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丝

    第二日许太医来给凉秋医治的时候,凉秋先将那个可疑的竹刷递给他。许太医反复观看,竹刷和平常无异,只是刷毛更细更密,包裹着一层油色;又在地下埋了许久,混入了尘土和霉菌,外表倒看不出什么异样。剪下几根刷毛带回去验看,下午就来告知,验出刷毛的确有毒,刷子应是被毒水浸煮了许久又晒干,外观看不出一点异样,只有在接触高温的时候,会再次散发出来。如果此物用来给糕点和食饼涂抹猪油,那么毒素每次就会通过猪油进入到食物里,积少成多,达到无形之中杀人的效果。

    根据凉秋的症状来看,很可能这毒就是无常君子。许太医保证可以从整个竹刷里再把毒提出来一些,以便验证。

    如今确认了证物,凉秋心里就有底了。吩咐九督司马上对厨娘和纹芳分别提审,务必得到口供,审出幕后主使来。

    新姑姑的口供出的很快,她本也不是心机深重之人,九督司一审便什么都招了。事情大致梗概的确如此,大概半年多

    前,元妃有孕不思饮食,皇帝下旨令元妃进食者有赏,尚衣处的纹芳也在那时找了过来,宫中的人互相走动的也不

    少,这种情况也很平常,都是一个坊区的人,说是听闻她在御膳房做事,母亲便让她来讨个糕点方子,她便因此和纹芳结识。后得知陛下有赏正好赶上纹芳家中有事手紧,便以听闻孕妇喜食油饼,而且关键是要用细密的竹刷在各个火候下在饼上多次点蘸猪油的秘窍告诉了新姑姑,还送了一把竹刷来,新姑姑见那竹刷是全新的,当然想不到有什么问题,两人商定有了赏赐三七分。新姑姑自己都没想到,元妃果然很爱食用她做的油饼,于是也根据约定和纹芳分了赏钱。之后纹芳来取竹刷,她几番找寻没找到,便以为是不慎掉入灶坑被焚毁了,也并未做他想。只是,前段时间纹芳竟又跑来问竹刷之事,在九督司和木棉等的查问之下,新姑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神情才略有不安,但想到竹刷已经被焚毁,便也未主动说起此事。

    新姑姑一五一十的说清这些后直呼冤枉,说她除此之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而纹芳倒是嘴硬的很,完全不承认自己给过新姑姑竹刷之事。应是她料想没有证物在前,硬扛着不松口一时也拿她不得。

    她若如实说了凉秋还要考虑是不是她也是被人利用全程不知情,可她却否认,可见心里清楚的很。

    这事和她必脱不了干系。

    凉秋听闻纹芳的反应,沉思不语。想起当年她在仪王府偷窃也是那般嘴硬,如今亦然。只是凉秋不明白,当年自己没有追究她的罪过,将她放走后,还找人医治她的母亲,安排她的去处,自问对她已经仁至义尽,可她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

    “把纹芳带来,我要亲自问她。”外面天色已黑,元妃的脸色亦深沉如水。

    九督司的侍卫不便深夜进殿,故在无量殿宫门外守候。纹芳被两个小内侍押进了房间,寒风也随着人的脚步冲进了殿内,琉璃盏中的烛火摇摆氤氲,炭火温暖,两个内侍留下纹芳,走出后轻轻关上了殿门。

    纹芳前站立着两个宫女,木棉和咏梅。两位宫女的身后是一架华丽的绣屏,一只尊贵的五彩凤凰栖于高大巍峨的梧桐之上,双臂伸展引吭高歌,飘逸的凤尾散发着可以与太阳媲美的华光。

    绣屏的背后坐着一个人,影影绰绰见不得真容。

    纹芳突然觉得那凤凰发出的光刺痛了自己的眼睛。

    “见了娘娘还不跪下?”咏梅喝道。

    纹芳缓缓的跪下,“奴婢纹芳,拜见元妃娘娘。”

    屏风那面的元妃未有动作,纹芳听见自己的心砰砰的跳着,竟好似期待着对方的声音。自己曾在宫中远处悄悄的见过她一面,绝对不会认错,就是那个人。当这么大的秘密被自己发现之后,她的心中早就藏着一份暗戳戳的兴奋,可谁敢堂而皇之的将这么大的秘密嚷嚷出去?除非是不想活了。迫于形势只能隐而不发。

    果然,那个熟悉的嗓音响起,“可知本宫为何见你?”

    纹芳摇头佯作不知,“奴婢不知。”

    “听闻令堂曾托你去御膳房要过糕点方子,距上次仪王府派人去医治你母亲已经过了几年了,令堂如今可安好?”

    纹芳神情有异,略略发抖,“奴婢母亲,尚,尚好,谢娘娘问询。”

    “令堂头脑糊涂离不得人了,你何以入了尚衣处做事?”

    元妃轻描淡写的问候在纹芳听来却很是惊心,只得答道,“家中请人看顾母亲。”

    屏后传来一声叹息。

    木棉早就按捺不住,质问道,“撒谎!三年前你入宫之时你母亲就已离世,真当我们娘娘好骗得?!”

    纹芳一凛,沉默不言。只听木棉喝道,“纹芳,你可还认得我是谁?”

    纹芳当然认得,只是此时她强装不认,势要把自己摘出去。“您是娘娘的贴身宫女,奴婢怎会认得?”

    木棉见她嘴硬如此,气的直咬牙,咏梅拉住她摇摇头。

    屏后元妃声音响起,“你的心理素质一直不错,只要没被人抓住现行,打死了不认嘴。当年王府里你偷盗一事就是如此。哪怕人赃俱获你也要辩驳上两分。我很欣赏你这份韧劲,加之你对母亲的孝念,才会放你一马,让人给你母亲治病,还给你寻新的主家。不管怎样,没想过要求你的回报。但无论如何,也不该是你的仇人。”

    纹芳低头不说话。

    “想你携着病母活着肯定比我艰难许多,或许有很多难处。能让你做出此等事,必是有人给了你莫大的好处。谁让你做的,谁给你的毒药,只要你将背后之人告知与我,我饶你不死。”

    纹芳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意,“奴婢不明白娘娘在说什么。”

    木棉忍不住骂道,“我家小姐待你不薄,到现在你还不承认,真是厚颜无耻!”

    咏梅在贴身照顾元妃的这段时日,已经感觉到元妃在入宫前的经历似乎不是只在扬州成长过的那么简单。尤其在被幽禁的一段时间里,元妃更加信任她,如木棉一般是心腹之人。和木棉的一些对话也不特意避着她,所以已经得知元妃和仪王府关系不一般,冰雪聪明如她并不需要特意跟元妃去问些什么,如今见纹芳只留自己和木棉在场,便知元妃待自己已是毫无保留。

    于是对元妃说,也是特意讲给纹芳听的,“娘娘,您还有慈悲之心,惦念着故人之情。依奴婢看,这是个狼心狗肺之人,无需跟她多言。扔到罚司去,让九督司的人一起重刑拷问,大不了打死就是。何必污了娘娘的耳慧。”

    纹芳叫嚷道,“娘娘,奴婢是无辜的,您无凭无据不能冤杀奴婢。”

    凉秋叹了口气,她想着即便是纹芳真的做了,世道艰难,如果是背后有人胁迫她才身不由己,只要她告诉自己。将背后之人查出,自己尽力保她一命就是,可纹芳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是笃定了自己拿她没办法似的。

    “今日即便是把你绞死在这殿内,又当怎样?”

    听见元妃说出这句话,纹芳不禁一愣。似乎突然才意识到,屏风后的那个女人是皇妃。

    “那枚竹刷并未烧毁,已被我寻回。你必死无疑。”

    凉秋在屏后冷笑一声,突然很享受这种肆意张狂能随时夺人生死的感觉。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一味的示善往往不能保全自己,反而像是将温柔的肚腹暴露在人前,甚至连纹芳这样被自己帮过的人,都能反过来撕咬自己。

    纹芳冷汗直冒,兀自挺起身来,“竹刷何曾有过又怎会寻回,娘娘莫不是骗我的?奴婢知道娘娘是皇后一人之下的宠妃,可宫规法度尚在,就算我只是个奴婢,你也不能随意定宫人生死。”

    凉秋冷哼,“错了。本宫说定就定得。人证物证俱在,你在铁证面前咬舌自裁也不是不可,或者,在我这个被害者面前承受不住良心的责问,惊惧而死,也不是不能啊。”

    纹芳强自支撑的身体软了下去,她的命已被捏在元妃的手心。即使死在这无量殿,随便找个由头也能堵住悠悠众口,况且,此事毕竟是元妃受屈皇帝也不会将她怎样。

    既然话已说开,凉秋不想跟强自挣扎冥顽不灵之人再多做纠缠,如今她已能堪堪行走,站起身走到屏前,咏梅和木棉将她扶到正座之上坐定,纹芳则一直低着头。

    “纹芳,”凉秋正式唤她的名字,“抬起头来。”

    纹芳这才抬头看她,见元妃的样子不禁一愣,随即竟笑了起来,似是十分惊喜,“你,你竟成了这副样子。”

    咏梅见她如此无礼上前要掌嘴,凉秋示意将她拦下了。

    纹芳越笑越止不住,“我真的没想到,堂堂的元妃竟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女人。娘娘已经这番光景又在奴婢面前炫耀什么呢?哈哈哈哈”

    木棉和咏梅愠怒,凉秋见纹芳嘲笑自己也不在意,她既然破防了,很多话或许便不藏着掖着了。

    “你可知这是你下毒所致?”

    纹芳止住笑声,盯着凉秋的脸看着,十分满足,“你不过是满头白发就羞于接受,你可知我因偷盗事发,被所有人盯着是什么滋味?!若不是我家境穷困无力医治病母,我会偷盗吗?我娘是被我父亲打成了疯子,你可知那些年我和她过得有多艰难?我不过是拿了府上的一点布料,哼,一点布料,对你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可你竟一点情面不留将我逐出府去,让我出尽了丑,受尽了府里人的笑话!”

    对这种把所有问题都推到别人身上的人,凉秋本不想再说什么了,无奈一笑,“本宫的确错了,当时依盗窃之罪将你打死也是名正言顺,何苦让你留下这条命攒下这许多怨言?”念到此想起当年傅尚风担心自己对纹芳的处置过于温和,没想到真是一念之差,让她引出这样的祸事来。

    “你母亲所需的犀牛角需要二十两,你为何要骗我需要一百两?你偷盗之事当不止那一次,我都没有让人再去查。若是查出还偷了旁的东西,又岂只是打发出去那么简单?”这几句话凉秋说的无比疲累,其实对于这种人,无论怎么解释都是无用,但纹芳或许为她人指使,话说的有来有回起码从她嘴里问出些什么。

    纹芳无言以对,哼道,“你在金山银山上长大,哪里懂得我的苦衷!你是锦衣玉食的大小姐,婚事有先皇亲自做主当了尊贵的王妃,就这样,你竟还不知足,改头换面做了皇帝的女人,成了元妃,受尽宠爱。娘娘好能耐呀!可我呢,从小活的那么艰难贫穷,你可知道没钱的滋味!带着一个疯癫的母亲我能找到什么好婆家?好不容易遇见了喜欢的人,可不仅亲近不到他,你还要我出丑,让我永远不能见他。为什么不放我一马,让我留在王府,起码我可以经常看见他,哪怕看他几眼也好。你知不知道,我最恨的就是你!”发泄了心中的郁闷委屈,纹芳眼含热泪,无奈的滑坐在地。

    凉秋不想再听她对自己疯魔般的妒忌和怨恨了,单刀直入的问她,“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不能改变自己的童年,可起码能选一条不伤害她人的道路。你的欲念和不满也不能是害人的理由。有人利用你心中的怨恨来对付我,实说,毒药从何而来,若不是旁人提供,你如何能得到?”

    纹芳不屑的笑了,“王妃,你也太小看我了。不妨告诉你吧,那药是我自备的。你绝对想不到从何而来。“纹芳用手拭去眼角的泪,”哈哈哈,还记得那个被你赶走的纳翁吗?有一日我去给她量身准备裁衣,这就是当日我在纳翁房中得到的。你看,这毒药就是当年她专门为你而备的,若不是我,也会是纳翁。多么讽刺,你就算是到宫里当了主子,也逃不掉。所以不要再问我背后是谁了,因为我恨你,我想让你死,就这么简单。”

    凉秋一怔,看来纳翁当年对自己真的来者不善,也亏得自己在她下手之前就将她打发走了,没想到,这东西经落入了手脚向来不干不净的纹芳手里。

    “我如何轻易信你,若真是原上带来之物,你又怎知那是毒药?偷它何用?”

    纹芳哼了一声,“我当然不能提前知晓。只是量衣时她有事出去,藏在被褥之下的锦盒才被我发觉,见里面有一颗东珠和一些银钱,我这才顺手取走。那颗东珠值得一些银子,助我进了尚衣处。至于荷包里的粉末,也是我无意中发现的。“说道此处,似是想起当时如何发现此物有毒的情景,她的脸上浮现出十分诡异可怖的神色,随之又十分悔恨的闭上眼睛,喃喃道,”娘,娘她........”声音虽低若蚊嘤,可殿内十分安静,几人当然听到了,莫不是此毒和她娘有什么关系,心念一动都不免心中大惊,正待询问听见纹芳已经收起了悔恨的神色,嘴角竟带着一丝笑意继续道,“那毒捻上那么一丝就足以毒死两条野狗呢。我可是把剩下所有的粉末都熬煮了那竹刷的,说起来,娘娘你真是命大呢。”

    在纹芳的眼里毒死两条野狗就像捏死两只蚂蚁一般简单,对生命没有一丝敬畏之心。更没想到她恨意如此之深恨不得自己死去。若毒药真是她自备的,她必死无疑。可平日尚衣处的人只是在内府局做事,很少出现在后宫,纹芳是怎么见到自己的,更何况她入宫只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又不是专门为了来杀自己。可见,背后若不是有人提点...

    “你是什么时候见到我的?”

    “记不得了。”

    凉秋见她故意混淆视听,又问道,“你平日在尚衣处做事,没事如何能在后宫走动?恐怕是有人带你特意来指认过吧。”

    纹芳面色一动,似是事情被元妃说中的样子,可立马恢复了神色,默不作声。

    无量殿的财物被盗总觉得和无常君子的毒是关联在一起的,可怎么查都查不到有关的线索,只得继续审问纹芳。她刚才既已经承认了毒药是她所下,其他事情也没必要隐瞒,凉秋不明白她为什么特意回避这个话题。此时对她的一点善念已经荡然无存,反而觉得她无比厌恶恶心。

    “九督司已经在查你宫内外的住处,至于你和谁人接触过,自然也查出来,再嘴硬也是无用。今日我能见你是给你机会,若你还冥顽不化刻意隐瞒,本宫让人剃去你这一头乌黑秀发,在头面上刻上字扔到仪王府,让府里的每个人好好看看当年偷盗事发被逐出府的纹芳是怎么再一次被人从皇宫像条狗一样扔出去的,记住,是每一个人,”凉秋盯着纹芳逐渐惊恐的眼睛,“包括你曾暗暗喜欢的那个人。让他好好见一见你。你也能再见他一面。这不正是你希望的吗?”

    纹芳喃喃道,“你不能,你不能!你不可以这样对我,不可以!”

    凉秋冷笑,“若我做不到岂不辜负了这能让你嫉妒到发疯的显赫地位。你不仅害了我,还害了我腹中的孩子无辜惨死,害木棉被冤枉毒打,害我的宫人们受无端的苦楚,如今还死不悔改,我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若你实话实说,我可留你颜面和全尸,若你还不说。那便即刻拖出去处置!”

    纹芳面色一白,见元妃神色凌厉再不复往日温柔平和,知她是会动真格的,大为惊惧,“我说,我说!有人知道我与你有旧,给了我五百两银子让我害你的!”

    咏梅急道,“是谁?!”

    “我没见过他主子。只知道他是一个小内侍,面生的很。也是他一开始寻到我带我去你路过的地方指认你的。”

    见纹芳松口说出背后的确有人,凉秋身子一颤:这儿果真冷得很。

    咏梅又继续问她,“你可和赵秦香勾连?”

    纹芳摇头,“我不认识赵秦香。事发之后娘娘没死,那主子让小内侍将我一顿埋怨,似是十分不满。我去御膳房想要回竹刷销毁,新姑姑再三保证说已经烧掉。那小内侍听说后亦十分满意,也将银票交了我,而且再也未找过我。”

    纹芳说完后在地上狠狠的磕头认错,“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奴婢错了!奴婢什么都说了,娘娘饶我一命吧!娘娘慈悲,求娘娘救我!”

    凉秋见纹芳收起刚才那般阴毒的神色,如今的急切不是假的,她既然招了,生杀大权自然已握在凉秋手里,脸上一点恨意都不见,全是惊惧。本来是一个十分安静的姑娘,怎么会变成这样狰狞呢?还是她本身就是这样?凉秋不明白。当初若自己能听傅尚风的意见好好地惩治她,是不是她就不会进宫,不会害人,也就不会死?

    可无论如何,

    今日的纹芳已不值得自己任何的善意。

    “让九督司将她带走,有些细节继续审问。最后如何,由皇帝圣裁吧吧。”以傅焰之的性格,纹芳难逃一死。

    两个内侍进来将纹芳拉走,纹芳一直叫着娘娘饶命,这时,她才真的怕了。

    殿内又恢复了寂静,凉秋被扶着回到寝殿。木棉见元妃神情落寞怕她心软,劝道,“娘娘千万别听她叫饶就可怜她,这种人死有余辜。”

    凉秋坐在榻上,正色道,“我绝不会可怜她。她的确该死且死不足惜。背后的人也该死。”

    傅焰之听凉秋说完毒药的来龙去脉,恨道:“朕不知后宫竟如此乌烟瘴气!继续查,那小内侍是谁一定要给朕查出来,朕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歹毒至此。”

    凉秋也跟着附和了几句,随即说道,“您是否记得,曾被指派刚进士及第的驸马来为我做了一幅画,可惜那画被我取暖时烧掉了。说起来,毁损了御赐之物也是我的过失,还请陛下不要生气。”

    傅焰之知她被幽禁时辛苦,烧那些书画取暖也是救命之举,神华殿内就因为无碳可烧,逼得她们最后只能烧家具取暖,以至于殿内到处都吸附了黑色的烟灰,所以才需要好好修缮。想起此心里更加心疼,而且他知道,那幅他亲自画的凉秋的肖像她并没有烧毁,可见自己在她心中还是有些份量。故而听到凉秋这样说,十分不在意的劝慰道,“不过一幅画而已,你若喜欢以后那些好画都送你就是。”

    “无量殿内有太后最喜爱的梅花,别具神韵,听闻太后亲赐名挽乔,既然那幅芍药图毁了,再画一幅梅韵图到时带回神华殿,也好让我时时感念太后和陛下的恩惠。只是如今陈准已是驸马,不知是否愿意入宫作画了。”

    傅焰之笑了笑,“这有何难?他即便贵为驸马,也是你的妹夫。回头我就吩咐他来为你作画!”

    凉秋微微一笑似是十分满意,傅焰之少见她如此温柔神色,心里也十分畅快,只是瞥到她的头发时眼神下意识的躲开,似乎被那些华丝刺到了眼睛,凉秋早就发觉傅焰之十分抗拒自己的银发,她十分无谓,甚至嘴角牵起一丝笑容,似是看透了一切。

    凉秋对傅焰之如此说是因为在掖庭已查到了那段时日果有离宫的宫人,首先排除不符合性别的宫女,再筛选掉已返回宫中的,年龄不符的,剩下的有三人离宫一直未返。现下正好借着陈准超高的绘画水平将凉秋脑内那白面杀手的样貌描绘下来,和失踪的三人之一对比,许能核对出那个人。

    果然,几日后驸马陈准在无量殿外求见。

    凉秋在屏风后看见陈准一步步走进殿内,停在屏前行礼。

    “臣见过元妃娘娘。娘娘金安。”

    “长鹤不必多礼。今日请你过来是有事相求。”说完屏退了除木棉咏梅外的宫女。

    陈准面色一动,“娘娘切勿如此说,臣惶恐。”接着小声的说了句,“你知道,只要我能为你做的,我都会做。”

    凉秋在屏风后微微一笑,“我很幸运在这里还能有你这个朋友。有件事也只有你能帮我了,当年在扬州被刺之事,我一直想知道是谁在背后指使。今天便请你将我记忆中那个杀手的面容绘出来,助我寻凶。”

    陈准点头,“但凭吩咐。”

    于是凉秋在屏后描述,陈准在屏前笔绘,不时将画稿传递给凉秋确认,用去许多稿纸,直研磨了大半日,终于堪堪将画像作成,凉秋将画像上下打量,不住点头惊叹,“长鹤神笔。”

    吩咐木棉将画像收好,回头拿去指认,到底是不是失踪三人之中的某人。又让咏梅端出一个大锦盒给陈准。

    “听陛下说公主已经有孕,我作为孩子婶婶总得表示一下。这是上好的羊脂玉制成的玉枕,可助孕妇安眠。替我带给公主吧。”

    陈准微微一怔,接过锦盒不语。

    凉秋又道,“公主天真烂漫,活泼爱笑,是个很好的姑娘,你要好好待她。”又调侃了一句,“要收心了,可不能再像以往般结交那许多红颜知己。”

    陈准面色沉重,将锦盒放在桌边,继续绘着手上的梅韵图,这个不过是凉秋为了见到陈准的借口,所以画起来也并不像以往那样有压力,十分拿心应手。见凉秋主动提起除了扬州凶手之外的事情,陈准也没有之前那么紧张了,殿内又只有他们几人。

    “看来娘娘以前见过公主。只是兴安公主现在倒不如以往爱笑。”

    凉秋有些惊讶,“怎么?公主现在过的不开心吗?长鹤啊,作为朋友我可要说你几句了,公主身份尊贵肯定和你以往交往过的那些女子不同,你要多多宽让,而且你也要一心一意的对待你的妻子,不要让她受了冷落才是。”

    陈准突然想起在赏芍会那天,她也是和自己敦敦教导般的说了许多话,好像是和自己交往过许多年的朋友又或是像从小跟自己长大经常教导自己的长姐一般,今日她难得不那么清冷,恢复了一点当年的活气儿,回忆起往日,陈准不禁嘴角牵起一丝笑容,轻松的回话道,“这次你可是误会我了。我现在呀,和以往不同了,身边早就不再有红颜知己了,以后也不会有。兴安是我的妻子,我自然待她好。只是她.....嗐,总归我们是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就是。”

    随即摇头苦笑,“这世上太多求而不得的事,所以才有太多求不得而郁郁之人。”似是说公主,也似乎是说自己。

    听此凉秋的心也黯淡了一下,随即说道,“人活着不能总盯着得不到的地儿看,那肯定眼里空空。还有很多值得我们去好好活着的东西。来这一遭临了什么都占有不了,只是体会而已。”

    陈准转头望向屏幕后凉秋的身影,他总是很愿意听她说话的,哪怕是调侃自己,但眼中的光随即黯淡,只是下一次,又不知是何时了。要放弃心里的那个人说起来简单,真做起来可不容易。譬如自己,即便见自己的意中人成了皇帝的妃子,自己也成了皇帝的妹婿。可每次见到她,心中仍是欣喜又郁郁,心底的一部分似乎已经被挖空了。他是过来人,又如何看不出兴安公主对自己到底如何?兴安公主的心早就被另一个人占据了,但是无妨,日子总要继续,两个人即使不相爱也仍能做一对夫妻,甚至生儿育女,这是人生常事,没什么难的。

    想起这些,陈准的脑海里不禁想起他前段时间一直疑虑的一件事。于是开口说道,“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知道,只是做起来难得很。小孩子不见了心爱的玩具还要哭上好几天呢,更何况大人了。”手中笔墨力道不减,似是随口说起一般,“就连兴安都劝过她五哥差不多的话呢。自从丧妻之后,仪王殿下一直闷闷不乐,甚至不愿留在王府怕触景生情,以致于辞官携子去给先皇守陵去了,足见殿下一片情深。”

    殿内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陈准不用抬头看就能感觉到木棉和咏梅这两位侍女的精神突然紧绷了起来。

    只听陈准继续说了下去,“要不我怎么能被陛下指了去接替仪王的监察御史之职呢。”

    凉秋用手按住心口去压制突然的刺痛,用了好半天才缓出一口气,淡淡道,“还是你天资出众。”

    陈准沉吟不语,回道,“想必陛下皆有考量。状元郎点去秘书省做了校书,探花郎小国舅点去弘文馆做学士。至于榜眼则被外派南方做县令。只是不成想上任途中遭遇歹徒遇难,世间种种,实在难料。”

    凉秋叹了口气,喃喃道“去做学士也好,平稳一辈子,不会参与任何斗争漩涡。”

    陈准知道她提的是小国舅祁凉石,如此看来,她的身份真的不是祁来那么简单。

    凉秋缓过神来,正式接了陈准的话头,“可见这一批学子里,陛下还是最信任你的。长鹤,以后你的前途不可限量。”

    若是几年前的陈准,脸上必会浮上骄傲之色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如今他面色如常,只是淡淡的说,“即便真的飞黄腾达又如何,还是得不到想要的。”

    凉秋温柔的抚摸着手腕上的珠链,苦笑道,“只能说你想要的太多了,人生总有缺憾,又不是唱大戏的剧本儿想怎么写怎么写,怎会十分圆满?”

    陈准愣了一愣,随即畅快的笑了起来,恢复了几分往日潇洒神色,“说的也是,都是轮回路上写好了的剧本儿!有些事结局已注定。不想了。”

    又过了不到一个月,终于查出和纹芳接触过的那个小内侍就在祈罗宫里,是服侍二皇子的小伴,深得徐碧光信任。抓人、审讯、对口供自是费了一番功夫,已徐碧光的性子又怎会轻易任人拿捏,此事可算是在祈罗宫闹得个鸡飞狗跳,她又是个已经开始显怀的孕妇,皇帝的宠妃,谁都拿她不得。如今只是将小内侍扣在罚司,等待皇帝的审判了。

    此事一直在凉秋的关注之下,所以一应细节也瞒不了她。一揪住人,凉秋立马将皇帝请到无量殿想议定此事。

    “如今纹芳已供认不讳,五百两银票也在她藏匿的地点找到,和她接头的小内侍又是徐碧光身边的内侍。”

    傅焰之神色复杂,“那毒物九督司可都查收了?”

    “那包毒药纹芳交代已经全部用到毒刷之上,刘束在她宫内外的住处也未查到。应是再没有了。陛下,那枚竹刷布满了无常君子的毒性,加之九督司查出的内侍已经查到,可见指使纹芳下毒之人,就是徐碧光!”

    “现下成嫔并未应下此事,朕在你这之前先去见了她,她说对此一无所知。”

    凉秋急了,“人证物证俱在,就是她无疑。”

    傅焰之沉默了一会,“成嫔的性子朕了解,她想不出这样的计策,此人心思缜密查到了你的身份,又特意找到宫里在仪王府做过的侍女来指认,之后利用她和你的旧怨利诱她下手,种种迹象都不像是她会想出的法子。”

    “陛下,她害了你未出世的孩子啊!”祁凉秋本不想强调这一点,因为根本不需要在一个父亲身份的人面前去多次提示被害人是他的孩子,如果是父亲,早就怒火焚心了,何必他人提醒!本以为即便是被宠爱的成嫔,傅焰之一定会震怒之下发落了她,可如今逼得自己要说出这句话来强调和提醒,祁凉秋心中愤懑至极。

    傅焰之安抚的拍拍她的肩膀,让她坐下“那是朕的孩子,朕怎么不心痛!朕也说过,查出幕后之人一定要狠狠发落。可现在成嫔不是还没承认嘛,不能情急之下冤枉无辜,此事到了关键的时候,一定要沉住气,慎重。”

    凉秋感觉自己在发抖,“那个内侍是徐碧光的心腹,被安排贴身服侍二皇子的,没有徐碧光的授意他怎会找到纹芳去给我下毒?!事实已经摆在眼前,难道徐碧光不承认就可以当她没做过?若你如此庇护她,她自然是什么都敢做了,只要她说自己没做过,你便放过她,是么?”

    傅焰之皱着眉头,“朕会罚她,但此事可能没那么简单,成嫔的性子乖张没错,可正因如此,她极易被人煽动,真正想害咱们孩子的人,可能还在背后。”

    凉秋长长的的吸了口气,稳了稳心神道,“陛下是觉得,有人煽动她,所以那个煽动的人才是真正的主犯对么?可即便徐碧光被人煽动,种种事情都是她亲手指派手下的人去做的,她亦是同罪啊。”

    傅焰之摸了摸杯沿,微阖双目,“那你想怎样?”

    “她该死。”凉秋定定的说。

    傅焰之猛地睁开双眼盯着她,似乎不相信凉秋会说出这样的答案。

    “未免过重。”

    凉秋也盯着他,突然笑了,“她数次将我置于死地,我想让她死,过分吗?陛下认为过重?是啊,的确不重。我的孩子枉死,我再也不能做母亲,还落得伤手伤脚这副田地,不过仔细想想,这算得了什么呢,都是小事而已。”

    凉秋继续笑着,从桌上拿起那幅陈准描绘的人像,“这个人,就是当年在扬州要杀我的刺客,她杀害了朱青阁的老板和稳婆,吓死了朱青阁的老板娘,因为我逃到了乡下才没杀了我。这个人就是宫中掖庭造办处请病一直未归的内侍徐四,真名徐季汲,西北人氏,前朝年间十三岁入宫。而徐碧光的父亲平凉折冲府都尉名为徐伯淄。徐都尉当年是山匪出身,有个小弟年少气盛杀死了路过的一位皇亲国戚赫连贞而被通缉,迫于无奈徐都尉将徐季汲化名徐四送进宫中做了内侍,对外则说小弟逃进山中落崖而死。他自己也弃山而逃最后投入起义军中,才有了今日的家业。”

    “徐碧光看到你画的画像,就偷偷临摹了去交给自己的小叔,让他来杀掉我。现在看来,的确也是不重的小事,反正我也没死。即便当日真死了,也就是尸体被随便埋了让你永远寻不到而已,都是小事。”

    傅焰之明白祁凉秋已经将扬州之事都查的差不多了,这件事和被害失子都和徐碧光有关,也难怪祁凉秋如此恨她。可他有他的难处,这些人不停的争斗哭闹,为什么就没人体谅他一些呢?傅焰之只是觉得好累好累。

    “朕知道你受了许多委屈,朕以后会好好补偿你。可徐碧光之事,朕有朕的难处,你得体谅。”

    祁凉秋冷笑,“我很想体谅您,不为难您。可是这世上该有公道,有人死了,有人就得偿命,就这么简单。您是天下之主,所有百姓是您的子民。我不提还未出生的华阳公主,我不提我自己,我就提二十多岁大好年华的刘同、司书、和拖家带口的不过四十岁的稳婆,他们也是您的孩子,他们的生命被剥夺了,难道始作俑者的徐碧光不该为此负责吗?!”

    傅焰之将身体陷进柔软的绸缎背靠中,又恢复了疲累之色,顿了一顿,冷冷道,“你怎么不提徐四在哪儿?因为你知道他早就死了。既然杀手已死,又何必再追究呢?是成嫔亲手杀的人吗?是成嫔亲手下的毒吗?朕会狠狠的处置纹芳他们,这就够了!你何苦抓着徐碧光不放?!”

    凉秋愣住了,今日的他和那日对自己愧疚心疼的皇帝似乎是两个人,那个口口声声说要对幕后之人千刀万剐的伤心的父亲消失了。

    “朕早就知道竹衣在扬州护过你,朕早就知道是仪王在背后搞的鬼。可他毕竟救你一命,朕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追究此事。你呢?你怎么就没完没了的抓着这事不放?”

    “没完没了?那是几条人命啊!”凉秋不可置信的望着傅焰之,

    “若徐四不死,朕必会杀了徐四。可他已经死了。朕说过了,会给你出气。朕的孩子不会白死,纹芳会死。那个厨娘也会死。”

    “那个厨娘是无心的,她被纹芳哄骗,其实并不知情。”

    “无心又怎样,被哄骗又怎样?是她做的便是她做的。”傅焰之眼里闪过一丝凌厉,“朕岂会冤了他们?”

    凉秋站起身微微笑道,“照此说来,将军指挥士兵们作战,若是败了定是士兵们的错,若是胜了,当然也是士兵们执行有方,总归胜负和将军是没什么关系的。我知道陛下心意已定,无法转圜。虽然伤害已经发生,可被害的那些人总得给他们个公道。”

    傅焰之如何听不出凉秋语中有讽刺之意,但徐碧光所做之事的确过分,三番两次迫害凉秋,今日她如此恨徐碧光也算情有可原。于是面向祁凉秋站定,用不容置喙的语气对她说道,“你心疼的是那个孤儿,要为他的父母报仇讨公道。朕已经封他为世子,小小乡野稚童摇身一变成了我皇族血亲,成为人上人,将来还能承袭王位,他修炼十辈子都修不出的好身世,这样的好命,还不够让他的父母在地下闭眼么?!我已仁至义尽。朕当然知道你也委屈。朕会罚她。即日起将徐碧光褫夺封号,连降二级为徐才人,待平安生产后,迁居揽芝宫。着封杜如微晋升为嫔,封号宜。即日起二皇子给宜嫔抚养。以后徐碧光的位份远不如你,也没资格和你争了。我会让她老实些,你也不要再在意她。这样处置你是否满意?来儿,你要记住一点,朕什么都可以依着你,但朕不会让朕的儿子无端失去母亲,如果有人伤害朕的儿子,伤害她的母亲,朕定会让那人失去她的’ 儿子‘。”

    傅焰之是甜枣和棒子一起送过来,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既然他已处罚了徐碧光,若是祁凉秋再对徐碧光动手,他一定会杀了念青。凉秋只觉浑身发冷,什么也不想再说。

    “那个赵秦香审出什么了么?他毕竟在宫中服侍多年,若是一直没查出什么,也便放了吧。“

    凉秋无力的摇摇头,“他没那么简单。”

    傅焰之叹了口气,”那好吧,你自己定夺。但总得有证据才可处置。好好将养身子,明日朕让人再给你送些补品来。”傅焰之见凉秋的神色知她不再有异议,心中很满意自己解决了这件事,平息了两个妃子的斗争。

    时间会抹平一切,过一段日子此事自然就淡了。

    夜晚,凉秋和木棉姐妹二人促膝长谈。

    “小姐,真的还要查下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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