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北细细把一些往事铺陈开来，以为时间过得如同故事中那般久远。
其实也不过是一顿饭的功夫，桌对面的霏羽已经收拾起了碗筷。
来时灰白的天空染上了墨色，从回忆里的默片电影里走出，现世里，人潮涌动的喧嚣渐渐入耳。
霏羽默不作声，把他面前空了的碗碟一个个垒起，瓷碗碰撞发出不大不小的声音。她看着路北手捧着水杯依旧一脸回忆中的迷茫。也不搭理他，拿着碗筷走到厨房，放入水池中冲洗，水流如柱而下。
总觉那人故事里还藏着一半，听得她浑身不得劲。
她回身望向他，还是刚刚那般坐姿，只手里的白开水还在往上冒着丝丝热气，也不觉得烫手，死死捧着，好像人还在遥远的沿江，12月冰天雪地里靠着白开水取暖。
她也不急于向他刨根问底，小孩能一口气跟她讲这么多已经属实难得。转个念头寻了一个由头，把他叫了进来：“哎…”
路北坐着回头，懵懵懂懂得看她。
“我说，这饭是我做的，这碗该是你来洗才对吧。”
“啊…”
“啊什么啊，手脚麻利点。”
“哦。”他不舍得放下手中热水，心道：也对，怎么能让做饭的人洗碗呢。倒也没转一些其他念头，跟着来到厨房。
空气里还依稀残留先前做完饭后的余香，其实不细闻也闻不出啥，只不过在时刻提醒着他你的过去已经完结。
见他过来，霏羽让到了一边，学着他拿了杯热水捧着，倚靠在冰箱门上看他开了水龙头熟练的一手拿着洗碗布，一手拿着盘冲洗着。她想故事里的张清澜虽说不是那种会虐待人的恶毒后母，但毕竟这小子心里膈应，估计也是独自惯了，倒是学会些生活技巧来。
她瞅着他的侧脸，先前一直没仔细瞧，这会发现这人下巴处冒着几颗青春痘，白白净净的脸上显得几分稚态，专注地刷着碗，她实在是无法把眼前这个死皮赖脸求关注，撒泼打滚求请客的人和故事里的少年联系起来。又想他当初估计是个木讷的性子，才会对喜欢的女孩子连句表白也说不出口。
但结合她们初见时，这人一脸阳光自来熟的模样，一时也摸不清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表面上的坦白局，到不如说是他一人单方面的述说着曾经的不满和委屈，也对，这个人惯会装可怜。
她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故事里也没提渝城呀？”
路北洗碗的手没停，混着水声转头傻里傻气的冲着她笑：“你猜？”
“我猜你个大头鬼哟，你这跟我霹雳巴拉讲了一通，难道就想跟我说你的恋爱经历，然后再逃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疗情伤？”说罢她又起了逗弄的心思：“不会说，我们路北22年的人生里，还是母单吧。”
她说完这句话便见连日来油腔滑调的人难得的红了个脸，绯色从耳尖起顺着蔓延到脸颊，人却仍在抵赖：“那怎么了，我我…我只是目前还没遇见合适的对象而已。”
说就说，还结巴了。见他这不知从那起的倔强劲儿，霏羽只觉还是这样可爱，像踩了尾巴的小狗，转着圈儿冲主人狂吠。心里这么想着，画面也从脑海升起，不由笑得前仰后合。自己身边难得见到对感情还如此单纯的人，霏羽笑得眼泪都快要从眼底流出来了。
路北哪见过霏羽这般模样，他前想后想也没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语里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戳中了这人的笑点，只道是这人定是身经百战，嘲笑自己纸上谈兵，想也不想，抬起尚还湿漉的手，现下只想把手上水花，洒在这人的脸上，止了这可恶的笑脸。
沁凉的水洒到霏羽的脸上，她也不生气，到也不笑了。抽了张放在案台上的纸，边擦边道：“你妈妈来渝城了吗。”
路北没成想话头又转回了自己身上，他看着点点擦拭自己脸庞的人，收起了先前的嬉皮笑脸。有点委屈道：“我不知道，她不主动联系，我爸也不会主动问的。但我知道妈妈是渝城人，她总有一天会回到这个地方的。”
霏羽大概明白了点他的症结，他一直没有好好的和妈妈做一场属于成年人的告别：“你见到了她想说什么呢？”
“我想跟她说…”对呀，说什么呢？没有见到时，希望还能像以前一样扑在妈妈怀里，然后把这些年的满腹委屈说给她听。但如果真的再见面，现在的他也绝对做不到像小时候一样无所顾忌的扑到妈妈怀里，也说不出一句：我过得很不好。
且不说大海捞针的找一个人多么的艰难，就是在偌大的渝城也有8万多平方公里，如何找得到？
话只说了一半，后半句不用说，霏羽也能明白，只不过是他执念太深罢了，长久缺失母爱，没有人正确引导他该如何爱一个人，在夏奕然说出自己的胆小后，甚至一度怀疑自己，这么多年自以为是的坚强，原来无人知晓。如果说李暮妍是他过往里的谜面，那夏奕然就是解答谜面的已知条件，帮他推证出心中郁结的答案。
路北已经将洗净的碗筷一一归置好，正在擦拭着台面。她心底涌起一个不着边际的猜想，幽幽开口道：“不会是想从我身上找消失的母爱吧。”
“宋霏羽！”这可是明晃晃的不尊师重道啊，霏羽想，姐姐也不叫了，都敢直呼姓名了。
路北肉眼可见的暴跳如雷，只觉自己这番深情流露是喂了狗。愤愤不平的就想上前挠这人痒痒肉，好让这人受一受皮肉之苦。
眼见他就要朝自己扑过来，当场把她毙命的决绝样，霏羽终是收起了玩笑，深知再往下这人可真要恼了，当下伸手阻止那人的前进：“好了好了，注意下。跟你说个正经事。”
路北止了步道：“什么事？”
“宏双要举办一次中日品酒会，有几个名额，你一起参加吧。”
“这就是你昨天留那么晚的理由吗？”
“当然，陈老板很重视这次活动，希望我们宏双能有人去。”
她见他低头想了想，没立马答应，问她道：“你也会去吗？”
“当然。”
他装模做样摆起谱来，像是看穿霏羽因为在负责邀请函的事，生怕这次活动搞得无人问津草草收场，特地来请他的模样，摇头晃脑的：“那我得考虑一下。”
霏羽听罢表示很遗憾，随手拿着刚在打闹中放在一旁的杯子，便道：“这么为难的话，那算了哈，我还可以找林老师，和唐风他们。”然后自顾走出厨房，自言自语道：“我记得唐风的酒量不错来着，估计你也不会喝酒。”
那人立马后头跟过来：“我开个玩笑，不要那么当真啊，我酒品也挺好。”
虽说早早跟路北提了一嘴品酒会的事情，但陆陆续续的一些诸如场地选择，参与人员邀请等一系列事情做完，也要到四月中旬去了。
现在还是早四月，会时不时下些细雨，近来连着几天湿漉漉的天难得来了个艳阳。
早些天，那人随口问了一句去参加酒会需要注重一下着装什么的吗。她回顾了一下往年的酒会，大概都是日本的一些酒商来渝城找合作，大老板们男男女女的，着装上，大都有迎合了一点日式的古板正式，正装礼服的不少，但也有些随和的人穿着休闲，倒也不失风雅。
她把这个问题简单跟陈丹提了一下，在她看来比起整个酒会活动的顺利展开，服装这一块到都凭借个人喜好了。
她没想到的是陈丹对于这方面很在意，口气强硬不容置疑：“我不管别人怎么穿，宏双的人一定要正式。”
对于这样的回答有些意外但又在情理之中，陈丹这人向来把面子看的比什么都重要，即使是一些在别人看来细枝末节的事情，她也会拎出来反复强调。
她也只好把要求传达给每个参与报名的人。
“所以，届时希望大家都穿正式服装。”
不算什么正式的通知吧，只是把报名的人聚在一起，随意的坐在会议室里。
路北坐在最前面，带头说：“可以可以，这有什么难的。”
霏羽循声望去，见他举着手一副乖宝宝发言的模样，再注意到自己目光望向她时，扬唇笑了起来。
她甚是满意这人的积极配合，心道自己好歹也算是对他施予“一饭之恩”的恩人。
她挪开视线，又注意了一下其他人的反应，虽说来宏双的人大抵家境殷实，平时自己学校有个什么活动估计也是正装礼服的不少。但又不乏有个性的人，本来参加酒会也就是冲着酒去，难免不会对这种强硬的手段产生微词。
对此，她也对陈丹说过，但陈老板何其自信：“这就是你需要解决的问题。”
霏羽听到这样的回复时，头疼脑大，竟开始怀念起在灿星和周凯悦吵架的日子来。怎么说都比处理这些上传下达来的轻松容易。
林安安自然没什么意见，张琪元也是属于跟风派，哪里有热闹就往哪里凑。童嘉寒的存在度相对较低，也不怎么说话。要不是看到这次报名的名单，她都不会注意到这个平时坐在角落里沉默不语的女孩，留着披肩的长发，刘海长得遮住双眼。印象还停留在上次跟在林安安大部队后面的身影。
不是特别突出得长相，也不排除是因着时常长发遮面，微垂着头让人分辨不出长相，大概收拾出来也是个清丽的。
只见这女孩在大家纷纷表态后，侧身面对着坐在她身旁的唐风，这一侧身，姿势便也背对着霏羽露出单薄的肩背，更加辨识不出这人究竟是个什么态度，但这副万分依赖唐风的模样，还是令霏羽感到意外。
“我不穿。”
嚯，另一位“冰山美人”开口讲话了。
霏羽继在陈老板那里头大了一次之后，又头大了一次。怎么把唐风这么号个性中的个性人物给忘了。她老早就注意这人衣架子的身材，天天把宏双当T台走，穿着跟时装模特一样的人又怎么可能把自己束缚在一板一眼的西装里。
还没等她开口，便听得一旁路北又开口道：“没关系呀，你穿西装也掩盖不了你的帅气。”
“我帅这一点不用你说，我只是不喜欢墨守成规，品酒就品酒，搞这些花里胡哨的干什么？不懂酒的人，穿个正装就懂了吗？懂酒得，还要靠穿正装撑体面吗，收起你那点心思吧。”语气不屑尽显。
这话一说可谓在一派祥和的氛围里激起千层浪。
路北就算平时嘻嘻哈哈惯了，好像一切都不在乎的样子。但再怎么说也是一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当下也是怒起，语气不太好听：“你什么意思？”
“你激动什么？我说错了吗？”不咸不淡的语气，眼睛却不动声色的在霏羽和路北之间打量了一圈，露出了然的模样。
霏羽没注意到这一点，注意力只在被堵的哑口无言的路北身上，见他听完唐风的话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气焰一下子就降了下来。
霏羽不好把握，后面这人会不会越想越生气，然后咽不下这口气又和唐风吵起来，毕竟这人连自己都说不过，面对冷面毒舌的唐风，估计更要处于下风。及时开口道：“不强求，以你们觉得最舒服又不失礼仪的着装就可以。”
陈丹的要求已经不重要，重要是现在内部的和谐，她也想该死的规矩们都死去一边吧，自己原本也不是这样的人。又拍了拍坐在身边正在疯狂吃瓜的林安安，见她看向自己后递了个眼神过去。
林安安再怎么说也是他们几个的负责老师，虽说平时一副吃瓜嗑cp的不靠谱模样，该她出手的时候，还是正儿八经的有个老师的样子，收到信号在桌下比个“ok”的手势，又回给她一个了然的眼神。
她自然也不会去教林安安该怎么做，收拾了桌上的东西就出了门。
临到办公室门口，还是再想路北方才的样子，不放心的扫了一眼会议室那边，就见林安安把路北和唐风叫了出来，三个人前后脚，拐了个弯，出了宏双。
她在办公室等了很久，也没有等来那个平素要么拿着吃的过来与她分享，要么拿着书过来说找安静的人。说不奇怪是假的，没有理由得不安。
她几次出去接水，假装扫过门口，大门安安静静的，也不见那三人回来。她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还有10多分钟下班。见国际班还有人影，估计张琪元还在，便推门走了进去。
果然，张琪元连着耳机，手里游戏玩到飞起，嘴上还时不时冒出几句国粹。
“作业都完成了？”
“艾玛，吓我一跳，”张琪元没料到霏羽会折返，摘下一只耳机，手里动作不停：“完成了完成了，不完成哪敢玩儿，林老师会弄死我的。”
“哦。”
手头玩着游戏的人，等了半天，就见霏羽回答了个“哦”字了之后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人也没走，只用右手食指一下一下的敲击着桌面，貌似在绞尽脑汁找话题。
“你有没有合身的西装。”
张琪元努力从翻飞的手指和杀疯了的局面中分神回答：“当然有，以前定制过一款。”
“好的。”
然后又是长久的静默不语，手上动作不停，张琪元被搞得心慌不已，眼角余光都是那人敲击桌面的手指，一个不留神给对方送了个人头，被对方一阵狂骂后，另一只耳机也摘下，放下手机道：“不是，宋老师，有什么事直说呀，我是又做啥错事了？”
霏羽见他结束了游戏，是能好好回答的样子了，才慢悠悠开口道：“林老师他们去哪了，怎么还没回来。”想了想，又添上一句：“快下班了，该打卡了。”
“他们啊，好像出去吃饭去了。”
“吃饭？”不是？路北和唐风那两人还不对付着呢，怎么还能心平气和得去吃饭？
她脸上得惊讶过于明显，张琪元一下就读懂了她的疑惑道：“林老师解决问题的方式一向就是吃饭。”说罢还有模有样的学起了林安安饭桌上的模样来：“来，不说了，都在这口饭里了。”
像是林安安会干出来的事儿。
“估计他们不会回来了，宋老师给我们林老师掩护掩护呗。”
“不用你说。”她自然不是真的计较打不打卡的事情，现下也只是关心他与唐风会不会真的闹出矛盾，那人孤身来到渝城，她不想他还没交上朋友，就树立了敌人。
直到回家，夜幕降临，那人的微信都没有动静。
霏羽不放心，正忖着要不要给林安安打个电话问问，刚拿起手机，路北的微信电话就打了进来。
城市中心外面的车流一直发出“轰轰”声，霏羽接通电话，先传来的便是车流的声音。她不自觉缓步走到窗边，往外望去，楼底人流车辆如搬家蚂蚁，寻不见打电话的人身在何处。
她问：“你现在在哪？”
“刚和唐风单独去吃喝了点酒，现在就在小区楼下吹吹风再回，不用担心。”
口齿清晰，声音清明。不像是醉酒的样子，联想起那日在厨房，这人追在后头说自己酒量还不错，她这一下午不知道飘哪里的心终于得以归位。
那边继续道：“当初妈妈走的时候我有想过我也走吧，既然都觉得我小，什么都不告诉我，那我就要证明给他们看，我也可以独自生活。”
这话前些日子讲过，这回又车轱辘的转回来，霏羽又开始怀疑这人是否真的清醒了，她暂时不打算接他的话。
“但我又想啊，我有什么呀，我什么也没有，叛逆的资本也没有。虽然我不想听我爸的话，什么都跟他对着干，其实到头来还是跟着他的规划在走。我其实挺羡慕唐风的，他可以随处张扬他的个性，我却时刻披着一件不属于自己的皮。这叫什么，守成规？对，唯唯诺诺的守在自己的舒适圈里，连跟人表白都不敢。”
“你跟唐风聊了什么？”
“你不许打岔。”
“……”语气还挺强势，霏羽乐了，“那您继续。”
“继续什么，我才有的悲伤情绪都被你打断了。”
霏羽现在就想飞到这人跟前，看看是不是喝的酒没进胃里都进脑子了。但不能跟此刻的他计较，就算没有喝醉，那喝酒之后藏得深的一些千愁百绪也会如雨后春笋般一个个冒出，所以古人才说借酒消愁愁更愁。
“其实也没聊什么，他就跟我说他不想穿正装去。”
“就这样？”
“然后跟我道歉，说今天话太冲了，没别的意思。”
霏羽不信：“就这些就让你感慨万千了？”
“你管我！”声音大得霏羽这边喇叭都震了一下，嗡嗡得脑仁疼。“对了，我没有一件正式西装，你带我去买呗。”话题转的生硬，绝对是瞒着什么秘密了，霏羽不知怎得就觉着不是滋味。照理来说，应该高兴才对，他好似有了另一个可以倾吐的对象。但她又吃味于这人不再只是对自己无所不谈。
她心中烦躁不已，这一天都浑浑噩噩的，完全理不清头绪，又听得那人撒娇般的语调请求自己。心道，这人就是个撒娇精，怎生不把这些手段用于夏奕然身上，也省得往这天远路长的渝城跑一趟。
但，路北是懂她的，她吃软不吃硬，当下也不继续追求究竟和唐风谈了什么，反正她还可以问林安安，便答应道：“好，正好这几天天气好，顺路还可以带你逛逛，免得你又说我这人假客套。”
那边嘿嘿的笑，道：“好的好的，姐姐人美又心善。”
她懒得跟他废话，那头的车流声还在“轰轰”做背景音，她叮嘱他快些回去免得着凉，那头也还是嘿嘿，重复道：“姐姐人美又心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