比春天最美的花还要美。

    凉秋也笑了。

    只有木棉和木槿没有笑:小姐平日外出不多,也很少有交心的朋友,那么多才貌双全的王公贵族小姐她都不愿深交,怎么对一个容貌粗陋家资平平的哑女这么亲切?

    城隍庙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差点把祁凉秋主仆三人冲散。三人在人群中四处张望着。

    “阿布怎么还没来呀,不是说好了在这见面的吗。”木棉手搭凉棚,表情焦急。

    “现在人这么多,阿布又口不能言,找我们太不方便。咱们三个分头去找,然后回来这里集合。”

    “不行!”木棉木槿齐声说,“小姐一个人在外面绝对不行!”

    凉秋叹口气,“那好吧,木棉你去那面找,木槿跟着我。我们分两头去找,这样可好?”

    两个丫头点头同意。三人挤开人群,顺着长街的两个方向寻去了。

    路边的摊位一个挨着一个,摊位前都驻足着行人。凉秋和木槿挨个看去,也没寻到阿布的影子,按说她一个姑娘,身材高大,若是在人群中,应是十分显眼才是。

    “小姐,莫不是阿布家里有事,所以没来?”

    当日阿布得知凉秋愿意一同来庙会游玩,那种欣喜的表情不是假的,若是有事来不得,张娘子也会着人来说一声,毕竟对方是祁府四小姐,无故爽约是十分无礼的行为。张娘子平日能说会道,游刃有余,断不会因为这一点小事得罪了祁府。

    凉秋摇了摇头,“应该不会,我们再往前面寻一寻。”

    街边酒馆茶肆林立,目光逡巡间,凉秋的耳边反而传进来一阵悦耳的笛声,仔细听来,那曲调和自己的曲子“盈”竟有八九分相似。

    奇怪,这首曲子是自己在闺阁内所作,从未外传。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和自己作出几乎一样的曲子来?

    声音是从上方传来,凉秋仔细听了,是街对面一家茶馆二楼的窗边,一人倚窗而立,身材高瘦,手中执笛吹奏,应是此人无疑。于是循声而去,不知不觉走进了茶馆,一楼人声鼎沸,不少人在此歇脚,二楼是专门的茶室,顺着楼梯上去即是。

    门没有关,曲子亦未停过,弹奏人的身影近在眼前,凉秋的心跳的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快。那人对着窗外,着一身荼白长衫,头系冠帽,帽带自然的垂在笔削般的背后,随着动人的笛声微有颤动。

    凉秋静静的聆听着,周围的嘈杂声都已隐去,而琴曲由竹笛奏出,听起来又是另一种别样韵味。

    一曲奏毕,那人悠然转身,长身玉立,是一位俊美的少年郎。见门口有人,眼神中似有讶异之色,随即嘴角浮起微笑,似很亲切。凉秋看着他的脸,竟莫名的觉得有点熟悉。

    “姑娘循声而来,可是对某的笛声有所见解,不妨直言。”

    一般的姑娘见到如此俊美少年向自己相问,多少都会有些羞赧。凉秋并无羞色,和木槿向前走了几步,微微欠身行礼,问道:“冒昧问下公子,此曲谱从何而来?”

    那人将执笛之手放于背后,十分潇洒的引凉秋入座,“姑娘请先用茶。”

    凉秋却未有动作。

    男子面色有一丝失落,转而笑道,“此曲从梦中来.”

    “梦中?”

    “在下某日午后入梦,见一仙女林中抚琴,仙乐入耳,醒来后便记下了此曲。”

    搪塞的过于明显,凉秋冷笑一声,“公子既不愿告知,也不强求。”

    最大的可能就是府里后院哪个奴仆偷记了曲谱,散发了到外间人手里。回去要告诉母亲和阿娘,细细查问。

    见她要走,男子急步上前,“姑娘且慢!听在下一言。”

    凉秋顿住脚步正想要不要继续问下去,木棉噔噔噔的从楼梯跑上来,“小姐,您在这,让奴婢好找!”

    “寻到阿布没有?”

    木棉摇摇头,“没看到。所以往你们这面来,想着是不是和小姐已经遇见了。”说着在屋里环视了一圈,没有阿布,只有一位公子,“阿布呢?他又是谁?”

    木槿说道,“我们也没寻到阿布。”

    阿布毕竟是个姑娘,在熙熙攘攘的庙会上遍寻不见,她一个姑娘家自己出来,可别出了什么事,万一被拍了花子...“咱们快继续寻。”凉秋一急,准备下楼。

    “姑娘等等!”男子走上前来,“看样子姑娘正在寻人,外面人群拥挤,你们要寻的人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情况,在下愿帮忙一起寻找,望姑娘应允。”

    凉秋没应允也没有拒绝,算是默认,男子识相的跟着他们一起下了楼梯。

    路上人潮拥挤,男子在前面帮着挤开人群,“姑娘小心!”样子笨拙而好笑。两个丫头见他那样子,基本猜到他对自家小姐有意,但是小姐对这些人向来没有什么回应的。

    男子又凑上来,“姑娘,听说你们约好了在城隍庙前会面。在下想,莫不是那位姑娘现在已在庙门前等你们。不如我们回城隍庙内。”

    凉秋想了想,点了点头。

    四人转而向回走,男子顺势走在了凉秋身侧,后面的木棉木槿见二人并列而走的身影偷笑。

    小姐平日喜着松柏绿的衣裳,总被三小姐笑她老气横秋。今日出门,木棉特意给她挑了个更鲜亮的梅子青色,那男子着荼白,二人一青身影纤纤一白长身玉立,自是十分养眼。

    到了庙门口还是未见阿布身影,木棉进到里面去寻,木槿陪着凉秋继续在门口等。凉秋面色明显的焦灼起来,她担心阿布有什么事情。

    “若是木棉出来还没寻到阿布,马上回去告知父亲,请父亲着人去笸箩巷问张娘子阿布的下落。”

    木槿回是。

    旁边的执笛男子见凉秋马上要去张娘子家寻人,又见她焦急,问道,“看来姑娘对这位阿布姑娘十分关心。她未赴约,姑娘反而担心她的安全。难道姑娘不气友人爽约吗?”

    “确认阿布的安全最要紧。”凉秋望着木棉的方向淡淡道。

    男子一笑,心里十分温暖。“姑娘问我曲从何来,在下现在告诉姑娘。”凉秋听此,终于把头转向身边的他,神情疑惑而好奇。

    “这首曲子,是姑娘所作。在下有幸亲耳听到一次。”

    凉秋纵然再处变不惊,听到男子这样说还是不禁变了颜色,“亲耳听到?”祁府的内院何时进过外家男子?

    那男子微笑着向她行了女子所用的平礼,用手指着自己的嘴巴,示意自己不会说话,言行举止竟和当日的阿布一模一样。

    “你...阿布?”凉秋不禁呆了,后退一步,无比惊异。木槿在后面扶住她,也是满脸惊讶。

    凉秋盯着面前的男子,剑眉星目,唇红齿白,一双眼睛总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而阿布是个女子,每次带她来祁府后院,张娘子特意给她穿上那件最新最干净的衣服,一身桃红的掛裙,一双海棠红的绣鞋,头上戴一个大雁南飞造型的银簪子,张寡妇张绣娘的天生不会说话的所以总是畏畏缩缩局促不安的幺女,怎么会是他??

    可那日阿布伫立在门外大胆望向自己的那双眼睛,记忆中的阿布和面前的男子形象在脑海中重合起来,是他。

    阿布是个男人,装作姑娘混进了自己的抱素斋!

    凉秋止不住的发抖,又强自站定望向他,他的眼中满是热忱,是身份解开后的戏谑与淘气,但除此之外,却并无恶意。

    凉秋示意木槿离开此地,向人少的角落走去,阿布自是在后面跟着。到了墙角,旁边无人穿行,凉秋停下脚步回头问阿布:

    “你和张娘子什么关系。”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个与祁府内宅有过交往的张娘子而起,她到底是什么目的?

    男子见凉秋脸色极为冰冷,和平时的面容淡定是两种状态,心知她必是气恼,忙弯腰到底,行了一个大礼,回道:“在下与张娘子并不相识,只是为了认识姑娘,让张娘子帮了个忙。”

    果然只是为钱,凉秋冷哼,“给了她多少钱?”

    阿布忙道,“十锭金子。”

    怪不得张娘子敢如此大胆,这笔钱她一辈子都不见得能挣到,“公子好大手笔。”凉秋继续问道,“接近我有何目的?”

    “在下绝无歹念。当日在下当街骑马急行,差点撞到一位老妇,是姑娘在马前拉了老妇一把,救了她一命,也避免了在下误伤他人之过。姑娘勇敢诚善,明明是闺阁小姐,却不惧狂士烈马,不嫌老妇褴褛脏臭,实在钦佩。在下寻得姑娘是祁府四小姐,贵府高宅大院,苦于无法接近,才想了这个法子。还望姑娘莫怪。”

    凉秋反倒笑了,笑意多有不屑,“一个男子为了接近姑娘,以钱买人,由男化女,乔装打扮进入别府内院,擅入女子闺房,好一个“钦佩”之举。此卑劣无耻下作之行径,凉秋前所未见。”

    凉秋骂的痛快,阿布面现尴尬之色,想是从未被人如此骂过,又深深作揖,“是在下的不是,在下错了,在下错了。请姑娘切莫生气。”他是个貌白书生,此时也是满脸通红,十分窘迫。

    凉秋冷冷的问,“你是谁家公子?”问此话时,心内杀意已起。

    阿布反而闭嘴不言。

    不说,怕爹爹收拾他?也是,除非他是皇亲国戚,否则不管是谁家的公子,父亲总会料理了他。做出以男扮女进了女子闺房此等下作之事,就算是他的家人知道了,必也要钻到地下去。

    “四小姐,在下不说,是怕四小姐知道我是谁,反而不想理我。”

    木槿平日沉稳,今日也不免变了颜色,骂道,“你以为你是谁?管你是谁,我们小姐才不想理你!色狼!”

    阿布听到色狼两个字,身体吓的一哆嗦,“四小姐容禀!在下绝没有肮脏想法,在贵府中也从未乱看过,能听到四小姐的声音,已是很好!”

    凉秋想起阿布在她书房的确是一直低着头,大多乖乖坐着盯自己的脚尖,从不敢抬头。以至于她具体长什么样子,大家都不甚清楚。唯有最后一日看她抚琴作画,才与自己正面相视过。

    凉秋定定的说,“不管你是谁,待我禀明父亲,父亲一定会找到你。”

    阿布反而站直了身子,眼神坚定,“若是令尊真能寻到我,我便向他提亲。阿布不怕令尊。也不怕死。因为我喜欢你。”

    凉秋迎上他坚定的眼神,心神一晃,随即站定平静如常,“黄口小儿。”

    “我喜欢你。”阿布又说了一遍。

    这么直白的公子并不少见,不仅木槿有些呆住,凉秋也愣住了。但也就那么一秒钟而已,“总之,我不想再见到你。若是不想死,就别再出现。”

    凉秋决绝的转身离去。

    在城隍庙前接上木棉,木棉还一脸疑惑,小姐怎么从焦急转为了愤怒,阿布人也没找到,就这样回了祁府。

    待回到抱素斋才听木槿将今日情形说了,木棉也无比诧异,说道,“小姐平日不常出门,偏那日想去览全斋买个画册,回来的路上遇见马前的老妇躲闪不及,顺手拉了一把。没想到那马上之人就是阿布?现在想来,那人高头大马,在闹市穿行如入无人之境,十分威风,怎么,怎么摇身一变成了弱小无助的哑女阿布,还闯到小姐的闺阁里来。奴婢真是觉得后怕。”

    这件事的后果可大可小,大家心里都清楚。此事到底如何处理,两个丫鬟不禁把目光投向了四小姐凉秋。

    凉秋当天回去就去书房找了父亲祁文卿,“爹爹,女儿有事向您禀报。”

    于是将张娘子的事说了,但说到引见外男时,凉秋犹豫了一下,把阿布隐去了。只是说张娘子在后院时想给自己引见外男。

    “父亲,此事事关女儿和三姐的名誉。张娘子见钱眼开,用绣娘的身份引诱女儿与外男见面,其心可诛。幸好女儿及时发现,这才来禀告父亲。如今张娘子又常去三姐院里,不知还会有什么坏心肠。此事女儿不敢向母亲和阿娘提起,怕气到他们。只能求父亲给女儿们做主。张娘子如此行径,还不知道是不是祸害过其他姑娘,若是之后继续见钱眼开,毁了别家姑娘的清白,或是之前所作的事东窗事发,到时与她接触过的祁府也要被牵连。”

    祁文卿面色凝重,“你母亲向来为人宽和,待他们这些女工也都宽绰。没想到竟有如此大胆低劣之人。”祁文卿慈爱的看着祁凉秋,“能让这样的人混进来,是我和你母亲疏于防范了。”

    “母亲和阿娘他们每日都要操持后院事宜,事多繁杂,张娘子是这样的人,是谁也没想到的,此事父亲不要同母亲和阿娘讲,莫要让他们一起担心了。和门房吩咐一声,莫要让张娘子再进门就好了。”

    祁文卿冷哼一声,脸上已浮起杀意,“此人留不得。”他戎马半生,妻儿成群,虽然只有一个儿子,其他五个都是女儿。但是对自己的孩子无论男女,祁文卿都很爱护。人到了这个岁数,所盼所念就是儿孙而已。自己身居如此高位,竟让最疼爱的一对女儿陷入如此险地,他如何不怒。

    凉秋也知道父亲疼爱这些儿女。尤其是三姐和自己,出生时父亲已成家业,从小娇生惯养长大,从不舍得打骂。若是父亲知道阿布是男扮女装进入过抱素斋,他必死无疑。所以在犹豫之间,她隐瞒了阿布的事情。虽然在阿布面前,她放了狠话,可是真到了父亲面前,她却生出了一点私心。

    她自己也不明白,或许只是不想造杀业吧。

    “若是张娘子能永生不说出此事,也便罢了。父亲留她一命吧。”凉秋初时恨不得张娘子和阿布都死,可是事到临头,她还是下不了狠心。

    “这些事你就不用管了。府里下人都是受过教的,放心,他们不会乱说。此事不宜张扬,我们父女知道就好。”

    事情似乎就这样平息了。没几日三姐祁绯夏来到凉秋院子里,见她兀自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小四,那个张娘子是怎么回事?说好了来教我绣花样,结果迟迟不来。我着人去打听才知道,张娘子竟然举家迁走了?前些时日不还好好好的,来你这抱素斋好几次,也未见有何异样啊?”祁绯夏排行第三只比凉秋大了一岁而已,她却总喜欢称呼凉秋小四,好像自己比她大许多似的。

    凉秋从失神中缓过神来,招呼祁凉秋道,“三姐先坐。”

    祁绯夏一进屋说了一串话,兀自坐下了。凉秋才道,“我知道的和三姐一样多。不过花样子倒是略学会了,过一阵我教三姐绣。”

    “可我挑的花样和你挑的不同。算了,还是请母亲换个绣娘来吧,如今京城新花样出了不少,总要学一学的。”

    祁绯夏提起张娘子让祁凉秋不可避免的又想到阿布,心中不免气恼烦闷,拾起桌案上的一卷画展开,一片竹林间一展屏风,一个案几,似乎有人在此品茶刚刚离开,茶还是温热的。想是主人不在,黑猫跳到桌上打翻了茶盏,是那日阿布补绘的那幅画。

    凉秋攥着画出神。

    “你总是这样,跟你说话的时候都不知在想些什么,成日里欣赏你那些画卷,干脆住在画里吧。”祁绯夏也见惯了小四这幅心不在焉的样子,并不太在意,起身离开了。

    那人绘工极好,亦有巧思。声乐出众,只听过一次的琴曲能用笛声原样的吹奏出来,可见他精于音律。如此看来,应是一个有才之人。只是性子比较跳脱,遇到姑娘竟敢扮作女装潜入后院,还是当朝丞相家的后院,此人当真胆大包天。

    在中京还没听说谁家有这样的顽劣公子,莫不是外地的学子?毕竟秋季即将开考,春闱也紧随其后,很多学子会提前到京城温习。

    罢了,已跟他说过,若再出现他必有性命之忧,他必是不敢再露面了。

    又过了不到一月,凉秋从愤怒到气恼,如此这般纠结复杂的心情凉秋也说不清了,只是到后来偶尔会拿着那幅画发愣。

    这日木槿进门递上一封名帖,“门房传来的,说是给小姐您。”

    是阿布的名帖,阿布名义是张娘子的幺女,门房已收到通知,绝不允许张娘子进门,对阿布他们也略有印象,阿布比比划划的表示,先把门贴传进去给四小姐,四小姐一定会见她。

    门房素日虽笑她,却也有点可怜她,正好木槿从外面回来,便让木槿带了进来。

    名帖里还夹杂着一个信笺。

    凉秋面有疑虑,徐徐打开,秀逸刚劲的字体展现在面前。

    这封信她读了许久,把信收到手中再次抬头对木槿说道,“去跟他说不要再来,否则必死。”

    木槿点了点头,转身去了。

    过了一会木槿回来说,“小姐的话奴婢都对他讲了,可是、、、”

    “可是什么?”

    “他说,只求对小姐当面致歉,生死不论。他还说,他会在咱们府的后巷大槐树那等小姐。”

    凉秋心下复杂,把信落到香炉里点燃烧了,纸灰落到了铜盆里,“毛头小子随便说的,不管他。”

    木槿面有不忍,“小姐,奴婢觉得,他好像很认真。”

    凉秋没再答话。

    第二日木槿和木棉特意去了后巷,就是为了看那个阿布到底在不在。

    “那人真的在,从昨天一直到昨晚都在。身上还有昨夜的露水呢!”木棉觉得这人很新奇,是个可看的笑话。

    “小姐,阿布脸色不大好。”木槿对阿布总归不忍。

    “他一个男子成日在后巷成何体统,让府里人去把他赶走就是了。”凉秋表现出很不以为意的样子。

    “小姐,他还是姑娘打扮,若是府里人把他赶走让人看见还误以为我们祁府欺辱妇人。我看,还是告诉老爷吧,让老爷处理。”木棉给出了很妥帖的建议。

    凉秋没有回应。若是父亲知道了,怕是气的找人直接将他料理了。虽然她总是吓唬阿布,可是在心底,她也不愿阿布死掉的。

    第二日,俩姑娘又来汇报,“他真的还在!”

    “他好像生病了,都二十多个时辰了,挨饿受冻,恐怕是扛不住。”木槿说的的确是真的,凉秋知道看阿布那个样子就不像是能吃苦受累的,叹了口气,“你去跟他讲,让他回家去,我不可能再见他了。”

    过一会功夫,木槿回来了。

    “我将小姐的话转达了,看样子阿布烧的厉害。他说这次离家太久恐家人来寻,也的确要回去了。不过,待他病好了,还是要来。”

    凉秋嘴角牵起一丝笑容,“孩童之语而已。”

    没想到七日后,阿布竟然真的来了,还是着女装。只是每天下午露面,在后巷里拿着竹笛,偶尔吹奏。

    木棉十分不解,“小姐,这人莫不是个死脑筋?”

    凉秋只是微微一笑。“随他。”

    大约又过了月余。时间也从春季滑到了夏日。那阿布每日午时来酉时离开,少有间缺。木棉总是打趣道,“倒像是每日到我们祁府后巷打卯呢,小姐要不要给他发些月钱。”

    这日午后不久,天空轰隆作响随即下起雨来。

    木槿跑到书房,“小姐,后巷也没有躲雨的地方,他必是要挨浇了。”

    凉秋连笔都没放下,十分淡然道,“雨大了他定会走。”

    木槿急道,“阿布那么轴,必是不会走。”

    木棉附和道,“嗯,奴婢觉得也是,小姐,他好像真的死脑筋。”

    “小姐,您去见他一面,他必是听您的话。”雨越下越大,木槿似乎很担心阿布。

    凉秋抬眼向外一瞧,雨水哗啦啦的跟泼在地上一样,顺着屋檐流成了线。门窗来回摇晃,风也不小。

    木棉探寻的询问,“他不会被浇死吧。”

    凉秋喃喃道,“这么大的雨,他真的不会离开么。便是去附近客栈躲一躲又如何,左右我也是瞧不见的。”

    木槿急了,“小姐,以他对您的心意,他肯定在。”跺了跺脚,“我便去看一看,若是他不在便罢了,若是他真的在,小姐便劝一劝他罢。”说完扯了把伞跑了出去。

    凉秋心里复杂,她希望阿布已经离开了,又期盼阿布还在。最近,这种情绪一直环绕着她,每日嘴里说的是,他必是一时兴起而已,明日就走了。可是第二日,听闻他又来了,她心里又有些欣喜。

    大雨呼呼的下着,木棉依次去把窗户关紧。木槿是从后院的柴门跑去出的,不走大门离后巷更近,很快便返回来了,她身上也快湿透了。

    “小姐,他在。他还在!还在雨里吹着您的曲子呢。奴婢让他走,他就是不走!”木槿一进屋有点激动,似乎是生了阿布的气一般。

    雨还下着,天地间一片暗灰,似乎暗示着这雨要下到很久很久。凉秋坐在书桌前,默默的看着外面的天,雨水打到地上,激起一片白雾,桌案上的书卷被外面的风吹起,扑扑簌簌。

    就这样默默坐了一会,或许是坐了许久。

    然而,雨总是不停。

    凉秋随即站起身,淡然的说,“木槿,给我拿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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