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水河畔,喂饭之恩

    张三丰心痛爱徒惨死,又是怜惜又是难过,上前抱住了她。无忌年纪甚小,不知有何变故,懵懂扑在张三丰怀里,只是哭泣。

    殷夙身躯僵直,一步一步走至张翠山身旁,柔情万种地将妻子的身躯抱在怀中,怔怔望着在场众人,突然他冷笑一声,望向无忌:“好孩子,这里许许多多人,一齐上山来,只因你妈妈不肯说出义父的所在,他们便逼死了你妈妈。”无忌一对眼睛从左至右缓缓地横扫一遍,她年纪虽小,但每人眼光和他目光相触,心中都不由得一震。

    殷夙道:“无忌,你答应爹爹一句话。”无忌道:“爹爹,你说。”殷夙道:“你别心急报仇,要慢慢地等着,只一个也别放过。”众人听了他这几句冷冰冰的言语,背上都不自禁地感到一阵寒意,只听无忌叫道:“爹爹!我不要报仇,我要妈妈活转来!活转来!”

    张三丰亲见爱徒惨死,已是伤痛欲绝,又闻稚儿泣血声声,饶是百岁年纪,阅事甚多,也不觉阖目长叹,眼角微湿。

    殷夙嘴角微勾,轻笑一声,说道:“孩子,五妹既然死了,咱们也只得把你义父的下落,说给人家听了。”无忌急道:“不,不能!”殷夙不再理会女儿,冲着人群中的空闻招了招手,道:“空闻大师,我只说给你一人听,请你俯耳过来。”这一着大出意料之外,众人尽感惊诧。空闻双掌合十,应声俯耳过去。谁知殷夙嘴巴动了,却没发出一点声音。空闻一头雾水,正待询问,却听殷夙道:“便是在那儿,你们少林派自己去找吧。”

    他交代毕此事,恳求地向着张三丰伸出手臂,张三丰知他心意,将无忌放了下来,殷夙抱了抱女儿,又将她的小辫儿轻轻梳理,低声道:“孩儿,你长大了之后,可千万不要相信男人的话,男人天生就会骗人,越是厉害的男人越会骗人。”将嘴巴凑在无忌耳边,极轻极轻的道:“我没跟这和尚说,我是骗他的……你瞧你爹爹……多会骗人!”说着凄然一笑,突然间双手一松,身子斜斜跌倒,只见胸口插着一把匕首。原来他在抱住无忌之时,已暗用匕首自刺。

    无忌一日之内双亲殒命,饶是她年纪幼小,也不禁悲痛欲绝,伏在殷夙身上,几乎晕厥过去,纪晓竹站在峨眉众人之中,忍不住感同身受,悲从中来,竟而站了出来,将这孩子拉入身后,交到哭得伤心的殷梨亭手中,静玄师太略皱了皱眉,叫道:“纪师弟!”却不阻拦。众人乘兴而来,却得了如此结果,一个个再不敢问询谢逊下落,纷纷告辞离去。

    殷梨亭接过孩子,正要抱去张三丰身旁,突然觉得触手冰冷,宛似摸到一块寒冰一般,一惊之下,急忙伸手摸她背心,但觉她背心上一处宛似炭炙火烧,四周却是寒冷彻骨。

    “师父!师父!念慈她……”

    张三丰这才发现无忌嘴唇发白,周身寒战,适才晕厥之故,也不全是为了厅上剧变。

    张三丰道:“远桥,青书呢?”宋远桥已听清风明月说了,是宋青书一意孤行,带着小师妹来到前厅,这才受了那鞑子的毒手,怒火正炽,立刻喝来独子进门,宋青书知道闯祸,急忙原原本本将始末说出。张三丰听了,摇了摇头,道:“以掌力论,此人的武功应是西域一脉。难!难!难!”众人见他脸上现出悲怆之色,不约而同都是一惊,却见他将手轻拍地面,悲声道:“翠山,翠山,你拜我为师,临去时重托于我,可是我连你的独生爱子也保不住。我活到一百岁有什么用?武当派名震天下又有什么用?我还不如死了的好!”

    武当众侠听了这几句话,忍不住又流下泪来。张三丰抱着无忌,手指连伸,点了她身上十八处大穴,道:“好孩子,我不知道此法能否救你,然而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原来他想着女子性阴,又中了寒毒,须得以极阳的功法相治,便打定主意要将“九阳真经”传授于她,遂口授法诀,由她默念记诵,暗暗祛除寒毒。无忌头脑模糊,但意识之中隐隐记着不可令太师父担心,遂咬牙运功,强行相抗,如此过了数日,终于不复气息奄奄的模样,只是终不能久动。武当众人忧心忡忡,却也束手无策,只有宋青书怜这师妹孤苦,时时送些东西抚慰,然而也于事无补。

    张三丰因为无忌之事,更无心闭关,过得数日便吩咐宋远桥等人掌事,自己一叶扁舟,带着无忌便往少林寺求药,他自忖九阳真经虽有奇效,自己所得的终究不是全篇,若是天可怜见,少林僧人念及旧情,慈悲为怀,这孩子或许有救,是以言卑辞诚,抱着无忌,亲自上山叩门。

    谁知知客僧先是以少林寺不接待女客为由婉言谢绝,后见张三丰态度坚决,求肯不断,言语之间便不甚客气,待得住持空闻出见,更是以门户之别坚辞不允。张三丰无法,带了无忌下得少室山来,料想她已然命不长久,索性便也绝了医治的念头,只是尽量满足她的愿望,然而无忌总是一脸愁闷,少食寡言。这日行到汉水之畔,两人坐了渡船过江。船到中流,汉水波浪滔滔,小小的渡船摇晃不已,张三丰心中,也是思如浪涛。忽听得江上一个洪亮的声音远远传来:“快些停船,把孩子乖乖交出,佛爷便饶了你的性命,否则莫怪无情。”这声音从波浪中传来,入耳清晰,显然呼叫之人内力不弱。

    张三丰暗道:“谁敢如此大胆,要我留下孩子?”抬起头来,只见两艘江船,如飞的划来,凝目瞧时,见前面一艘小船的船梢上坐着一个虬髯大汉,双手操桨急划,舱中坐着两个孩子。后面一艘船身较大,舟中站着四名番僧,另有七八名蒙古武官。但听得羽箭破空,呜呜声响。

    他生平最恨蒙古官兵残杀汉人,又见他们欺压弱小,当下便想出手相救。向摇船的艄公喝道:“船家,迎上去。”

    那艄公见羽箭乱飞,早已吓得手酸足软,拚命将船划开尚嫌不及,怎敢反而迎将过去?颤声道:“老……老道爷……,你……你说笑话了。”张三丰见情势紧急,抢过橹来,横过船头,向着来船迎去。忽听得“啊”的一声惨呼,小船中男孩背心上中了一箭。那虬髯大汉一个失惊,肩头和背上接连中箭,后面大船瞬即追上,七八名蒙古武官和番僧跳上小船。张三丰身子纵起,大袖飘飘,从空中扑向小船。只见他袍袖挥动,两枝羽箭远远飞了出去,双足一踏上船板,左掌挥出,登时两名番僧摔出丈许,扑通、扑通两声,跌入了江中。

    武官又惊又怒,喝道:“兀那老道,你可知这人是谁?那是袁州魔教反贼的余孽,普天下要捉拿的钦犯!

    张三丰听到“袁州魔教反贼”六字,吃了一惊,心道:“难道是周子旺的部属?”转头问那虬髯大汉道:“他这话可真?”

    那虬髯大汉全身鲜血淋漓,左手抱着男孩,虎目含泪,说道:“小主公……小主公给他们射死了。”这一句话,便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另一个小男孩扑在船舱的一具男尸之上,只是哭叫:“爹爹!爹爹!”张三丰瞧那具尸身的装束,当是操舟的船夫。

    张三丰心想:“早知是魔教中的人物,这件闲事不管也罢。可是既已伸手,总不能半途抽身。”他已数十年未和人动手过招,此时牛刀小试,大是挥洒如意。

    那为首的武官张大了口,结结巴巴的道:“你……你……你你莫非……是……”张三丰抱袖挥动,喝道:“老道生平,专杀鞑子!”众武官番僧但面色惨白,齐声惊呼,争先恐后的跃回大船急划而去。

    那大汉呜咽着,一手抱着一个男孩,轻轻一纵,便上了渡船。张三丰感他忠义,替那大汉取下毒箭,敷上拔毒生肌之药。那大汉在舱板上跪下磕头,说道:“老道爷救了小人性命,常遇春给你老人家磕头。”张三丰伸手扶起,道:“常英雄不须行此大礼。”常遇春却坚持磕头,抱着那船夫之子,要他也向张三丰叩头。

    那男孩约莫十岁左右,衣衫敝旧,赤着双足,虽是船家贫儿,但骨清神秀,眉目刚烈,站着却不垂泪,只对着远去的元兵大船不住看着。张三丰见他刚毅,问道:“孩子,你叫甚么名字?”那孩子道:“我姓周,名叫止若。”张三丰心想:“船家孩儿,取的名字倒好。”问道:“你家住在哪里?家中还有谁?咱们会叫船老大送你回家去。”

    周止若看了一眼常遇春,摇了摇头道:“破巢之下,焉有完卵。”

    不意他言辞文雅,对答如流,张三丰不觉高看一眼。常遇春见到张三丰武功高强,又是这般打扮,心中早已猜到身份,但还是恭恭敬敬问道张三丰。张三丰爱他坦荡,也自报家门。常遇春心情激荡,对张三丰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晚二更时分到太平店。艄公到镇上买了食物,煮了饭菜,开在舱中小几之上,鸡、肉、鱼、蔬,一共煮了四大碗。张三丰体恤病人,要常遇春和周止若先吃,自己却给无忌喂食。

    周止若一双清澈眼眸自上船之初便不停地盯着张三丰二人,他见这位清雅文秀的孩子眉头微蹙,只是不肯吞咽,当即便躬下身子,自从张三丰手中接过碗筷,道:“道长,你先吃饭罢,我来喂这位小姑娘。”说着,便手持饭碗,蹲坐在无忌身前。

    无忌见这小哥哥衣饰干净,长相温和,微微低头,软声拒道:“我饱啦,不要吃了。”

    周止若道:“小妹妹,你若不吃,老道长心里不快,他也吃不下饭,岂不是害得他肚饿了?”无忌心想不错,当周止若将饭送到嘴边时,自然而然便张口吞了。

    周止若见她想得通了,喂一口便吃一口,嘴角轻抿,手上将鱼骨鸡骨细心剔除干净,每口饭中再加上肉汁,翻拌均匀,一手托着无忌后背,一手便喂着她吃饭。无忌吃得十分香甜,不知不觉将一大碗饭都吃光了。张三丰心中稍慰,伸手摸了摸她头。

    周止若柔声细语,道:“小妹妹,你要天天吃饱饭,免得老道爷操心。”

    无忌珠泪夺眶而出,哽咽道:“多谢你好心,可是……可是我没几天饭可吃了。”张三丰心下黯然,举起袍袖,给她擦去了腮边流下来的眼泪。此言一出,常遇春、周止若同时一惊,周止若心肠甚软,问道:“甚么?你……你……”张三丰道:“小兄弟,你良心甚好,但盼你日后走上正途,千万别陷入邪魔才好。”

    周止若道:“是,可是这位小姑娘,为甚么说没几天饭好吃了?”张三丰凄然不答。常遇春转过身来,对着无忌一阵端详,道:“张真人,你老人家功行深厚,神通广大,这位小姑娘未必便没有活路。”张三丰摇了摇手,却不再说话。

    常遇春见他摇手,吃了一惊,说道:“小人内伤不轻,正要去求一位神医疗治,何不便和这位小姑娘同去?”张三丰摇头道:“她寒毒散入脏腑,非寻常药物可治,只能……只能慢慢化解。常遇春道:“可是那位神医却当真有起死回生的能耐。”张三丰一怔之下,猛地里想起了一人,问道:“你说的莫非是‘蝶谷医仙’?”常遇春道:“正是她,原来老道长也知道我胡师伯的名头。”张三丰心下好生踌躇:“素闻这‘蝶谷医仙’胡青牛虽然医道高明之极,却是魔教中人,向为武林人士所不齿,何况她脾气怪僻无比,只要魔教中人患病,她尽心竭力的医治,分文不收,教外之人求她,便是黄金万两堆在面前,她也不屑一顾。因此又有一个外号叫作‘见死不救’。既是此人,宁可让无忌毒发身亡,也决不容她陷身魔教。”

    常遇春见他皱眉沉吟,明白他的心意,说道:“张真人,胡师伯虽然从来不给教外人治病,但张真人相救小人,大恩深重,胡师伯非破例不可。他若当真不肯动手,小人决不和他干休。”张三丰道:“这位胡先生医术如神,我是听到过的,可是无忌身上的寒毒,实非寻常……”常遇春大声道:“这位小姑娘反正不成了,最多治不好,左右也是个死,又有甚么可担心的?”他性子爽直之极,心中想到甚么,便说了出来。张三丰听到“左右也是个死”六个字,心头一震,身旁无忌却闻声笑了出来,张三丰听她笑得欢畅,心下一动,想到:我如此紧张这孩子,焉知不是阻挡了她的机缘?便道:“如此便拜托你了。可是咱们话说明在先,胡夫人决不能勉强无忌入教,我武当派也不领贵教之情。”常遇春昂然道:“张真人可把我明教中人瞧得忒也小了。一切遵照吩咐便是。”张三丰道:“那么这个小兄弟,便由我带上武当山去,另行设法安置。”

    次日天明,张三丰携同周止若,与常遇春、无忌分手。无忌自父母死后,视张三丰如亲祖父一般,见他忽然离去,不由得泪如泉涌。张三丰虽然不舍,却温言道:“无忌,你病好之后,常大哥便带你回武当山,乖孩子,分别数月,原不用悲伤。”张无忌手足动弹不得,眼泪仍是不断的流将下来。

    周止若回上船去,从怀中取出一块手帕,站在她面前,柔声道:“闭眼。”无忌依言闭眼,只觉触感温柔,替她抹去了眼泪,周止若微微一笑,将手帕塞在她衣襟之中。无忌捏着衣襟,只觉得余温轻热。她目送太师父带同周止若西去,只见周止若不断回头扬手,直走到一排杨柳背后,这才不见。他霎时间只觉孤单凄凉,难过无比,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常遇春每日所见,不是打打杀杀就是粗鲁大汉,哪里又知道怎么同小姑娘相处,只得弯下腰来,说道:“小妹妹,要不你打我几拳解恨?可别再哭了。”无忌道:“我是舍不得太师父才哭,又打你做甚。何况我一个小孩子,打你也不会疼的。”常遇春笑道:“你今日虽然力弱,他日你跟着你太师父学好了武功,这武当派的神拳,我可挨得起十拳么?”无忌哈地一声,笑了出来,觉得这个常大哥虽然相貌凶恶,倒也不是坏人。

    两人一路顺着江水而行。那蝶谷医仙胡青牛所隐居的蝴蝶谷,是在皖北女山湖畔。长江自汉口到九江,流向东南,到九江后,便折向东北而入皖境。这两人身上带伤,自然行路缓慢,就这样将近半月,方才到了蝴蝶谷外,但见一路上嫣红姹紫,遍山遍野都是鲜花,春光烂漫已极,然而两人一路前行,见到的都是元兵凌虐汉人的惨状,哪有心情赏玩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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