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市寻人

    因怕积食,不敢坐着歇息。二人看婆子收拾了碗筷出去,往院里打了清水,帮小丫头们浇花。

    她们院气氛和谐,几个粗使小丫头同鲛珠关系极好。青萱素来省事,去了一个大丫头,并不赶着挑人补,只慢慢看着,考量各人资质。

    夏夜赏月,别有佳处。因白日酷热,更衬出夜晚这点儿清凉可贵。

    满院花香细细,茉莉混着栀子,香气直钻入人衣襟里去。青萱摆摆衣袖,既为凉快,也为叫那花香浸得更深些。

    狠下心,折了缸中一支莲荷,回屋拿净瓶插着。想起什么,又叫鲛珠拿过些绿茶,缓缓掰开萼瓣,塞入花中。

    文人雅事,“荷酿茶”便是如此了。

    诸事安排毕,青萱心情颇好。不往院中去了,放下竹帘,叫人送来新冰。

    下人有意讨好,雕做小山的冰块旁,放了两只净碗。一碗盛装茉莉,一碗盛装栀子。均是拿清水洗净了的,凉意从冰山透过碗盏,直传到花瓣上。

    那一股冷香,又非院中可比。

    青萱靠在竹榻上,缓缓吸了两口。丝丝幽凉,润人心脾。鲛珠有些担心,抱了床薄被给她。

    说是薄被,其实不过两层绸布缝在一起,取被意而已。夏天用它,怀抱竹夫人,便不用冰,也不至热至失眠。

    此时用它盖在身上,滑滑凉凉,而不至冰,亦颇得宜。

    “谢了”,青萱夸鲛珠一声,自拿起一本游记看。

    鲛珠微笑,搬了小凳,坐在她近旁,取绣绷,慢慢绣着花儿。

    烛光幽幽,主仆相得,玉人成双,实是一幅佳景。

    青萱睡了个好觉,不知谁吩咐了,直到红日高悬也没人来扰她。

    缸里冰尽化了,怀里竹夫人也变得温热。四面竹帘放着,绿纱垂着,只止不住那铺天盖地的热意。

    青萱挽了挽汗湿的头发,推开被子,撩帐起身。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鲛珠从外头进来,抱着洗漱用的黄铜净盆。

    青萱有些惊讶:“好巧,我才醒。”

    鲛珠笑盈盈的:“换了几回水了,就等小姐呢。”

    “啊”,青萱有些不好意思,摸摸脸,掩饰尴尬。

    鲛珠将盆放在架上,试试水温,朝她走来:“左右无事,我自作主张,没叫人喊您。”

    青萱手从脸上拿下来,揉揉脖颈:“确实该谢谢你,前日写杂记,是有些累着了。”

    鲛珠微微一笑:“还要画画呢。”

    青萱登时想起画画的事儿来,顺着问道:“可有消息了?”

    鲛珠摇摇头:“还没有,想那公子不是天天出门。”

    不是天天出门,剩下时间,大概在接客罢。青萱脸上微微浮起红晕,在外强撑着大胆,回家她也不过是个再寻常不过的闺阁女儿。

    草草用了午膳,只觉得热。鲛珠泡了菊花凉茶,放在桌上。青萱喝了一杯又一杯,不知是等消息着急,还是夏天真的让人上火。

    新换的冰山慢慢融化,她终于重又睡下。耳边忽有人唤:“小姐,小姐。”

    是鲛珠柔嫩温婉的嗓子。

    青萱勉力睁开眼,晃晃头叫自己清醒:“怎么了?”

    鲛珠笑得仿若春花:“有消息了,有消息了,那公子往马市去了。”

    “啊”,青萱有些惊讶,“他去马市干嘛?”

    “不知道”,鲛珠摇了摇头,“大概男儿家,都爱马吧。”

    青萱犹有些迷迷瞪瞪,勉强点了点头。扶着竹椅扶手,试图坐起来:“娘在干嘛呢?咱们这就去?”

    “夫人叫姨太太请去打叶子牌了,还没回来”,鲛珠边扶她边道。

    “哦”,青萱答应一声,微微蹙了眉,“怎么又和她搅在一块儿”。

    她这姨母,看着温柔端娴,其实最是个鸡鸣狗盗的。为叫自家过上好日子,恨不能将伯府卖了。

    偏偏母亲是个傻的,她又是个晚辈,说不得,骂不得。

    若几时能得见姑母便好了,叫她同母亲说说,青萱暗想。这个念头一起,便要叹气。

    求见姑母,先皇后在时容易,如今年节也未必许她们进内,要见一面,不知何日。

    宫闱深深,咫尺之隔,几如仙凡。

    这个念头转过,她猛然想起,似乎快七夕了。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①

    寻常少女,在她这般年纪,多有怀春之思。而她,要替母亲打点家宅,应对往来交际,几乎如这家中主母。过早步入成人世界的孩子。如何有春情之思。

    出宫前,姑母的泪眼,低声的叮嘱,又再浮现:“你娘亲是家中幺女,父亲也是个不上进的。你这回去,只怕有苦吃,若有什么,只管写信给我。我拼着自己不用,也要周全你们的。”

    她那时不懂其中深意,回家挨了几年,才知宫中虽规矩森严。姑母庇荫下,却是最安生日子。

    安昌伯府这一笔乱账,无数浑水下人,实担不起安昌二字。

    姑母,姑母,她一个无子妃嫔,便为人聪明能干,在宫中能有什么安闲日子。她怎能一而再,再而三向她张口?

    青萱眨眨眼,平复心情,拉住鲛珠袖角:“你替我梳妆。”

    看天色已近傍晚,嘱咐小丫头往厨房报信:“你去说一声,不必送晚膳了。”

    小丫头答应着去了,青萱自果盘中捡了两个果子。交给鲛珠一个,自己拿着一个,绕角门,出了府。

    马市在城东头,近城门处。青萱雇了辆马车,同鲛珠一道儿乘车前往。

    “快些,快些,抄小路也不妨,我们额外给银子”,青萱嘱咐道。

    得了这嘱咐,马夫一甩马鞭,尽抄无人小路走。大路宽敞平整,可架不住人多,没法儿急行。

    东拐西拐,颠得青萱、鲛珠七荤八素,终于到了马市边缘。

    也不怕走路了,掏出一锭银子给车夫,青萱赶着下了马车。

    鲛珠有些晕车,勉力维持镇定,又站不稳。青萱见此便扶着她,二人慢悠悠走了好一会儿,方定下来。

    快步疾走,穿行于众马铺间,不住拿眼观察,可有那青衣小倌儿身影。

    终于,在一处骡摊前头找着。他今日没穿飘逸青衣,亦没着华丽黑衣。细布劲装裁剪得体,皮带紧束着,发髻亦拿上好皮料挽作冠形,倒像草原上纵马疾驰的少年郎。

    青萱没见过草原,亦没怎么见过纵马疾驰少年郎,只好对着话本描述胡猜。

    马市少有女子来,那“小倌人”很快便注意到她们:“怎么又是你们。”

    呃,呃,青萱心里轻咳一声:“我们来看看马。”

    劲装少年满目狐疑,只不说话。青萱盯着他瞧了又瞧,看了又看,心中“啧啧”。

    这宽肩细腰,穿前头那些衣裳都辜负了,需得这身才好看。

    忽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脸登时便红了。我是个画师,我是个画师,青萱不住自我安慰。

    劲装少年见她又盯着自己看了又看,终于有些不愉。努力压着火气,放平调子:“姑娘到底找在下何事?莫非对在下?”

    他少同女子交际,又正在气头上,一时想不到如何说,话便只说了半句。

    青萱听得莫名其妙,怎么说说一半便停了,这么含含糊糊的。既由她猜,她便乱猜,许是真因七夕将近,青萱思绪只不往正常地方飘。

    “莫非对在下?”一个念头刚刚浮现,还没想全,那骡子摊主人先等不及了:“买不买?四十两,已经是最低价钱了。”

    劲装男子目光从青萱身上转回,伸手拍了拍那骡子鬃毛:“我要了”。

    变故突生,摊主满脸喜色,青萱只看得发愣。从来男儿家只有纵马的,哪有骑骡子的。

    这“小倌儿”莫非手头不宽绰,也是,他这般孤傲性子,在花楼一行里,原吃不开。

    赵光霁同那摊主交割了银钱,牵着骡绳慢慢走。青萱、鲛珠不自觉跟着。

    眼见出了马市,行至小路,再往前走,不远便是城门。赵光霁回头看看她们,颇无奈,又带点儿哀怨:“姑娘到底对在下?”

    一语未毕,青萱猛然接了话茬:“你不会想让我替你赎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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