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地铁车站口模棱两可的悸动好像随着春雨的止息被两人忽略了去。
但到底忽略与否估计就两人自己心里清楚，外人从表面看不出两人与平日里的不同，比如林安安。
对于林安安而言，只要地球没有毁灭，身边便没有大事。所以自然也察觉不出霏羽和路北之间微妙的氛围改变。在她眼里，霏羽还是如往常一样上班，路北还是照常上课，偶尔还能看见两人从门口一同进来，相视一笑然后分往两个方向。
虽然情感迟钝，林安安还是有任何人说不明白的女人的直觉：霏羽有心事，只是这心事所谓如何，她不懂。
她能直观看到的就是，跟霏羽搭话时，那人嘴上在回应，表情却凝滞的不知在想什么，或者，以往上下班也会笑容满面的对自己说声辛苦啦的人，现在也只是点点头，然后又埋头到面前的电脑里，似乎有做不完的事。
她不会往感情方面想，因为在她看来那两人之间根本产生不了磁场。所以她自作聪明的把霏羽一系列的反常定义为为品酒会的操心。她不会知道自己试探着挨到霏羽身边去看她电脑桌面的策划表时，霏羽的心里其实慌的很。
霏羽自知今天效率实在太低，她在林安安靠近时，就害怕她发觉自己电脑的文档其实很久都没有动上一页，然后问上一句：你是不是最近有什么心事？
好在，林安安只是说了一句：喏，知道你不爱喝奶茶，请你一杯热咖啡。
热咖啡的温度透过杯壁传到她略带凉意的手里。
她觉得意外：“你怎么知道我不喝奶茶?”
“哦，买奶茶的时候碰上路北了。“
林安安回忆起自己在奶茶店门口纠结时，与路北的偶然遇见。她只是随意的说起霏羽最近的不对劲，然后在挑选口味时，就听得旁边那人道：“点咖啡吧，旁边那家咖啡店她喜欢。”
她说不上路北哪里不对劲，说这话时异常的笃定。等她想细究下去时，那人脸上只剩下云淡风轻，他笑时不会眯缝眼，只微微勾起两边唇角。
如果林安安能有洞察人的能力，那时就会发现他面上无所谓的微笑藏着秘密。
”我说看你最近因为工作忙得都心情郁闷了要请你喝，他就说你不喝。“
接着又随意道：”路同学对宋老师好像很了解。”
霏羽一瞬间无法消化林安安的话，其实是大脑一片浆糊，无法找出和路北正常相处的模式。只在她没有从林安安的脸上接收到任何探究的气息时，才心下确定这或许只是她的无心之语，没有深意，放心下来：“上次偶然跟他提过。”
但事后霏羽又不禁会想，连林安安都察觉出了自己一丝的不一样，路北看出来了吗？还是装作不知道？毕竟这几天两人都挺会装的。
今天也是如此。
路北白天的表现并没有什么异常，两人甚至在家门口偶遇上一起乘坐地铁去宏双，天气放晴了很多天，那日雾蒙蒙的渝城拨开云雾，在晨曦雾霭中渐渐苏醒。
路北会和她在地铁上聊些有的没得，或许是对课业的抱怨，或许是对未来的规划，她像个合格的倾听者，但说不上建设性的话。
午间他和唐风出去了一趟。
她从并肩而去的背影望去，他其实没有唐风高，也没有唐风耀眼。但她就是能从那人身上汲取到别人给不了的温暖，恰似孤独夜晚需要的陪伴。
一个人到底能喜欢上什么样的人，至少在她这里，外貌不是关键，她喜欢直击灵魂。
临近下班的点，路北悠悠地晃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他穿着第一次机场接机时的那件灰色卫衣，室内灯光下脸上的微笑透着初见时没有的温柔。霏羽说不上什么感觉，彼此之间的微妙感还在空气中蔓延。
他内心应该也是有些波动的吧？
她突生一股无力感，她向来不喜欢这些没来由的无力感，她本想把那天的事当作没发生，但路北这些天看似正常的反应又通通透着股不正常。她心思敏感，总是会注意到一个人些微的变化。
他这个人她摸不透，明明没多大点孩子。
就像现在，他斜搭着包从门口走进，然后定立倚在书架旁，见自己在处理手头的工作，也不急着搭话，随意地左看看右看看，时不时从一旁摆置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无所事事地翻着。
他大概在等她先开口。
霏羽心里叹气，总归自己要大些：“怎么了？”尽量压抑住内心的情感，语气也就算不上柔和，带着点无耐。
“等你下班。”他手中的书还在“刷刷”的翻着，比一目十行还要快，霏羽怀疑他根本就没看进去一个字。只是原本乖乖坐在“专属”位置上的样子，变成了状似慵懒的依靠在书架旁。
他们以往只要时间合的上，也会相约一起回家。但自春雨中车站一别之后，便也一次也没有过，她难免阴阳怪气：“哟，今天怎么有空？你们家唐风没有找你？”
其实也只有那一次，他在没课之后，站在门口探个头，她透过他可以隐约看到唐风立在他身边。
他说：“我们先走咯。”
她那时刚陷入情感的迷茫里，只“嗯”了一声，算是知晓。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无意瞥到唐风带着深意的眼神，似乎察觉到微妙。唐风不比林安安，所以当唐风不加掩饰的眼神扫过来时，她有片刻的心虚。
“什么叫我们家唐风，大少爷也不会回回都有空。”他依然倚着书架，只手中的书被他随意翻完一遍，又重头开始翻：“今天一起在外面吃晚饭呗，我请你。”
这种情况很少见，即使是之前一同回家，也是在路口分别之后，各回各家，这人虽算不上节约，但还是热衷于自己做饭。也偶尔会和认识没多久那会一样，上她家蹭上一顿饭。
他每每来她家时，她也会恍惚，现在想来，大概从那时起，那人就在她心里留下了一个位置。
“今天怎么想到要在外面吃？”
“没什么，就是单纯的不想做饭。”说罢，像是怕被戳穿心事一样，突然变得急躁起来：“你好了没有。”
霏羽心中腹诽，又没让你等。
但架不住此人急急躁躁的时不时问上一句：好了没有。一股子期待的模样。他不知道的是她总是会对他的各种要求心软。又会想，这种反常的邀约，会不会是唐风给出的主意，两人这段时间冰释前嫌的过分，常常一路，也许他和同龄男生更能找到共鸣，毕竟唐风往那里一站，就在告诉别人，我很有经验的样子。还有唐风此前仿若看透一切的表情，自己也很在意。
想到这，霏羽语气也就柔和起来：“马上，给我几分钟。”
她说完这句话立时被自己刚才的想法吓了一跳。她为什么会觉得路北也怀着一样的心思？甚至会专门找人请教？她开始想自己这种无底线的纵容他与自己亲密的行为是否正确。
但路北高兴地把手中快要翻烂了的书又放回书架，转而朝她露出一个标准的卖乖表情说：“好。”时，她又摇了摇头把那些乱七八槽的想法抛到脑后。
想那么多干嘛，真的以为会有什么结果吗？自己这种一头扎进去，又被伤害至深的感情，她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路北还年轻，他与自己吐露的经历里，爱情占比太小。自己在他们的关系里应该更理智才对。就把路北当作学生和朋友对待就好，毕竟现在也不是谁都心知肚明。
等两人真正吃上饭时，是路边一家普通的面馆。面馆位于华灯初上，霓虹闪烁的渝城一角，快要入夏的晚风吹进窄小的巷子里，还是有熙熙攘攘的人穿梭于青石板的路面上。
路北好像很自责，两碗热乎乎的面被端到两人面前，吃下肚里也火烧似的难受：“我没想到哪都这么多人。”
霏羽不在意，她对吃的一项不讲究，更看中的是和谁吃饭。
星期五晚上的渝城多的是压抑了五个工作日之后的打工人，邀着四五好友在各大饭馆要么胡吃海喝吹牛乱侃，要么在临江的酒店喝上一点小酒，聊聊人生理想。
两人从宏双出来，随意搜罗附近美食，尽是人山人海。
霏羽觉得，此刻在这样一个人不多的小面馆坐着，吃上一份味道不错的小面，比人挤人的嘈杂要来的人间烟火气。当下安慰道：“没关系，我反而喜欢这样的环境。当时在灿星，我也更喜欢在这样的环境里找灵感。”
“灿星？你不是一直在宏双吗？”
路北的疑惑，让霏羽想起，两人认识这么久以来，她很少谈起自己的事情。
她想透露一些没什么不可，礼尚往来。“是一家漫画工作室，我以前在那工作。你可能没听陈丹提起过，我也才来回来渝城没多久，之前一直在蓉城工作。”
路北颇意外。他不知道的是，这是一种奇妙的缘分，把本来毫无交集的两人汇集在渝城。
“那就是漫画家咯？”他一瞬间又充满了期待。
他面前的面似乎变得很香，吸溜了一口又一口，汤汁溅出一点到桌面上，她顺手抽出一张纸擦掉油污，其实她更想擦去的是一段不怎么如意的经历。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挑起另一个话题问他喜欢什么类型的漫画？
路北把鼓鼓囊囊的一口咽下去，侃侃而谈的说了很多，大多是日漫，最后又说了一部国漫的名字，也是随口一问：“我们宋老师有参与吗？”
虽然说，自己喜欢的漫画作者或者主笔，突然发现就在自己身边这种感觉非常的令人激动以及难以置信。但这种情节大概率小说里比较常见，现实里霏羽拿起桌上的纸巾盒不轻不重的敲在他头上：“怎么可能你在想什么，我还没那么厉害。”
不能在自己喜欢的领域里拔尖总能让很多踌躇满志的人感到挫败。
路北装作很痛的样子，幽怨的看着她：“那你画过什么?”
霏羽吃面的动作迟钝了一下，如果从离开蓉城那天算起，满打满算不足四个月的时间，但好像和周凯悦发生冲突是很遥远的记忆。
她抬眼瞥着那个埋头吃面露出头顶发旋的男孩。这人的头发茂盛的过了分，像一棵还没有经历过沧桑的树，茁壮生机。他生活里的不如意大抵是孩童时期父母的分离和少年时期一段无疾而终的暗恋。
可以跟这个男孩说些心理话？
霏羽不确定他是否真的懂。她想还是缓一缓吧，已经在情感上越了界，万不能在其他地方再次越界。
“这是秘密。”
“哦。”
路北有明显的失落。
她不知如何安慰，心里其实有过想跟他分享全部的念头，比如：放弃《孤勇》真的很难过，再比如自己已经找不到当初画漫画的热情了。但累积了这许多负面情绪，她实在不知如何在他面前开口。
只能继续敷衍：“我可不想被你当着面催更。你要是再跟宏双其他人说了，我可得烦死了。”
“我不会。”
他抬头眼神直勾勾的盯着霏羽，手中的筷子还夹着半截面条，样子非常滑稽。
霏羽被盯得无处遁寻，那股子莫名其妙的认真直击她的心脏。她此刻真的很想把面前这个人茂密的头发揪过来，然后在他的耳边咆哮：臭小子，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不娶何撩？
她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能理智的抵抗情感上的攻击。
“好了好了，跟你开个玩笑。我总该保持一下我的神秘感吧。”她尽可能的让自己的语气轻松起来，殊不知对面的人已然读懂了她内心里的无可奈何。
“倒也不是一定要知道，我只是想让你信赖我，多跟我说些你的事。“他说的很轻，像他给人的感觉没什么坏脾气。他手中拌着面继续道：”我知道你觉得我年纪小，有些话也不会对我说，所以我不强迫你，我只想告诉你，不管过去如何，你现在有我，我会陪着你。”
小面馆里的客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不知换了多少批。只她与路北的这四方桌上时间似乎定格住，她眼里只有对面的人嘴唇开合，说出的话如人间四月天，温暖人心。
“本来我今天请你吃饭，就是有话想对你说。”
“你想说什么？”
霏羽握紧了手中的筷子，心中矛盾纠结溢满。那日车站的悸动，终归不是自己一个人的独角戏吗？他会直截了当的戳破彼此之间的那层窗纱吗？
“我想和你一直做朋友。”这话比刚才郑重，他甚至还仪式感的放下了筷子。双手搭在大腿上。她脑子里不合时宜的就想到了日剧里男主郑重的跟女主说：拜托请和我交往。
但，这人说出口的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句：我想和你一直做朋友。
失望吗？谈不上，虽然她知道他可能从车站一别就察觉出彼此之间微妙的反常，但既然他选择不知道，她也可以继续陪他不知道下去。
方才的忐忑消失不见，她甚至觉得好笑：“就这？”
“嗯。”
“我以为我们之前就是朋友。”
“不一样。”他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之前一直把你当前辈，不由得想和你亲近，想求你关注，想你时刻照顾着我，不曾对你付出过什么，但现在不一样了，我想为你做点什么，想你开心，我该请你吃饭的，这是第一步，之后我还会带你玩很多好玩的。”
年轻人的憧憬总是很美好，霏羽已经记不住多久没有听到如此单纯又直白的话了，不是表白甚似表白。
“你每次和别人交朋友都会这么正式吗？”
霏羽想，求不来一份爱情的欢喜，至少要在这里寻求一份和唐风他们不一样的友情来。
“不是的，你不一样。你是我来渝城认识的第一个人，也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我想你值得我所有的特殊，所以你不是我普通的朋友而是最好的朋友。”
其他的东西都不重要了，霏羽纠结了这许多天的感情，波荡了这许多天的心扉，此刻终于平静下来。“那这回可是你不能食言了，说好要带我玩很多好玩的，可不许反悔。”
将来遥远而漫长，彼时的两人都相信彼此有很多时间去履行诺言。
两人下地铁后沿着坡道往上，晚风吹着，人却不言不语，直至分开之时，那人站在道旁的树下：“这次不算，下次要正式再邀请你一次。”
她想告诉他，好朋友不计较这些。他显然还不清楚和女性朋友之间的相处该是种什么状态。但见他笑容灿烂的模样，终归是什么都没有说下去。随便吧，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不是吗？
洗完澡出来，吹头发时，小狗头像的人发来一条消息：周天不要忘记和我一起买正装！
她回了个：放心，好朋友的事情不会忘。
那边过了很久之后，才回：周末也有部新电影要上，要不要看？
她透过手机屏幕，好像能看到对面那人纠结的模样。
她很难不把路北给的周末行程安排看作是一次约会，逛街吃饭看电影，如果放在任何同性朋友之间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但男女好朋友之间真的也是这样吗？她敢保证，和前男友就是如此进行约会。
只不过大抵他们不会牵手。
或许这就是区别吧。
她回：好，随你安排。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她睡眠质量不算好，但也很少失眠，今天满脑子都是路北坐于人间烟火气的面馆里吃面的模样，认真时的模样，头发茂密柔软的模样。
一瞬间久违的灵感涌现，她翻身坐起来，急急忙忙的去打开自己好久都没动过的画板，生怕自己慢一步，那个鲜活的少年人就消失了。
她挑灯桌前，按着头脑中那人的模样画了一张又一张，但每张的呈现怎么也达不到心中的满意程度。
夜色更深，城市总也不停息的喧嚣，让霏羽一下忘记了时间，零晨1点的渝城和刚入夜的渝城没什么不一样，唯有她烦躁不已。
不断思索究竟在画里缺少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