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杂记

    安昌伯府位于城南青龙巷,此处巷弄远离皇城,多为商贾、百工所居。

    突兀一座伯府,墙砖瓦石俱新,落于这般巷弄,显系新贵,而非世家。

    后院花房,安昌伯逗着蛐蛐,嘴里哼着歌儿。伯夫人焦虑非常,来回踱着步,喃喃道:“青丫头去哪了,怎么不说一声便出去了?”

    安昌伯平静许多,很有些不以为意:“青丫头精着呢,吃不了亏。大约怕你不许她出去,才没来说。也不必太拘着她。”

    伯夫人很有些怒意,以手叉腰:“横竖不是你十月怀胎生的,外头人杂。她一个未出阁姑娘,再聪明也有限。要出点什么事儿,咱们还过不过?江湖市井,可险着呢,你便一点儿不疼她?”

    安昌伯放下养蛐蛐的竹笼,有些不耐烦:“你想管,便自去寻,做什么非要来聒噪我。”

    伯夫人怒意上头,一摔门扭身去了。

    她本家姓赵,与夫郎情谊不谐,各居一院儿。既摔门离了后院,便回自个儿所居顺安斋。

    才进院门,便听丫头来报,赵姨母屋里候着。

    “呀”,听闻这话,安昌伯夫人脚步轻快许多,没进门便遥遥呼唤:“姊姊,你可来看我了。”

    赵姨母是她姊姊,长她数岁。体态丰腴,穿着华丽。一头金银钗环,次序井然,可若细看,都是早些年的式样。

    京人重饰,钗环簪佩式样常常更换。银楼多有添银融旧换新的买卖,稍有些钱,便无人肯带旧时样子。赵姨母如此,可见穿戴只为充充门面,家里内库大约拮据得很。

    安昌伯夫人性子单纯,却容貌姣好,一朝侥幸得嫁高门。赵姨母面上不显,心里却暗暗嫉羡。眼红极时,亦在心里暗骂,老天怎得不公道。自己汲汲营营,反过得不如草包美人。

    心里如此,面上可带着张罩子。常来常往,盈盈笑意。托伯府庇护,亦伺机捞些好处。

    瘦死骆驼比马大,再败落也是勋爵人家。没公婆压制,宫里却有个妯娌娘娘,隔三差五赏些东西,贴补娘家。

    这样门第,纵夫婿不思进取,亦可谓十分难得好姻缘。

    伯夫人进了屋,嘱婢仆沏茶,同赵姨母分做两侧太师椅,嘴里絮絮叨叨:“前儿十两银子买只蛐蛐,又瞧上只黄嘴鹦哥,凭什么鸟值五十两银子。”

    赵姨母半敷衍半宽慰道:“哪有十全好郎婿,妹夫这般已极难得了。只要不好赌,或养个小的,小打小闹你且由他。”

    伯夫人叹口气:“他自个儿如此便罢了,桓儿也跟他学。成日斗鸡走狗,钓鱼遛鸟,成什么样子。”

    赵姨母心怀嫉妒,不肯真心替她打理家务,忽想起一事,岔开话题道:“你这双儿女生错了,桓哥儿好玩,萱姐儿可能写会算,不逊男儿。”

    伯夫人神色微动:“我那姑姐儿好,确实会调理人。你不来,府里大小事多指望萱姐儿。只女孩子,总要嫁人的,往后还是指望不上。”

    陛下少嗣,前些年应钦天监之语,叫宫中嫔御无子女者,捡近支亲眷女儿,作义女抚养。

    青萱少时入宫,同姑母相伴。先后薨逝,康妃为后,以宫中人不宜杂乱,将众女遣出。陛下此时,已得数子,自然无甚异议。

    赵姨母不喜青萱,为这一层宫中教养缘故,亦不敢诋毁。

    “说来萱姐已及笄了,妹妹该替她打听亲家。”

    “姊姊可有什么看上的好人家,你人面广,见事清楚,大约想的比我强些。”,安昌伯夫人一番话语,全出肺腑。

    赵姨母听了只又怨又恼,天道如此如此不公,自己汲汲营营不过如此,妹妹草包半辈子,却锦衣玉食。

    这般不擅交际,不会理事之人也做得伯夫人。

    不过,伯府,她替妹妹看过账,伯府不过省个空架子罢了。这还要指着宫里娘娘贴补,外甥女儿精于算计。

    哎,这个甥女,确实比她爹娘强上许多。

    “正要同你说这个,南边永乐坊有个李家,世代行医,生药铺也有,熟药铺也有,财帛丰厚。正支统共两个儿子,长子早娶亲,进了太医院。小儿自家坐馆,看诊开方,往来人都夸。你看配萱姐儿如何?”

    安昌伯夫人直了直身子:“做大夫的,心地慈和,想没什么不好,那孩子多大啦?”

    赵姨母目色闪烁:“二十五了,为四处访学奔波,误了求亲。”

    “啊?”,这回是安昌伯夫人惊讶。本朝男儿,多弱冠时便娶亲,耽搁至此,属实少见。

    “那李家儿郎,敢是有什么隐疾?”,伯夫人试探开口。

    赵姨母见她这般稚气神色,心里嗤笑,面上静水无波:“并未,也议了几次,只都没成,总也是太忙,无暇私情的缘故。”

    屋里静了一会儿,安昌伯夫人往椅背靠靠:“既如此,改日你领他来,说替我瞧病,咱们看看。”

    赵姨母惊讶于她一瞬聪慧,掩了掩目中复杂神色:“好”。

    青萱进门时,赵姨母已离了伯府。下人守在门口,见她马车回来,得了宝似的,七手八脚将她围了个团儿。

    “小姐,你可回来了,夫人快急死了。”

    “夫人在顺安斋等您呢,已发了好几回脾气。”

    ……

    青萱知道母亲性子急躁,藏不住事儿,动辄便要发怒。赶着下车入府,往顺安斋走去。

    已是入定时候,府内甬道点着夜灯。院落多黑黢黢的,不当班的下人几乎都已睡了。

    顺安斋里外通明一片,院门大开。

    正堂前摆着逍遥椅,安昌伯夫人靠在椅上,拥锦绒绣毯,候女儿回家。

    青萱自小被送进宫里,由姑母教养,与父母行事多有不合,情谊亦不算深厚。

    饶是如此,见母亲熬夜秉烛等自己,心下亦不免有些酸涩。上前行礼,盈盈拜下:“母亲。”

    安昌伯夫人又气又恼,却伸手扶她:“怎么才回来。”

    想骂她几句,终究止住:“怎回来得这般晚,先去歇吧,明天再说。潘嬷嬷,你送她回去,盯着她,喝盏热热姜茶。”

    说完,将绒毯往她身上一覆,自己起身回屋去了。

    青萱同鲛珠回房,在潘嬷嬷的监督下各喝了一碗热热姜茶。生姜切片配红糖水,又甜又辛辣,着实是种难以言述的味道。

    喝完一会儿,舌尖喉里犹是热辣辣的,面上也浮着红晕。鲛珠往软榻铺了铺盖,青萱上床歇了,却都没睡,各想各的心事。

    月光明澈,撒在屋里。

    望着垂花帐,青萱忽有些想哭。鲛珠想是受了惊吓,来来回回翻身。青萱听声音窸窸窣窣,止了泪意。半撑了身子起来,掀帘问她:“可是吓着了?”

    鲛珠望着她,眼眶酸涩,亦强忍着泪意:“小姐,可是扰着你了?”

    青萱与她朝夕相处,看神色便能了解对方意思。眨眨眼,叫自己更清醒些,往床里挪了挪,拍拍外侧:“你过来,咱们一处睡。”

    鲛珠往日便有与她同歇经历,知她心中亦是惴惴。便不推诿,抱枕被过去,在她旁边铺下,才又放下帘子。

    二人肩并肩躺着,却都默默无语,各自阖目养神。

    有这么个信任之人在身边,到底踏实许多。心中惊惧之意渐少,亦没什么胡思乱想。

    时候一长,也都渐渐睡了。

    翌日,青萱醒个大早,见鲛珠还未醒。便自轻手轻脚披衣,从床尾绕过。

    并不开门喊小丫头,也不急着洗沐。自顾往书桌旁坐下,点起盏灯,铺纸落笔。

    《玉京杂记》—青楼篇,京中有万花楼,楼高数丈,艳姝无数。楼内有万花酒,清香馥郁,如融百花,汇诸香。入口轻甜,而有后力,量小者不宜多饮……

    洋洋洒洒几页,详细记录万花楼诸景。又另取画纸,将所见精致菜肴绘了两幅。

    再抬头时,窗外已天光大亮。

    “别追我,别追我”,绣帷里鲛珠喃喃。青萱瞧一条青绫被从帐中滑落,无奈一笑。起身上前,打幔子,替她把被盖上。

    “干什么?”鲛珠一挣,把自己挣醒了。青萱见她额头汗渍涔涔,隔被以手相覆,以示安慰:“是我,你做噩梦了?”

    鲛珠挠挠头,揉揉眼,从梦中清醒过来。很有些不好意思:“小姐……”。

    说完这话,一看天光,更是大惊。

    “我去替小姐打水,喊人来替你换衣裳。”

    “不妨事,既没人来叫,大约是母亲嘱咐了。见咱们昨儿太累,许咱们不用往前头去,你再歇会吧。”

    鲛珠并不敢应,到底披了衣裳起身。穿好鞋出了卧房,便见侧厢书案灯亮着。

    笔从架山取下,搁在笔搁上笔头墨迹未干。几张宣纸看似胡乱铺,其实皆各有书画,显示特意如此摆放,晾晒墨渍。

    “小姐何苦如此,什么时候写不行?昨儿睡得那么晚,今儿又起个大早?”

    青萱听了这话才觉疲乏,斜靠在软榻上:“不妨事,我不是故意的。不过早醒了睡不着,想着早写完也好。”

    鲛珠心里轻叹一声,转回卧房,取薄被给她递到软榻上:“小姐再歇会儿吧,想吃什么,我去小厨房,叫她们先预备下。养会儿神,正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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